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六 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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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絕體絕命!
    劉存己見岑路用雙手抱住膝蓋,兩腿屈起來一副乖乖聽故事的模樣,心裏又好笑又想罵他“我說你啊,簡直就是老子最討厭的那種書呆子,瞧著腦瓜子就不好使。”
    他雖然壓低了聲音,可話卻實在是不好聽,岑路撇了他一眼,扁扁嘴沒說話。
    “可是我知道,要想往上爬,總得念那些破書的,什麽‘仁義’什麽‘道德’,到最後還不是被人騙得骨頭渣子還不剩。”劉存己見岑路一副不服氣的樣子,氣頭也上來了。不知道想到了誰,話也重了起來。
    “是……是因為艇長?”岑路試探著問。
    “嗨,他啊。”劉存己無所謂地笑笑,“從小我就沒怎麽管過他,他跟著他老娘在帝都過好日子,老子天天在海上漂著,哪有閑工夫管這個兔崽子。結果好啊,我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他就跟我叫著要當兵,說是表現好還能去軍校深造。”
    “深造個屁啊,”不等岑路反駁他,劉存己就搶白道“之渙那小子像我,直來直去的一根筋,再被你們那些僵屍似的書一荼毒,沒用的東西知道得多了,卻看不懂人心了。誰對他好點,他就趕著要把自己心窩子掏給別人。”
    岑路心念一動“你是說……”
    劉存己見了這鬼靈精的表情,知道他已經聽懂了自己的暗示,於是也不多言“知道是誰陰了他就行,記得陰回去。春榭是個好孩子,一時走到了歧路上也是沒辦法,記得要勸勸他。”
    岑路的想法第一次得到了證實,他聲音有點顫“我知道了,叔。”
    “嗯。”劉存己也是第一次心平氣和地和岑路說話,多少有些怪怪的,於是便用陰陽怪氣掩飾自己的尷尬“看來我是瞧錯人了,你小子腦子還轉得動,也不像將軍,被人欺負成那樣也不生氣,趕著就去死了。”
    岑路覺得他又開始亂扯了“將軍?”
    劉存己心裏有些糾結,這些陳年舊事他已經許久沒有對別人說過了,現今看來自己這把年紀了,也沒多少活頭。要是這件事跟著自己一起葬身大海,他始終覺得不甘心。
    正糾結著,劉存己瞥見岑路清澈的雙眼,心中突然有些感慨,或許許多年前,自己的眼神也是這樣的,可是至此終年,他再不複這樣一雙清澈的眼眸。
    劉存己不再懷疑有他,隻是娓娓道來“將軍是說梁雁上將,那是年前了吧,邦國人氣焰正囂張的時候,你叔叔我跟著將軍爬戰壕開艦艇,可自在了。”
    可是他卻沒說那無數的斷肢殘臂,沒說漫天的血雨腥風。他隻說自己自在,岑路垂下眼眸,沒有說話。
    劉存己繼續說“我們跟著將軍那是戰無不勝啊,將軍是個打仗的天才,唯一受過陛下親自綬帶的你見過沒?那就是咱們將軍了。”說到這兒劉存己眉飛色舞了起來,仿佛他身處的不是被叛徒控製的魔窟,而是供他滔滔不絕的領獎台,“可惜,將軍就是人太好了。接了那個送命的任務。”
    “邦國那幫畜生,被咱們打得節節敗退還不死心,跟我們僵持在北邊邊境的一個島上,敵人的艦艇就圍在東邊呢,沒一個人敢上去救那島上的……”說到這兒,劉存己突然憤怒地抖了一下,仿佛做了思想鬥爭之後才換了個說法“老百姓們。可梁將軍不是啊,他總說什麽‘為天下開太平’,就那幾百個人他也要親自上島。”
    “我跟著也上去了,起初幾天還好,糧食水什麽的足夠,那幫人吃著軍隊的糧食,一口一個‘將軍就是我們的救世主’。可邦國的兔崽子們圍了那個島一個多月,東西送不進來,將軍也發愁,總不能短了軍隊的吃喝,畢竟天天都得費精神守著城。”
    “所以他帶頭節約糧食,那麽大的塊頭一天就吃兩塊壓縮餅幹,原本挺俊的臉,不出一個星期就瘦得癟下去了。”劉存己朝地上吐了一口吐沫,惹來了一個大兵的狠瞪“可那幫狗娘養的愣是一點兒苦不能吃,沒幾天就嚷嚷著要投降。”
    岑路輕聲問道“梁將軍怎麽決定的?”
