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五 高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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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絕體絕命!
    岑路覺得最近他頭疼的頻率極其不正常。
    就比如今天,他早早地就躺進了溫暖的鴨絨被,陷進柔軟的枕頭,房間裏開了十足十的冷氣,將初夏的絲絲炎熱氣息一縷不剩地隔絕在房門外。可是在偌大的床上翻來覆去了半天,越來越尖銳的卻隻有腦袋裏的疼痛感。
    岑路放棄了,索性一骨碌爬起來,頭痛欲裂地摸上床頭的金絲眼鏡戴上,一邊起身去書桌一邊自暴自棄地想,自己是不是該討個老婆了,有個人陪的話可能失眠症會好些?
    岑路很是應景地虛虛伸出手臂,想象著一具溫暖柔軟的軀體窩在自己懷中的樣子,接著被窗戶外吹進來的晚風激得一個抖索,覺得意淫著他人的自己有點悲哀。
    岑路歎了口氣,盡量壓下腦海中紛繁複雜的思緒,提起簽字筆在書上寫寫畫畫,黑色的墨跡蜿蜒出一條扭曲的痕跡,顯示出了主人的心不在焉。
    隔壁又有夢囈聲了,年老的女人聲音沙啞卻溫柔,仿佛是在與情人喃喃細語。
    岑路停下筆,將耳朵貼在牆上聽了一陣,確認了溫青藍的囈語並非來自於夢魘,於是岑路也懶得管她,隻是繼續集中精神百~萬\小!說。
    溫青藍自從喪失神誌以來就時常在深夜裏囈語,有時是因為夢魘,她會激烈地尖叫,岑路常常不得不衝進她的房間掐住她的下巴以免她咬斷自己的舌頭。有時則是毫無意義地喃喃自語,甚至有微笑在那張衰弱的臉上綻開。岑路猜測這種情況多半是因為溫青藍夢見了父親,畢竟在她的心裏,唯一愛過的就隻有自己的丈夫。
    翩若遊龍的筆尖一直寫到了東方漸漸露出些魚肚白,岑路才沐浴著晨光恍恍惚惚地睡去。
    正在岑路半夢半醒之間,門鈴卻突然響了起來,起初是很有禮貌的一聲,接著卻有些急迫地連續響了起來。
    自然是不能指望那一位開門的,岑路認命地站起酸痛的身子,亦步亦趨地超門口挪去,也沒從貓眼裏看看外麵是誰就打開了房門。
    立在門口的人是一身海藍色作訓服的周浦深。幾乎是開門的同時岑路就被男人高大的影子所包圍,他有些茫然地抬頭,看見周浦深時半是驚訝半是高興“深弟,你怎麽來了,禁閉結束了?你傷好了些嗎?”
    周浦深聞言神色僵了僵“哥,你忘了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什麽?”岑路一臉無辜地望著對方。
    周浦深像是有些無奈,卻依舊對著他溫言軟語“今天是‘赫墨拉’號第二次試航,軍部為我爭取到了戴罪立功的機會,所以我奉命來請哥與我一起執行任務。”
    嗯?
    岑路嚇了一個激靈,餘光瞥到一旁的月曆上,上頭明明白白地用紅筆圈起了今天的日期,還標著“下水考察”的字樣,可是自己卻忘了。
    他頭疼地敲了敲自己的後腦,心想自己是不是年紀大了,最近總是忘事兒,就連這麽重要的工作也能忘得一幹二淨。岑路揉揉眉心,對著周浦深道歉“對不起啊深弟,我最近昏頭了。你等我一下,我還得去把設備帶上。十分鍾就行。”
    周浦深看了一眼男人鬆鬆垮垮的睡衣,以及從睡衣領口露出來的一截雪白的脖子,突然有些心猿意馬,連忙將目光移到腕表上“好的,哥你抓緊些,直升機不能等太久。”
    岑路覺得有些奇怪,為什麽會有直升機。可是為了節省時間也沒多問,隻是匆匆忙忙地跑回房間。隨手抓了件休閑襯衫套上,接著將書桌上的文件攏了攏粗暴地塞進公文包,提起設備包就跟著周浦深出了門。
    岑路頂著亂糟糟的頭發,坐在車裏還不忘囑咐保姆,在他出差的這幾日要好好照顧她媽。仔仔細細地提醒了她溫青藍每天需要服食的各種藥物以及時間。
    周浦深坐在他身邊,看見他煩躁不安的神情,很想伸手去摸摸他翹起的頭發,卻沒這個膽子真的去做,隻是輕聲問了句“在安排伯母的事?”
