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 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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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絕體絕命!
    岑路在軍艦大樓的休息室裏也沒個正形。仿佛這裏是自己家一樣,他翹著腿四處打量著休息室裏的各種裝飾,接著一如既往地嫌棄梁上校的品味。
    壁爐裏這一把二維火焰算是怎麽回事,顯然軍艦大樓裏是不允許燃燒濃煙滾滾的柴火的,於是空有一顆文藝之心的梁上校便在牆上安了一麵薄薄的液晶屏幕,然後在屏幕上二十四小時播放柴火燃燒的畫麵。
    真是浪費公共資源,岑路捏緊了手裏的論文,心裏尋思著技術部真是沒人可用了。
    與他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在一旁正襟危坐的周浦深,柔軟的真皮沙發硬是被他坐出了老虎椅的味道。男人兩眼直視前方,看也不看躁動不安的岑路一眼。
    在兩人沉默的間隔, 休息室那扇裝修精致的大門“砰”地一聲被人推開,一個身高馬大的男人眼淚汪汪地朝裏麵撲,他本來是想撲進靠他更近的周浦深懷裏的,可是轉念一想有岑路在場,周浦深萬一覺得丟人大概是要將他扔進赫卡忒海溝,於是中途改道向岑路撲過去。
    岑路差點被他這一撞斷了氣,手裏的論文被他一下子用力捏成了一團,盆骨被那人身上某個堅硬的物體硌了一下,疼得他臉都變形了。
    周浦深被嚇了一跳。接著看見岑路蒼白的臉色,少尉的唇角緊緊地抿成一條線。二話不說便上前去揪住正在岑路身上不住蹭的那人,力大無窮地將他扔到一旁讓他與他的二維壁爐肩並肩去了。
    眼看飛出去的男人就要以頭搶地,卻見他靈活地一伸手臂,那隻白皙的小臂肌肉流暢緊繃,寬大的手掌在地上輕輕一撐,整個人打了個前滾翻,便穩穩地立在了地板上,避免了與二維壁爐相撞的命運。梁淺站定了後便麵朝周浦深露出個慣常的輕浮笑容,腰間的銀色手槍閃閃發亮“深深,你怎麽力氣這麽大啊。”
    岑路即便是習慣了梁淺的德行,聽見這種熟撚的語氣還是禁不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周浦深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雙臂抱在胸前“要我蹲下麽長官。”
    岑路怕梁淺這廝真的起了欺負老實人的心思,於是連忙出來打岔“梁淺,你今天找我什麽事情啊,還讓周少尉特意來上我的課。”
    梁淺依舊盯著周浦深,半點神都沒分給岑路“他上你課上一學期了,風雨無阻。”
    周浦深“……”
    岑路“……所以你到底找我什麽事!” 一邊拚命回憶自己沒看過幾遍的學生名單上是否有周浦深這個名字。
    梁淺一雙桃花眼將岑路慌張的神色盡收眼底,頓時像是找到什麽把柄似的硬氣了起來“沒什麽事情,上頭發了新玩具,所以來找你一起玩。”
    岑路心知肚明梁少校的新玩具向來都是輕可屠城重可滅國的那種,重型武器試驗一直是g區與帝工大的最高機密,岑路不免瞥了眼看起來表情淡淡的周浦深。
    梁淺隻消一眼就瞬間明白了岑路在想些什麽,噗嗤地笑出聲來“路弟你緊張什麽呀,他是咱們自己人,前一陣你們工程係改良過彈道的步槍,執槍參照人就是他。”
    “唔。”岑路應了一聲又多看了那人一眼,周浦深兩條長長的腿藏在黑色的長風衣之下,駝色的腰帶緊緊紮著,勾勒出窄腰寬肩,他的兩條手臂也長長的,此刻正一板一眼地背在身後。
    一副不顯山不露水的好身材。
    岑路心底讚歎了句,果然是參照人的好人選。
    周浦深被科學家光明正大的偷窺看得有幾分不自在,輕咳了聲對著梁淺說“帶岑教授去看看圖紙吧。”
    梁淺一邊給兩人拉開門一邊還不忘打趣周浦深“喲這都上了一學期的課了還叫得這麽客氣呢。”
    周浦深絲毫不吃他那一套“就是因為他是教授。”
    一旁岑路隨口接上“私下裏不用叫我岑教授,我聽著也不太自在。周……周兄你幾年出生的?”