    劉存己低著頭,目光恨恨的“那個呆子,他說他要投票決定。”
    年輕的教授嘴唇輕顫了一下,金絲眼鏡反射著白熾燈的光,他似乎已經猜到了結局。
    “將軍說了,女王陛下為什麽要賦予每個人投票權,就是因為上頭的人沒有權利決定老百姓的生死。他們投降或許立即就能有吃的,不投降,帝國的糧食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送來。這個蠢貨!”劉存己氣起來,可惜雙手都被捆住不能動彈“他還說,他相信帝國的子民都是有血性的,不至於現在就屈服。”
    “結果是投降了吧。”岑路邊摩挲著繩結,邊淡聲說了句,心中卻仿佛感同身受地絕望。
    劉存己看了眼他蒼白的臉色,聲音不再那麽氣憤“是啊。可這幫狼子野心的,還做了更多缺德事呢。”
    “投票結果出來了,將軍雖然失望,卻也沒多說什麽,他隻說老百姓可以投降,軍隊卻是國家的臉麵,不能跟著島民一起投降,所以他要帶著艦艇撤回大陸。那幫兔崽子一聽急了呀,還不知道之前跟邦國人做了什麽交易,說什麽也不讓將軍走。”
    “將軍哪裏是他們能攔得住的,結果他們就來陰的,仗著人多扣住了軍隊本就不多的糧食,都到了這種時候,他也不願意……”劉存己吞了口口水,“不願意用槍杆子讓這些人聽話。”
    “又是一周過去,就連兵們都等不及了,幾個兵油子和島民一合計,將軍好歹是大官,要是送給邦國人也能撈份好處呢。”劉存己的聲音顫抖起來,“我那時就是個放風的哨兵,哪知道上頭這些髒事兒。等到有天看著邦國人的船越靠越近,我趕忙下了瞭望樓跟條狗似的跑到司令部報告,卻看見他們正張燈結彩準備迎接邦國的畜生呢。”
    岑路閉了閉眼睛,可當再次睜開的時候雙眼卻布滿了血絲,那是他說不出的憤怒。
    “將軍那是什麽樣的人呐,就是折了他的脊梁骨,把他砸碎了,那也不能低頭的英雄。邦國的……雜碎們就殺了他,碎成一塊兒一塊兒的,把他的頭……”劉存己哽咽了,幾乎說不下去,這是日日纏繞著他的噩夢“挑在槍杆子上頭沒日沒夜的炫耀。”
    “那時候,人哪裏還是人呢。吃著別人的肉喝著別人的血,還當振振有詞說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劉存己忍不住了,多少年的槍林彈雨也沒叫他落下淚來,現如今卻有淚順著溝壑縱橫的皺紋落下來“將軍的頭就那樣掛在那兒,其他剩的……都被他們拋進了海裏,想找也找不著。沒人管這個,個個都忙著去領敵人的糧食了。”
    “我氣不過,要去理論。卻被兄弟拉下來了,說是現在跟他們來硬的,現在為將軍死了,就沒人給他訴冤去了。現在想來,”劉存己赤紅著眼,“什麽訴冤不訴冤的,老子當時就該跟他們拚命。”
    “後來……後來家裏來了其他的隊伍,把雜碎們打跑了。那幫畜生,又立即調換了嘴臉,說是堅持與邦國人對峙了三個月,應該得到嘉獎。”
    “至於將軍,則是自願去與邦國人談判,自衛不及時英勇犧牲了。”劉存己抖了一下,像是打了個寒顫“我真是個混蛋,我想跟上頭的人說出真相,可沒人聽我的,說是我胡言亂語。還威脅我,再亂說就留在島上不用回大陸了。”