    “嗯。”岑路應了一聲,心裏有些疑惑為什麽周浦深知道他母親的事,可轉念一想當年自己父親的那事可是鬧得舉國皆知,周浦深這樣聰明的人推測出他現在和母親一起住也沒什麽奇怪的。
    車很快便停了,岑路有些意外地看見了一片空地,他原本以為要登陸潛艇總得也要開到海邊。帝都離軍港不遠,車程也不過三四個小時,可是這停在內陸是怎麽回事兒。
    周浦深看出了岑路眼底的狐疑,有些不自在地輕輕咳嗽了一聲“哥你別著急,馬上會有直升機來接我們,這樣去軍港也能快些。”
    岑路有些意外“軍港有停機坪?”憑他的印象,帝都附近的這個軍港用地緊張,應該沒有多餘的空地建個直升機停機坪。
    周浦深的眼神有些閃爍“沒有。”
    岑路隻覺得一股不詳的預感慢慢浮上了心頭,他現在甚至有打開車門逃跑的衝動“那……”
    周浦深有些歉疚地看著他“我們跳傘過去,哥你別緊張,你跟我一起。”
    岑路還沒來得及回答,耳邊便傳來震耳欲聾的螺旋槳噪聲,周浦深則是二話不說地背起岑路的設備和公文包,打開車門就竄了出去。
    岑路沒辦法,也隻得出去了跟著周浦深一路小跑。
    周浦深打開機艙門,與帶著護目鏡的飛行員碰了下拳,便熟門熟路地從副駕駛前方的櫃子裏掏出了降落傘包,接著伸出右手對著岑路“哥,上來吧。”
    岑路握住他的手,被那掌心裏的溫度暖得激靈了一下,可是卻沒有鬆開。隻是從善如流地爬上了直升機坐了下來。
    岑路去拉安全帶,周浦深卻也在同時傾身過來想要為他把安全帶扣上,兩人的手交疊在黑色的帶子上,一時間感覺到對方的溫度,俱都僵住了。
    岑路抬頭看著周浦深近在咫尺的胸膛,突然覺得口幹舌燥,連忙將手從那隻寬大的手掌裏抽出來,偏過頭盡力不去聞周浦深身上濃烈的荷爾蒙氣味,哈哈幹笑“謝謝你,我…我自己來就行。”
    岑路這不適宜的結巴把兩個人弄得都很尷尬。岑路覺得自己大概是鬼迷心竅了,居然對著一個男人心跳加速,他別過頭去看窗外,想著自己真是太了,昨天的想法沒錯,果然是時候找個老婆了。
    窗外的天空湛藍如許,幾乎連雲也沒有,清澈得一如被人洗過。全然不如岑路心頭陰晴不定。
    周浦深看起來有些局促,幾次想開口也最終沒說話,直到兩人都能看到軍艦圍在碼頭了,他才迫不得已地提醒岑路“哥,起身吧,該走了。”
    岑路不敢再跟周浦深說太多話,隻是點點頭,拿起一旁的護目鏡和頭盔戴上,仿佛戴上了這一層偽裝能讓他心安點兒。
    岑路剛剛覺得心頭平靜了些,便突然看見了周浦深放大了的俊臉,而且那張臉還有越靠越近的趨勢,就連呼吸也噴在了自己臉上。岑路隻覺得自己再一次被那股濃烈的氣息包圍住,他不敢去看周浦深的眼睛,視線於是落在了少尉的下半張臉上。
    那人的唇形生得真好看,薄薄的彎彎的,像是一枚柔嫩的花瓣。岑路心底一陣激蕩,下意識地就要去推周浦深的胸膛。
    周浦深感覺到了岑路推拒的動作,心底有些委屈,止住了給他套背帶的手“哥,我隻想給你把帶扣係緊,不然待會兒很危險的。”
