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十四 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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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體絕命!
若不是江家兄弟盛情邀請,岑路原本是再也不會踏進“獸類”這家酒吧的。
隻是今時不同往日,他們打了漂亮的一仗。得了酒吧老板的盛情款待,得以上了二樓雅座,岑路盯著那藏色的沙發仔仔細細地看了許久,這才敢將屁股放在上麵。
江淮腦袋上纏著一圈圈白色的紗布,一臉的菜色,可即便這樣也擋不住他高興的模樣。他不等香檳酒端上桌,拿起茶水就要敬周浦深“周大哥,你可真行,我就知道找你一定沒錯的。”
岑路撇了他一眼,心想這小崽子可真是沒良心,自己不也上場了。他怎麽沒有分毫想感謝自己的意思。
周浦深不著痕跡地避開了江淮那杯茶“份內的事。”
江海看了眼岑路的臉色,心裏暗罵江淮那小子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他端起茶杯想要去敬岑路,可小兒麻痹的那條腿卻讓他站不起來。他歎了口氣,端著茶杯的手微微垂了下來。
卻被一雙溫熱的手撐住了。
江海驚訝地看著岑路的動作。文質彬彬的男人在對麵站起身,禮儀端莊地端起茶杯,細長的眼睛審視著有些不安的兄弟倆“我和深弟虛長兩位幾歲,卻承蒙兩位引薦才能參加‘馴獸’,在此謝過了。”
話音剛落他便以茶代酒,仰頭將那杯茶一飲而盡。
江海更不安了“這怎麽行,我們倆是借了哥你的光。”正巧這時香檳酒被端上了桌,他用眼神意示江淮敬酒。
江淮有點不服氣,賭氣似的隨便給自己和岑路添了點兒,單手就想敬了了事。
“喲,不服氣啊。”岑路笑著給自己斟滿了,“跟哥拚酒不。”桌下的手輕輕握了握周浦深的手。
江淮年輕氣盛,哪受得了這個小白臉的激將法,當即就拍了桌子表示今晚要不醉不歸。
周浦深心領神會,他俯身輕聲叮囑了岑路一句“別喝多。”接著便站起身子,用眼神意示江海跟自己出去。
江海有點疑惑,卻還是選擇了順從對方的意思,在周浦深率先離開後,也借口尿遁,一瘸一拐地跟著高大的男人從酒吧後門走了出去。
周浦深斜斜靠在帶著裂痕的牆根邊,雙手插在口袋裏看著江海。
江海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於是半是討好半是緩解緊張地從胸前掏出了皺巴巴的煙盒,他撚了一根出來,遞到周浦深麵前。
周浦深微笑著擋開了他的煙,他低頭望著江海不知所措的臉,眼底帶上了自己都沒發現的溫柔“哥聞到的話,會不舒服的。”
江海愣住了,接著又想到兩人親昵的樣子,趕忙將那隻煙胡亂地塞了回去。
正當他手忙腳亂的時候,周浦深的聲音卻在寒冷的黑夜裏響了起來,雖然是商量的語氣,那話裏的意思卻不容反駁“哥哥和我都希望,你們能將參賽資格轉交給我們。”
江海朝裏塞煙的手頓住了。
周浦深眯著眼打量他不知所措的樣子,加重了語氣“另外,預賽獎勵的赤銀,我們也不會交給你。”
江海聽到此處幾乎要崩潰了,他沒念過幾年的書,也沒過過幾天的好日子,唯一的指望就是將弟弟養大。他和孿生弟弟兩人從外鄉一路輾轉來此,就是因為聽說了無數關於參加“馴獸”之後一夜暴富的例子。
可現在眼前這個人卻要將他唯一的希望剝奪了,若是失去了參賽資格,“父親”的人自然也不會再養著他們,眼看著明天的吃喝都沒有著落。
他看了一眼周浦深銅牆鐵壁似的身軀,心知殘疾的自己絕無可能打得過眼前這個人。於是江海咬了咬牙,決定做一件他已經習以為常的事。
江海對著周浦深跪了下來,地上薄薄的積雪被他的體溫融化,沾濕了他的一粗一細兩個膝蓋。
他深深地低著頭“周哥,我知道我們搶不過你。像我們這樣爛泥似的人,也沒什麽值得同情的。隻是……”自己還是個孩子的兄長哽咽了起來“如果你連赤銀也一點都不能給我們,我們就隻能從固雲山上跳下去了。“
世事艱難,不如一了百了來得痛快。
周浦深沒有動,也沒有阻止他的動作。他隻是微微偏頭,去看二樓小窗裏映出來的,岑路和江淮的影子。
江淮的酒量到底鬥不過岑路,香檳才下去一半他就滿臉坨紅地吵著要和岑路劃拳。岑路慵懶地半躺在沙發上,連眉毛也沒動一下就讓對方輸得落花流水。
真是個笨孩子,岑路的笑臉被暖黃色的燈光映在窗上,出拳的順序都是一模一樣的。
周浦深望著窗子裏映出來的人影,眼底有不加掩飾的渴望,仿佛那人就代表了整個世界的美好,月光將男人卷翹的睫毛一根一根地勾畫出來,讓他英俊得像是天神降臨。周浦深微微垂了眸子,語氣溫柔“這是哥做的決定。”
江海依舊決然地跪在地上,聽了這話卻露出幾分不解。看那位的樣子,不像是冷血得不給人活路的模樣啊。
“哥哥和我,”周浦深輕聲解釋,嗬出的白氣消散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裏,“會給你們足夠重新開始的錢。”
江海猛然抬頭!他看見周浦深黝黑的眸子像是某種夜行動物,在黑夜裏閃著光“可我們現在隻會給你一半兒,後麵的……”他微微笑了笑,“你們要證明你們值。”
江海的膝蓋凍僵了,可他卻覺得他的心熱騰騰地跳了起來,他既興奮又有些不確定地問“你們到底是什麽人……你們為什麽要幫我們?”