    岑路仰起頭,白花花的燈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大概能明白帝國不讓外傳這件事的用意。彼時陛下的全民投票製才剛剛開始實行,在那個地獄般的小島上實行的結果卻是這樣,當然要堵住知情人的嘴。
    “我慫呀,想著不能就這麽死了,沒人給將軍昭雪。”劉存己還在說著,忽而又想到了什麽,“那時候,將軍的兒子才剛剛從軍校畢業呢。那麽意氣風發的年輕人,長得好看人討巧,就這麽沒爸了。”
    說到這兒,劉存己抹了抹淚,該說的都說了,他這輩子的大石頭,也算是交給下一個人了。他瞟了眼已經顯露出疲色的幾個叛徒,其中那個接了hanto的人正偷偷摸摸地想給自己來一針,卻立刻被其他人發現了,被揪著領子罵他媽的你想吃獨食?“
    他笑了,帶著赴死之前回光返照的勁兒,劉存己微微轉頭,在岑路兒耳邊耳語了句”書呆子,你的腕子上,是個活結。“
    ”什麽?“岑路驚訝,自己卻看不見。他回想起方才捆住自己的人。分明是那個不苟言笑的女兵杜中士。
    難不成她一時失手?岑路搖了搖頭,她看著不像是粗枝大葉的人物。
    劉存己趁幾個叛徒在爭執藥品時悄悄背過身,用衣服下擺擋住了自己的手,明明被捆著卻還算利索地解著岑路手上的繩子。岑路感到手腕一陣鬆快,卻還是用繩子繞了幾道假裝被捆著。
    “臭小子,拿著。”劉存己摸索著,袖口裏滑落出一隻信用卡大小的東西,手指蠕動著交到了岑路手上。
    岑路摸了半晌,眼中一時染上了驚訝的神色“‘生命卡?’潛艇上不是禁止這種折疊槍……”
    劉存己朝他眨了眨眼睛“你忘了我兒子是誰。”岑路不說話了,甚至不合時宜地輕笑了一聲。
    劉存己看著兩個快要打起來的大兵,輕聲說了句“記得給他留個全屍,我不想讓他像將軍似的。”
    岑路知道他說的是誰,心中一痛,他定定地望進了老人渾濁的雙眼,像是一個承諾“好。”
    劉存己看著他認真的神情,嗤笑了一聲“就說你是個書呆子。待會兒記得往門外跑,無論發生什麽都一直跑,聽見沒?”
    “好。”岑路眼睛熱了起來。
    “三,二,一。”劉存己便無聲地做口型一邊開始往岑路對麵挪。
    劉存己的倒數像是敲在他的心上。
    “狗崽子們,你爺爺在這裏!”劉存己突然大吼,隨即站起了身子,擋住岑路的身影。正為了hanto而爭執的士兵們聽了這聲吼,趕忙朝這邊奔過來,卻看見一個瘦弱的影子不太熟練地朝這邊開了一槍,”鐺“地一聲打中了鋼板。
    場麵一度混亂起來,他們不明白人質的武裝是哪裏來的,剛想舉起槍管卻被佝僂的老人擋住了去路,劉存己輕蔑地看著他們”老子這輩子最看不起兩種人,癮君子和叛徒,你們都占了。“
    而他,雖然是個書呆子,我卻從不懷疑他會忠於自己的祖國。
    劉存己麵對著黑洞洞的槍口,釋然地笑了,原來那些聖賢書,還是有幾分用處的。
    岑路的眼淚,隨著身後的槍響零零落落地掉在了地上。可即便如此,他也隻是朝著指揮艙的方向衝了過去。
    他一次也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