章二 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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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絕體絕命!
    饒是講台上的岑教授再如何魅力非凡,今日陳菱霖也忍不住分了幾分注意力給坐在身邊的少尉。
    這位二十來歲的軍官著實英俊,且這種奪目的麵貌越是靠近便越是無法忽視。可他卻像是對周圍或傾慕或嫉妒的目光毫無感覺似的,自從教授來了他的眼睛仿佛就長在了對方的身上,筆下刷刷地寫著,像是生怕錯過些什麽。
    那樣子在出生帝都,從小接受著良好教育的貴族來看,難免有些窮酸。
    陳菱霖再次定睛細看了他兩眼,發現自己竟然對他有映像。
    一當然是因為那張長得十分周正的臉,其次則是他似乎是除了自己之外,唯一不逃課的學生。陳菱霖對自己這個結論很有信心,原因是在前一陣數九寒天之時,邦國終於決定與帝國簽署停戰協議,幾乎全國公民都守在自己家中觀看簽署儀式,隻有岑路這個奇葩未曾暫停課程,於是全場隻有她與這個少尉到場了。
    自己是為了岑教授,這人又是為了什麽,總不會是因為熱愛微積分至此吧。陳菱霖心中沒來由地生出幾分惱怒,仿佛隻屬於自己的某件珍寶突然被別人惦記上了,於是看他的眼神也少不得帶上了幾分敵意看這人的樣子,怕是剛剛從前線退役回來的少年兵,不,看他那年紀,也不再是少年兵了吧。
    陳菱霖不屑地撇了撇嘴角,近兩年女王不知道吃錯了什麽藥,硬是提高了退伍士兵的待遇,甚至還用納稅人的錢送這些撤回後方的兵痞子來接受高等教育。
    帝工大學子們非富即貴,即便偶有寒門將來也必定是帝國棟梁,身份貴重,又怎麽能和前線撤下來的低賤平民共寒窗?對於種種質疑,女王陛下與簾幕後的那位隻是淡淡地給了句軍政乃是國之根本,培養高學曆軍官迫在眉睫。
    一時間貴族院裏非議四起,權貴們壓在舌頭下的那句話到最後也沒能說出來帝國熱衷,從軍無異於是將腦袋拴在褲腰帶上謀生,於是也隻有走投無路窮凶極惡之徒才會去走這條死路。即便是福大命大在戰場上撿回了一條命,手上也是沾了血腥氣的。與如此烏合之眾一同接受教育,自己的孩子們會不會有危險?
    心中各有算盤,卻無人敢將真正的想法說出來。帝國最重視的就是血銀,因為它是各種重型武器的推動力來源。如今血銀短缺,帝國土地已經被挖了個底朝天,也沒能開出什麽像樣的銀礦。
    所以軍人,即便是在來之不易的和平年代,依舊是控製國有銀礦的主力軍。
    漸漸地在女王的強硬手腕下反對聲小了些,可即便如此陛下卻還是體恤貴族們日夜憂勞。於是便下令將g區軍方技術部搬遷至帝工大附近,加強了安保,更是排了幾位肱骨坐鎮,以示與天之驕子們共存亡。
    此舉一時間堵住了貴族院的嘴,即便他們再對女王不滿也不知道簾幕後麵的那位到底在打些什麽算盤,於是便閉了嘴,眼睜睜地看著身著薑黃色軍裝的兵痞子與祖國的花朵們一起並肩走在帝工大的校園裏。
    岑路這節課講得心猿意馬,手裏的粉筆也像不聽使喚似的,寫出來的字都一排排往上飄。本就心有怨懟的學生們坐在底下麵麵相覷,若是心思能被人聽見,岑路早就被鋪天蓋地的“今天又發什麽瘋”給震聾了。
    岑路滿心都在昨日停滯不前的理論上,腦袋裏那點存貨須得一份掰成兩份用,平素以岑教授之才並非不能做到,隻是近日來他頭疼得詭異,實在是分不出一心二用的心神。此刻也是在強壓下腦殼隱隱的疼,裝作若無其事地繼續授課。
    直到坐在一旁的助教實在看不下去他過於寫意的板書,出言提醒“岑教授,您是不是重寫下這條引理?”
