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十五 良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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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體絕命!
是夜。
岑路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心裏的不安讓他無法入睡,原因是今日周浦深幾乎沒有和他閑聊一句。
周浦深依舊給他做飯,給他洗衣服,給他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可岑路卻敏銳地意識到,周浦深有事瞞著他。
他在床上翻了個身,從床頭櫃上摸到眼鏡戴上,周浦深躺在地上,正背對著他,精壯的脊背緩緩地起伏著,看起來像是睡著了。
岑路覺得他不能再放任周浦深這樣的狀態,於是果斷出聲“深弟,昨天發生什麽了?”
周浦深是從昨日送走了江家兄弟開始不對勁的,昨晚岑路在睡夢中迷迷糊糊地醒來的時候,發現房間裏的燈竟然開著。周浦深穿著白色的背心,背心下的皮肉與裸露的肩膀相比更加白皙一些。男人站在電視機櫃前,反反複複地擦拭著那把黑得發亮的9。
岑路困得醒不過來,沒等到開口問他就再一次沉入了夢鄉。
可今日岑路覺得,不得不問他了。
岑路索性一骨碌翻身下床,跪在地上的被褥裏,伸手摸上他古銅色的手臂“深弟,你最近怎麽了。”
周浦深沒有回答,岑路卻吃了一驚,手下的皮膚一片滾燙。他趕忙把拉著周浦深的肩膀把他整個人翻過來,平時銅牆鐵壁似的男人現在卻軟綿綿地任他擺布。
岑路摸著他滾燙的額頭,又急又心疼。他扛著周浦深的手臂,費了九牛二虎隻力才把結實的男人弄到床上。好不容易給他掖上被子的時候,岑路已經累得滿頭大汗。可岑路片刻不敢休息,轉眼就翻箱倒櫃地找起來,可這髒兮兮的小旅館裏除了抽屜裏的成人用品,連個創可貼也沒看見。
他累癱了,不得不坐在椅子上歇歇,在心底暗暗佩服從前周浦深照顧他時的處處周到,他想要是以後真的娶周浦深回家了可一定要讓對方主持家裏,自己反正是做不到了。
岑路想到這裏,摘了眼鏡柔軟了眉眼。他伸手去摸周浦深光潔的額頭,對方正燒得不省人事。岑路又開始急躁起來,幹脆在睡衣外頭披上大衣,出門給周浦深找藥店去了。
可固雲鎮不比城裏,岑路轉遍了旅店周圍好幾個巷子都沒看見賣藥的地方,他被固雲山的寒風吹得直跺腳,可無論如何想著必須給家裏那個找退燒藥。於是岑路咬咬牙,依舊頂著裹挾著風雪的朔風朝遠了走。
還好功夫不負有心人,岑路終於在硬生生走了兩公裏石子路之後發現了一家藏在小巷深處的藥店。若不是因為他眼神好還真看不出來——隻有一個草字頭不亮了的燈箱招牌,歪歪斜斜地從一個樓梯間伸出來半截,在黑夜裏隱隱約約地亮著一個“藥”字。
饒是如此岑路還是鬆了口氣,他一邊在心底默默祈禱著藥店還沒關門,一邊像是生怕錯過了打烊時間似的,快步走上了那截昏暗的樓梯。
令岑路意外的是,拉開樓梯盡頭的那扇門之後,在眼前展現出來的竟然是一個潔淨溫暖的空間,各種各樣的藥材被整整齊齊地歸類放在鐵架子上,店內的暖氣開得很足,岑路凍僵的臉一瞬間接觸到室內溫暖的空氣,有些酥麻的感覺。
可令他最意外的,還是實屬這家藥店的櫃台後,站著的一個年輕女孩子。
在固雲鎮這種危險的地方看見年輕女子單獨開店已經實屬罕見,而且這個秀氣女孩子看起來還毫無防備。女孩眼睛鼻子都細細長長的,小小的鵝蛋臉看起來很秀美。她正穿著咖啡色的圍裙朝著架子的最高處塞藥材,卻因為身高看起來有些不方便,於是墊著腳尖。
岑路走到她的側麵,意外地發現她的小腹竟然微微隆起。
這女孩竟然還是個孕婦?岑路意外地想,刻在骨髓裏的紳士風度讓他來不及顧及自己滿身風雪的狼狽樣,伸出手就要去接女孩子懷裏的藥材“我來幫你吧?”