    岑路心中叫苦不迭,他當然知道周浦深沒有奇怪的意思,隻是他現在簡直禽獸上身了,對著周浦深那張勾人心魄的臉心神恍惚。他連忙尷尬地笑笑,找了個蠢得不行的理由“啊我知道,就是直升機裏太悶了,你靠過來我熱。”
    周浦深很是善解人意地沒有拆穿他的謊話,隻是在再三確認過岑路的帶扣無虞之後,將帶扣的另一邊掛在了自己身上,於是兩人便被迫親親密密地站在了一起,分都分不開。
    岑路僵直著身子被周浦深攏在懷裏,盡量地與他保持有限的距離不碰到他,看著周浦深背上了降落傘,然後跟著他一步一步走到了艙門邊。
    周浦深對著無線電說了句什麽,然後拉開艙門,頓時一股勁風毫不留情地刮過了兩人的臉。岑路站得更靠外些,被那陣風一下子吹懵了,有些反應不過來。
    周浦深在他身後說“準備好了嗎?“
    ”啊?“岑路不能立即反應,跳傘原來是這麽果斷的事嗎?可是聽同事們說類似的蹦極會給你做心理鬥爭的時間,怎麽到了周浦深這兒隻剩”準備好了嗎“這五個字了。
    周浦深不知道帶過多少的新兵蛋子,也知道跳傘這種事越是猶豫就越是害怕,於是他咬咬牙狠下了心,抓住岑路的肩膀就帶著他跳了下去。
    “啊……”岑路本來是想大喊的,奈何風太大,他有再多的驚叫都被風灌回了喉嚨裏,他剛剛整個人幾乎是滾出去的,一下子失去了飛機的依托,他隻覺得自己如同一塊急速墜落的石頭,又沉重又無措。
    耳朵很疼,因為氣壓在急速增高,岑路覺得有兩座大山從他的腦袋兩側壓了過來,幾乎要把他的耳朵擠碎了。他閉上了眼睛,徒勞無功地想要消減些耳朵裏的痛苦。
    一雙戴著防風手套的手伸過來捂住了他的耳朵,接著其中一隻手輕輕上移,點了點他的眼皮,然後又回去了護著他的耳朵。
    岑路收到暗示,睜開了眼睛,他掙紮著抬頭朝上看。周浦深的臉被寬大的護目鏡擋去了一半,隻剩下線條流暢的下巴露著,他微微彎起唇角,開口無聲地對著岑路說了句“看。”
    周浦深打開了傘包,隨著“啪”的一聲脆響,軍旅色的滑翔傘在兩人頭頂一下子打開,仿佛一棵樹冠繁密的大樹,舒展在無垠的天空。
    兩人的腳下是萬米高空,碧藍的天幕下是一片模糊的陸地,海洋與陸地被一條蜿蜒的海岸線隔開,海上隱約可見一條長長的黑色流線,正慢慢浮現出來等待它的客人。
    岑路盯著那片天空與海洋的交界線,湛藍慢慢變淺而深藍慢慢變深,最終融合成了一片毫無縫隙的視線邊際,岑路突然覺得開闊,胸中連日來積淤的濁氣也被這廣闊的光景一掃而空。他想,這世界真是令人驚歎,他既然有機會看到無邊無際,又何必作繭自縛,困在心底的那三寸囹圄。
    而此刻陪伴著他的,是周浦深。
    岑路露出了連自己也沒有察覺出的溫柔神色,他盡力地伸出了一隻拳頭,杵到了周浦深的眼前。
    周浦深隻愣了一瞬,嘴角便迸發出了比陽光更耀眼的笑意,也伸出拳頭與岑路碰了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