周浦深自動略過了第一個問題,岑路捧著候春榭瘦小的屍體時絕望的眼神又在他眼前浮現,周浦深閉了閉眼“曾經有個孩子……哥他……沒能救他,現在他想救你們。”
或許這世道艱難,有許許多多的事我都無能為力,可我仍然想做到問心無愧。
能渡一人,對那人來說便是全部。
高大的男人俯下身,江海能感到一把碎金屬帶著那人的體溫落進了自己的衣袋裏,他捏起一顆半探出口袋,那東西金閃閃地在月亮下閃著光。
周浦深笑著朝樓上已經趴在桌上睡著的男孩偏了偏頭“去接他吧。”
再也不要回來了。
周浦深直到目送著江海的身影消失在了酒吧門前,這才抬腳朝著後門走過去。
他寬大的軍靴踩在薄雪上,留下一個又一個濕潤的腳印,可這印記卻在看見暗巷盡頭一個身影時頓住了。
周浦深直愣愣地站在那兒,他甚至伸手揉了揉眼睛。身經百戰的特種兵最忌諱的就是優柔寡斷,可此刻男人卻覺得是自己的腦袋出問題了。
來人穿著一身寬大的黑色外套,牢牢地裹住了壯實的身軀。大片可怖的瘢痕從他的臉頰一側如同藤蔓一般一直蔓延到了脖頸,接著被灰色的毛衣擋住了。
在這樣濃得化不開的夜裏看見這樣的人,簡直像是活見了鬼。
周浦深不敢置信地看著男人順著月光的方向越走越近,可怕的相貌為他增添了幾分壓迫感,可令周浦深恐懼的卻不是這個。
男人在走到離周浦深隻有一臂的距離時,發出了諷刺的一聲冷笑。他拿出插在口袋裏的手,兜頭將包著腦袋的毛線帽拽了下來,扔到一邊。
雪越下越大,白色的積雪反射著路燈的光輝,終於照亮了男人的臉。
男人隻有半張臉是完好的,右半邊眼睛被腫起的瘢痕擠壓,幾乎隻能看作一個小孔。右邊的上半嘴唇被火燒沒了,裸露出了裏頭的牙齒。唯有左側刀削似的輪廓和深邃的眼眸昭示著他曾是個挺英俊的小夥子。
男人艱難地牽動麵部肌肉,露出了一個勉強算是嘲諷的表情,他裸露在外的牙齒難看地蠕動著“隊長,好久不見了。”
周浦深覺得自己被凍僵了,從頭發絲到手指尖,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地方是能動彈的。來人的臉像是從他最深處的夢魘中飄然而至現實,巨大的恐怖像是一隻骨瘦嶙峋的手,將他的心髒緊緊抓住,逃脫不開。
他想起了被拖出賽場外的老鄭,給他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固雲山是一個讓你的噩夢變成現實的地方。”
“怎麽了,隊長?怎麽看見我就不說話了?”男人的表情不知道是在笑還是在憤怒,“見了從前的部下,你也是真冷淡啊。”
周浦深的雙手在兜裏緊緊捏成了拳頭,他覺得嗓子像是被凍住了“耿鷹……阿鷹……原來,你還活著……”
“是啊,我活著。”耿鷹笑出了聲音,“你挺失望的吧。我瞧著,”他轉過頭指了指酒吧的門,“剛才不是在那個小子麵前挺逞威風的麽,怎麽見了我就成鋸嘴葫蘆了?嗯?”
他語調冰冷,周浦深這樣暴烈脾氣的人此刻卻一句話都不曾反駁。他隻是沉默地站在黑夜白雪中,默默地忍受著耿鷹的冷嘲熱諷。
“阿鷹……”他艱難地斟酌詞句,“既然活著……為什麽不來找我……第五分隊,大家都在等你。”
“找你?”男人的聲音輕蔑地拔高了一個度,“找你幹什麽?再讓你弄死我一次?我有病?”
“我怎麽會……”周浦深突然覺得所有的解釋在事實麵前都是如此蒼白無力,他索性閉了嘴,讓耿鷹把經年的怒火都發泄出來。
可耿鷹卻似乎不想再跟他糾纏下去了,抬腿就朝酒吧裏走“我告訴你,我們這筆帳還沒算清呢。剩下的,就在賽場上算吧。”
周浦深顫了一下,他抬手撐住了蒼白的額頭。
“你欠我的,該是還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