女孩子吃了一驚,回頭看見一雙細長的丹鳳眼正望著自己,鏡片背後是真誠的善意。她看起來既高興又有些驚訝“是客人啊……不好意思……那就麻煩你了。”
她的聲音和人一樣,都柔柔的。
岑路自然地從她手裏接過藥材,一米八的身高讓他可以輕輕鬆鬆將這幾根礙事的草塞進櫃子的最高處。一旁的女孩已經給他倒好了熱茶“多謝,潤潤嗓子吧。”
岑路微笑著拒絕了“謝謝,不過我家裏還有人,就不多就留了。”他想到了周浦深,眼底流露出幾分擔憂“姑娘,我想問問你這裏有什麽退燒藥?”
那姑娘卻很堅持似的將紙杯又超前遞了遞“就是有藥也得煎好才行,不差這一杯茶的時間。”
岑路有些無奈,隻得伸手接過,放在被風吹幹裂的嘴唇邊抿了一口。
這時那個瘦弱的姑娘才笑了,轉身熟門熟路地在右手最下邊的櫃子裏找到了柴胡。岑路看著她嫻熟地將那些黑乎乎的藥材放進紗布包裏,然後點燃了一旁的煤氣爐,將紗布包放進爐子上烤著的砂鍋裏,用一把蒲扇慢悠悠地朝爐子扇風。
瞧著小姑娘認認真真的模樣,岑路稍稍放下心來,卻聽見那姑娘一邊扇扇子一邊與他攀談起來;“這位先生,你不是固雲鎮本地人吧?”
岑路有些苦笑著反問“這麽明顯?”
“也不是,”姑娘的笑意斂去了些,像是有些失落“其實是因為,固雲鎮當地人是不會來我這兒買藥的。”
“為什麽?”岑路有些不解。
那姑娘卻悶悶不樂地不肯說了,隻是換了句話“沒事兒,我也習慣了。我丈夫也不是當地人,”她提到丈夫時,眼底冒出來幾分依戀“可他對我特別好呢。”
岑路有些不太擅長應付這種話題,於是隻能尷尬地喝了口水。
那姑娘卻是與外表不相符地健談,長時間與外界的隔閡更讓她十分珍惜與客人交流的機會“我叫柳扶風,是固雲鎮本地人。”
“我姓岑。”出於禮貌,岑路隻得含糊地說了姓。
柳扶風卻絲毫不在意他的疏遠似的,依舊好奇地問他“你……還有你那位生病的朋友,怎麽會來固雲山?”
藥氣已經蒸騰在整個空間裏,發出陣陣苦澀混著甜味的香氣。岑路不知怎麽的,看著那雙清澈的眼眸,他突然有些不願蒙混“受朋友所托來辦事。”
“哦。”柳扶風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鍋裏的水已經開了,她打開蓋子,怕藥煎糊似的用筷子輕輕地攪“我還以為……你們也是逃來的呢。雖然這麽說不太好,可固雲山,真沒多少過得好的人願意來。”
岑路有些驚訝於她的坦誠“你丈夫是被迫來的?”
“何止是被迫啊。”柳扶風想起了往事,眼底竟有一絲嗔怪之色“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半邊身子都被火快燒沒了,皮肉焦黑地躺在山裏,也不知道這麽遠的路他是怎麽挨過來的。費了我存了大半年的藥才救回來,”她賭氣地手下攪動得更快了,像是有什麽不安“就這樣他還是沒了一隻眼睛和半張嘴,所幸手腳都還能用。”
“你真是善良。”岑路發自內心地讚美。
“其實……”姑娘的臉有些紅紅的,“我也有些私心,我爸爸讓我早點找機會出這座大山,可我念不進書,身體又不好做不成大事。一輩子就想在這個小村子裏煎煎藥救救人,所以想著……”她的臉更紅了,一下子紅到了天鵝似的脖頸“要是救回來的這個大個子能娶我,我就不用嫁出去了。”
岑路有些啞然,沒想到這姑娘這麽不忌諱夫家的條件。
柳扶風感受到了對方的沉默,於是有些慌忙地給自己澄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隻是……隻是因為是他才……”
因為是他,所以才沒有忌諱呢。
“我明白。”岑路柔聲說,他是真的欣賞這個善良溫柔的姑娘“你丈夫討了個好媳婦兒。”
“哪裏。”柳扶風不好意思地笑了“你一定也是個很溫柔的丈夫。”砂鍋裏的藥水已經煮開,發出“咕嘟咕嘟”的翻滾聲。女孩小心地將棕黑色的藥水濾出來,分了幾個小袋子密封好。
岑路一邊道謝一邊低頭去接藥,女孩卻瞪大了眼睛湊近了聞了聞他身上的氣味。
岑路有些不自在,拿到藥之後就往後倒退了幾步,將錢放在櫃台上。
柳扶風卻一點都沒有尷尬,她隻是瞪圓了細長的眼“岑先生,你是不是參加了‘馴獸’比賽?”