    岑路這才回過神來,恍然大悟地一拍腦門。簡單地對著助教道了聲謝之後還不忘將自己的過錯怪到別人身上他回過頭虛虛地望了一眼人影寥寥的教室,拿出不著調的長輩架子感歎了句“不懂就要問,怎麽能等著助教幫你們開口呢?”
    黎晝“……”
    他實在是驚異於此人臉皮,也開始暗暗後悔當初自己答應謝星垂做岑路助教的事情。
    他與岑路是同期博士生入學,因那人孤僻自傲所以對他不甚了解。卻沒想到四年過去,岑路一路平步青雲,不僅以高水準通過了博士答辯,更是同期中最先混上教授職位的人。而自己卻依舊掙紮在畢業論文的泥潭中,撐死了也隻有給別人做助教的份。
    黎晝心中有氣,答應做助教更是因為謝星垂一番循循善誘的話“小黎啊,你是個穩重的孩子,岑路上課我們都不放心,就麻煩你看著他了。”這番話多少熨貼了黎晝心中的萬般不情願,卻也多少點燃了他的好奇心。
    原來,係裏是清楚岑路的德行的。那麽到底為何一如既往地對他青眼有加?若是因為天才黎晝自詡也是當仁不讓,周圍同行更是沒一個省油的燈。
    黎晝漸漸忘記了謝星垂的千叮嚀萬囑咐,思緒慢慢地從岑路不著調的課堂飄忽出去,模模糊糊地想起來學校裏的某個謠言。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係裏隱隱約約有了這樣的說法,岑路與軍方關係匪淺,而他也是因為與技術部的某位大人物私交甚篤,才被帝工大這樣照顧著。可是,黎晝難以置信地瞟了眼講台上那人邋邋遢遢的樣子,這樣的人到底如何才會叫軍部的那些老油條看上。
    五十分鍾就在黎晝的不可置信間結束了,助教卻全然沒有注意被他劃為了背景音的鈴聲,就連少尉背著漆黑的軍用包,踩著他皮革製的軍靴,一步步朝著這邊走來也未曾聽見。
    “黎助教,”周浦深出言叫他,見他沒有反應便隻能加大了力度又叫了一遍,“黎助教。”
    周浦深常年在前線作戰,手底下也算管著幾個不大不小的兵,發號施令更是家常便飯。於是叫人名字的時候常常在不經意間加上不容質疑的威懾感,此刻便將眼前這個瘦弱的博士生嚇了一跳“幹,幹什麽?”
    黎晝看見眼前人一絲不苟的軍裝,想起了關於前線士兵的種種可怖傳言,當即便朝後仰了幾分與站在麵前的那人拉開距離。一雙眼胡亂瞟見那人別在腰間的黑色手槍,即便知道那槍裏不會有子彈卻還是嚇得一肝顫。
    戰後由女王陛下親自下令,為撫慰連年作戰的前線士兵,特批了一大批青年期軍官回都入職g區,並於帝工大深造。為顯榮耀,在每周三“返鄉之日”從前線撤下的前線士兵需得身穿製服,腰間配戴無彈槍支。
    黎晝覺得他大概能明白帝工大連年下降的報名率是因為什麽了。
    那人卻很快地意識到了什麽,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收斂了幾分壓迫感,白皙修長的左手提上了腰間,不留痕跡地蓋住了手槍,他平靜道“謝謝你今天出言提醒他。”
    黎晝反應了幾秒才意識到他是指他提醒岑路重寫引論那茬,於是當他在謝自己份內之事。剛要回答不謝,卻聽見年輕的軍官又加了句“他這學期,多謝你照顧了。”
    黎晝半是自發半是害怕地回了句“沒事”。卻在那人頷首後走遠了許久,才慢慢回過味來。不知為何竟感覺出了一絲異樣,聽這位軍爺的話說的,就好像是岑教授是他家人似的。
    辦公室的門被身著軍裝的年輕人敲響的時候,岑路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隻是覺得今日真是反常,怎麽大家都開始惦記起他這顆壞了湯的老鼠屎來。
    正他端正好坐姿,準備把人轟出去的時候,卻被人先開口搶去了先機“現在是每周的辦公室答疑時間。”