    少尉卻不肯再接話了,隻是悶頭走在三人最後。
    梁淺的辦公室離此處不遠,三人沉默了沒幾分鍾便到了,梁淺推開門,正對著的便是一麵巨大的單麵鏡玻璃,玻璃對麵是個二層樓高的空間,可以一眼望到盡頭。巨大的機器與全副武裝的科研人員正在流水線上忙碌,轟鳴與機器的噪音被鋼化玻璃釋去了一些,傳到岑路耳朵裏變成了不甚清晰的嗡嗡聲。
    那邊梁淺在幹淨得如同嶄新的辦公桌上敲了敲圖紙,紙張摩擦發出輕輕的聲響。梁淺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愉悅“來看看這位美人的模樣,就差你的美酒給她動力了。”
    待岑路看清圖紙時才明白梁淺為什麽稱這艘完全由血銀動力的潛艇為美人。輕外殼走形流暢,除靠近艇尾的一抹銀色,這艘重型潛艇通體漆黑,如同在深海出沒的幽靈人魚。
    梁淺得意地指了指中央壓載水艙“我家的美人可不是花架子,下潛深度現在能到1000米,就邦國那幫子草包,根本找不見美人兒的影子。”
    岑路拾起圖紙仔細端詳,根本來不及聽梁淺耍貧嘴“航行速度怎麽樣?”
    笑得滿麵春風的男人表情絲毫不變,眼角微微上翹地睨了身材瘦弱的數學家一眼“那要看你。”
    岑路一驚,手中早已經被揉成一團的論文無聲無息地飄落在地。
    周浦深彎腰拾起來給他。
    梁淺伸手過來奪,周浦深原本不想給他,卻看見岑路垂著腦袋不置可否的樣子,於是便鬆了手讓梁淺拿走了。
    梁淺匆匆掃過數眼,開口“岑教授,我看你最近的跟進都是猜想居多啊,我什麽時候才能拿到切實的證明呢。你也知道按照血銀礦那種深度和不穩定性,帝國可沒那麽多閑工夫和人命給我糟蹋啊。”
    岑路有些默然,將手中的圖紙重新放回桌麵上。他轉身正對著梁淺精光乍泄的雙眸,定定地說“我需要實地考察的樣本——軍方的數據庫我進不去。”
    梁淺笑了“我告訴過你——你需要副教授的職位,否則不可能,我也幫不了你。”
    岑路心想我要是能當上副教授還用得著跟你在這裏兜圈子。
    眼見著辦公室裏的空氣就要降至冰點,梁淺很及時地貫徹了他一貫的和事佬作風“不過呢,我倒是有個折中的辦法。”他攤開桌麵上的公海地圖,隨手用紅筆在兩國海域之間畫了個紅圈,“路弟,我記得你說過你覺得這塊淺海有礦?”
    “是。”岑路不假思索地答應。
    梁淺笑得更歡了“我說路弟,你想不想乘著我家美人去那裏逛一圈?”
    還沒等岑路回話,辦公室的門卻一下子被人大開,一位個子嬌小的女研究員穿著滿是油汙的白大褂,風風火火地便闖進來,二話不說奪過梁淺手裏的地圖“你想在這裏挖血銀?這裏是和平公約裏劃分的管製處,爭奪礦產資源是要開戰的!梁淺你是不是瘋了!”
    梁淺“……”
    岑路驚了。
    按照梁少校這種舌燦蓮花的性子竟罕見地沒有回嘴,這小姑娘怕是來頭不小,須得謹慎對待。岑路斟酌再三,覺得自己還是打個招呼為好“小姑……”
    一旁周浦深由稍息轉為立正,那瘦削的背脊比在梁淺麵前挺得更加緊繃“竇中校!”
    岑路硬生生地將最後一個字節咽了回去,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那姑娘,不,中校生著一張頂漂亮的小臉,此刻卻柳眉倒豎,櫻桃似的的小嘴裏蹦豆似的數落著梁淺,從他胡亂決策一直罵到他監工偷懶。
    岑路有些忍俊不禁。怪不得梁少校不敢回嘴,原來是頂頭上司。
    竇懷葉雖然個子生得矮,眼神卻比醫用聚光燈還靈敏,瞧見岑路嘴角一抹笑意,矛頭頓時便朝著他來了“岑路是吧,立正!”
    女人的聲音尖尖細細,在狹小的辦公室裏極具穿透力,激得岑路一個激靈,當即便立正了。
    “岑教授,帝工大的年輕棟梁,哼,“竇懷葉冷哼一聲,”科研人才也整天跟著梁淺胡鬧!“
    周浦深見邪火就要燒到岑路身上來了,當即便大吼一聲“報告!”