這姑娘的鼻子是個靈的,怕是聞到了自己身上的火藥味。岑路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
柳扶風有些沉默了,濃密的睫毛下閃著不讚成的光“如果你們來固雲山是為了這個,我隻能說‘馴獸’不是什麽好東西,你們還是盡早離開這兒吧。哪怕……”她的嘴唇有些蒼白“就算要付他們違約金也要走,畢竟還能留得一條命在。”
岑路聽她的語氣似乎對“馴獸”十分熟稔,他捏著塑料袋的手緊了緊“你丈夫也是參賽選手?”
女孩子明顯地警覺起來,她望著這個白皙俊朗的男人,突然覺得這人的內裏或許不如表麵這樣有親和力。她有些懊惱於自己的說多說錯,於是收了櫃台上的錢,話裏的意思明顯是要趕客了“我們要打烊了,你……”可柳扶風最終還是個性格軟的“你回去的路上小心點兒。”
岑路心中已經有了幾分盤算,聽了這話便也不再多留,隻是聳聳肩說了句“再會”。
耿鷹推門進來的時候,發現妻子正在試圖將窗戶上的卷簾拉下來,他連忙衝到她麵前,將她手裏的線繩拽下來,那張猙獰的臉上竟模糊有名叫“擔心”的神色流淌“都跟你說了,揣著娃娃就在家裏好好歇歇,做什麽這麽閑不下來。”
“我沒有呀。”柳扶風語氣嗔怪,眼底卻有甜蜜“你瞧,我今天還給寶寶掙了奶粉錢呢。”
耿鷹轉頭看了一眼櫃台上躺著的幾張毛票,嗤笑了一聲“就你這掙錢的速度,咱家娃娃沒幾天就得餓死了。”
柳扶風生氣了“說什麽呢!倒是你,那個馴獸比賽,說好的掙夠了就回來,怎麽還越來越來勁了。”
看妻子生氣了,耿鷹想服軟,臉上卻有些掛不住了“都說了你們女人不懂這些!”他嘩啦一下將卷簾拉下來,搭扣落鎖一氣嗬成。轉念想想這不是還要老婆跟自己一塊出場,於是又有些擔憂地問“你怎麽樣?身體還吃得消嗎?要不要再找吳大夫給你看看?”
“別總是麻煩吳大夫了。”柳扶風有些黯然,“咱們就過好咱們的日子,別和‘父親’身邊的人牽扯不清。”她摸了摸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眼角眉梢都是溫柔”馬上三個月了,很快就能和爸爸媽媽見麵啦。“
耿鷹怔怔地看著溫暖的家和家中良人,第一次開始認認真真地思考完全退出“馴獸”的可能。
可那人……耿鷹低下頭,沒讓妻子看見自己眼底劃過的一絲狠戾。他抬起頭走到了妻子身邊,也將大手覆在柳扶風的小手上。
他殘缺的臉頰上流淌著溫柔的神色“我答應你,打完這一場,無論輸贏,我都不打了好不好?”
“真的?”柳扶風喜出望外,她依偎在丈夫的懷裏“那真是太好了。”
“可下一場比賽對我來說很重要。”耿鷹摟住妻子的腰,“所以你再幫我一次,好不好。”
“唉。”柳扶風將臉埋在丈夫的懷裏,她歎了口氣,腦海中不知為何又浮現起了先前來過的那個客人。
她突然很不想在賽場上遇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