    岑路被他一句話堵得死死的,設置辦公室答疑時間是帝工大的傳統,也是每位授課教師都必須遵守的規定。即每周抽出一到兩小時時間專門為學生們回答問題。
    岑路雖然在學期開始時從善如流地將答疑時間設置在了每周三下午,隻是學生們似乎都未曾當真,從未有人在這個時間來問過他問題。他也樂得輕鬆,不是用這兩個小時打個盹就是泡在草稿紙堆裏繼續他的能量轉換公式。
    隻是今日這個不速之客卻有些氣勢洶洶的意思。岑路鮮少被人搶去話語權,不免抬頭打量了他兩眼,卻意外看見他一雙黑沉沉的眸子也緊盯著自己,眼神也沒有敵意。岑路驚訝於這人瞳色黑得純粹,竟一時半會沒太注意到他一身周正的軍裝。由於地理位置原因,盤踞在北方大陸上的帝國和邦國公民們大多擁有棕色或灰色瞳孔,岑路自己也不例外。近年來帝國子民們更是因為上梁不正下梁歪,由於對血銀的病態崇拜,多的是有人通過手術或瞳貼的方式,將自己的瞳色改造成如同血銀一般的銀灰色。
    那軍官看了他半晌沒有說話,接著竟彎曲了一隻膝蓋,緩緩朝著他單膝跪了下去。
    岑路“……”
    他渾身上下僵直,饒是他再異想天開大概也想不到自己活了二十來年,從來沒摸過姑娘的手更別提下跪求婚了,今天卻被當作了姑娘被人結結實實地跪了一把。
    岑路隻覺得自己頭皮發麻,臉皮再厚也實在經不住這個,連忙起身去扶他,卻不想被那人接下來的動作打了臉。那軍官既沒從口袋裏掏出鑽戒也沒將近在咫尺的黃玫瑰獻給他,卻迅速地將左手背在身後,右手緊握成拳橫著放在胸口。他順從地低下腦袋,毫無防備地朝著岑路露出了幹淨利落的後頸線。
    岑路硬生生地止住了自己彎腰去扶他的動作,心底某個角落放鬆下來。他心道還好還好,不是求婚。
    可是大腦的另一根神經又再次繃緊了,不對啊,這種大禮他一個軍方的人怎麽能向自己行,這難道不是向女王陛下表示忠誠的禮節嗎?難道自己在象牙塔裏浸泡了太久,外頭已經是可以隨隨便便向不相幹的人行這種禮的光景了?
    岑路半是忐忑半是狐疑地伸手去碰男人的肩膀“這位……軍官,你……別向我行這種禮啊,我……”
    我可能會被弄死的。
    周浦深卻在岑路的手即將碰到他的一瞬間起了身,行雲流水地撣了撣膝蓋上並不存在的灰塵,低沉柔和地說了聲“你值得。”
    岑路以為自己頭疼出耳鳴來了“你說什麽?”
    男人卻沒有絲毫重複一遍的意思,恢複了正色,軍靴並攏發出“啪”的一聲皮革碰撞的聲音,他抬高下巴,一副下屬朝上級例行報告的樣子“g區海軍陸戰隊航空兵分隊少尉周浦深,攜技術部長官梁少校向岑教授問好。”
    岑路瞧這那人一本正經的臉色覺得自己快要憋不住笑,可是現在笑出來又太沒禮貌,於是隻能露出一個略微別扭的表情“不用,你坐。”
    這小子原來是梁騷包手底下的人。岑路又看了一眼周浦深,那張白得玉琢似的臉崩得死緊,墨畫般的五官卻認真得沒什麽表情。岑路不可聞地微微歎了口氣,這樣的小古板,大概要被梁淺那廝玩死了吧。
    周浦深卻全然不曾知曉岑路心裏的小九九,隻是公事公辦地道“多謝岑教授美意,我不坐了。即刻就去g區技術部報道。”
    岑路自顧自地坐下,心想那你來找我幹嘛,當我這裏是公共廁所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嗎,麵上卻未曾發作,隻是五指成掌指向門外“請便。”
    周浦深卻紋絲未動“梁少校交待,請岑教授一同前往。”
    岑路剛要拒絕,身材高大的軍官那雙聚光燈似的眸子便盯緊了他“長官說,用綁的也要去。”
    沒二兩肉的岑教授撇了一眼男人的肩膀,瞧見那挽得整整齊齊的袖口裏頭,肱二頭肌鼓鼓地將整條袖子撐得一絲皺紋也沒有。
    岑路立即狗腿地笑了笑,滿口答應了這位少尉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