    竇懷葉看了眼目不斜視的英俊少尉,隻覺得他大概是這間屋子裏最順眼的人了,於是便微微緩和了些神色”少尉稍息,你說吧。“
    ”報告長官,梁少校此次行動並非一時興起,g區海軍陸戰隊已和少校談妥,將由我護送岑教授於本月中旬執行海上空降任務,領岑教授參觀‘赫墨拉’號潛艇並采集土質樣本。“他說到此處頓了頓,聲音小了些“並非執行血銀開采任務。”
    竇懷葉聽到此處已然明白是自己衝動,方才聽牆根聽了個一知半解,由於急著要跟梁淺一並結了各種新仇舊怨,反而殃及了無辜。
    她一手握拳放在唇邊,輕咳了聲以掩飾尷尬“方才是我疏忽了。岑教授,稍息吧。”
    岑路鬱悶地稍息,心想我又不是當兵的為啥這麽聽你的話。
    梁淺順勢也想稍息,卻被女人一聲清麗的斷喝嚇得再度站直“我讓你稍息了嗎!”
    梁淺有口不能言,滿心的苦澀無處發泄,隻得以眼神意示周浦深讓他快點帶著岑路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卻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功夫,竇懷葉自己都覺得尷尬得緊,隻是草草囑咐了岑路兩句要抓緊研究進度,便讓周浦深帶著他就地解散。
    岑路跟著周浦深一路大兵式小跑,直到兩人出了軍艦大樓他才敢放鬆一直緊繃的神經。頓時隻覺得周身疲累,也不管髒不髒,就這麽席地坐下。
    周浦深停下了腳步,也不隨岑路坐下來,隻是沉默著望著他。
    晚風帶著海潮的水汽吹來,空氣裏有些微大海的鹹腥味。岑路皺了皺鼻子,忍不住又吸了一大口空氣。
    夕陽的光輝總是帶著些許悲涼意味,像是陽光掙紮著用完了自己的最後一絲氣力。岑路看見暖黃色的光輝照亮了周浦深下巴上那些不甚明顯的青色胡茬,下意識地也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嘟噥道“好幾天沒回去刮胡子了。”
    周浦深”我送你。“
    岑路也沒拒絕,隻是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塵土,偏頭問他”周兄,你到底幾年生人啊,我怎麽瞧不出你的年紀,而且你還來修我的微積分……“
    周浦深一愣,耳廓爬上了些許紅色,幸好在晚霞的紅光下不甚明顯“我以前在前線……沒有機會上大學。”
    岑路知道他誤會了,連忙擺手;“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耍嘴皮子功夫向來不是他的拿手戲,岑路隻覺得自己越描越黑。
    高大英俊的男人卻出人意料地善解人意,別開了目光說“千零四年生的。”
    “啊……”岑路心生感激,心道這位是個痛快人,沒那麽多有的沒的,心底當即生出幾分結交之意“我是千零一年生,虛長你幾歲,私下裏就承蒙少尉叫聲哥吧。”
    周浦深定定地看著他,那雙漆黑的眸子仿佛有深深的漩渦,沒有回答。
    岑路覺得尷尬“當然你要是不想的話……”
    ”哥。“那聲音沒有任何猶豫,反而有著岑路從未聽過的堅定。
    仿佛是某種承諾一般。
    ”哥,你以後教我識字念書行不行。“
    ”哥,我會去找你的。“
    ”哥,別怕。“
    岑路覺得腦子裏有些亂,像是有個孩子的聲音不住地響。他這才發覺自己的頭疼其實一直沒消停,隻是方才梁淺那裏事情太亂,頭痛被他暫且忘到了腦後。
    周浦深見他伸手揉太陽穴,精瘦的小臂朝上抬了抬,卻最終沒有觸碰他,隻是問了句“哥,你頭疼?”
    岑路苦笑了下,心想這也能被你看出來,不是說當兵的都粗枝大葉麽。他怕大題小作,於是隻簡單說了句“沒事。”
    周浦深見他不願說,也不好多問,隻是那隻剛剛要抬起的手悄悄在身側握成了拳。
    “隻是覺得好像從前也有人叫過我哥,真奇怪,我明明是獨生子啊。”岑路卻又突然開口,揉著太陽穴的手不停,“大概是小時候隔壁的的孩子叫的,我想岔了。”
    周浦深一愣,金黃色的陽光在他的眼底開出金黃色的花朵,岑路卻不曾瞧見“是……吧,哥,我送你回家,你好好休息。”
    夕陽漸漸熄滅了最後一絲光亮,黑色的夜幕蠶食了最後一點白光。兩人並肩的影子拖在地上,被月光拉得長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