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十八 冷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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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絕體絕命!
    周浦深將無線電調整到了公共頻道,耳機裏傳來了沙沙的聲響。
    即便出現了最壞的情況沒有應答,他知道那個挾持了坦克的邦國人也一定會監聽他傳去的消息。
    周浦深深吸了一口氣,背靠在疾速行駛的裝甲車上,墨黑的頭發被風吹得飛揚起來,他衝著駕駛員一點頭。
    駕駛員心領神會,掛檔踩油門朝著與大部隊相反的方向疾馳而去。
    周浦深按緊了耳機,語氣冷靜地開始問詢“鐵甲部老鷹,聽得到嗎?”
    耿鷹聽得到,聽見周浦深令人心安的聲音,他隻覺得渾身上下的血液都要起來了。仿佛剛才被人劫持的慌亂隻是一瞬間,隻是聽到周隊的聲音就能讓他紛繁的心緒平靜下來。
    他想衝著無線電大吼自己的衷心,可卻抵不過頂著腦門的步槍。邦國人眯著眼仔細聽著周浦深的每一句話,想要從中找出蛛絲馬跡。
    周浦深的聲音聽起來渾厚而有力量,仿佛一個沉著冷靜的上位者,已經掌握了主動權“老鷹你聽著,支援五分鍾之後就會到,你必須與敵人周旋,帝國會嘉獎你的勇氣與智慧。”
    “我呸。”邦國人恨恨地朝地上吐了一口痰。不同於兩眼發光的耿鷹,他對於這番話卻抱著懷疑的態度。
    帝國人明明不是貪圖區區一輛坦克的主,怎麽……
    這廂耿鷹聽了長官的話,明顯變得不配合起來,方向盤上的手也放下來了。氣得邦國人用槍托打了他好幾下,饒是如此耿鷹也不肯踩油門。
    邦國人看著與大部隊相差的十幾裏距離,卻無論如何無法靠近。他幾乎準備幹脆一槍打死這個倔驢似的帝國士兵,自己將坦克開回去算了。
    可他俯身擺弄了一下方向盤,卻發現操縱坦克需要極大的力氣和技巧,非受過專業訓練的士兵根本無法控製前進方向。邦國老兵氣得冒煙,他看了眼梗著脖子的耿鷹,眼珠轉了轉,換了個方式道“小子,你真覺得,你那個長官會放棄整個連的人來救你?”
    耿鷹顫了一下,他心中不是沒有這個疑慮。可方才周浦深的語氣如此篤定,再加上坦克外部的步兵全都是周浦深親手帶出來的老兵們。周隊即便對自己沒什麽感情,總也會顧及老下屬的性命。
    再說了,耿鷹想,像周隊那樣運籌帷幄的人,即便是在這種情況下也一定有辦法救自己出去的。他的心中湧動著對周浦深的信任和傾佩,於是打定主意不再受敵人擺布,咬著牙承受邦國人的謾罵。
    邦國士兵見耿鷹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幹脆放棄了直接說服他,從地上拖起奄奄一息的小炮兵,冷聲威脅“你想他也腦漿飛出來?”
    周浦深從集裝箱中掏出了閃著冷光的破甲彈,細長的彈身足有一米多長。男人一邊冷靜地往火箭筒中裝填炸藥一邊說話“老鷹,我知道此刻敵人一定在蠱惑甚至拷打你,但你一定要記住,你是帝國的軍人,任何的屈從都有悖於你作為軍人的底線。“破甲彈已經裝填完畢,周浦深將沉重的火箭筒輕輕鬆鬆地扛在肩上,右眼對準了瞄準鏡。
    耿鷹聽了這番話,更是咬緊了牙關,他忍住不去看小炮兵已經血跡斑斑的臉。一邊赤手空拳地與邦國士兵扭打著,一邊盡力控著方向盤,將這艘易了主的坦克朝著與行進路線相反的方向開過去。
    周浦深戴好了鋼盔,兩手握緊了發射筒。落日的餘暉正在慢慢被黑夜所蠶食,裝甲車飛速地越過大片碧綠的平原,帶起的晚風將男人的軍裝吹得獵獵作響。
    小炮兵在艙內兩人的扭打聲中緩緩醒了過來,他躺在冰涼的地麵上,神誌恍惚間似乎聽見了隊長的聲音,他喃喃地說著話,似乎是在問耿鷹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語“阿鷹哥,隊長是不是馬上就來救我們了。”
    手忙腳亂的耿鷹聽見了他的詢問,鼻子一酸。
    邦國人急紅了眼,餓了兩天的身體卻爆發出了驚人的力氣,一圈搗在了耿鷹的右臉,打斷了他的門牙。耿鷹被打得飛出了駕駛席,他一邊吐著嘴裏的血,一邊去看隻剩下一口氣的炮兵。心裏幾乎比身上還痛,他含糊不清地回答道
    “會的。”
    隊長馬上就來救我們了。
    隊長那麽厲害,是那麽好的人,怎麽會不來救我們。
    瞄準鏡裏的坦克清晰得如同就在眼前,周浦深瞄準了這輛巨大的武器最薄弱的尾部。正因為尾部最薄弱,部署的兵力也就最多,足足有五六個步兵牢牢地護著,他們俱都謹慎地防備著前方的邦國隊伍。
    沒有一個人注意他們的身後。因為身後,是他們從小長大的地方,是他們出生入死的戰友。
    破甲彈帶著破雲之勢,穿透了天邊暗紅色的雲霞,裹挾著火藥炸出來的勁風,沒有絲毫誤差地朝著目標而去。
    周浦深將被炸得漆黑的發射筒扔在了地上,“哐啷”一聲巨響。
    裝甲車在火箭頭飛出去的一瞬間就加滿了油門,朝著相反的方向駛去。周浦深明知此時自己應該臥倒拉起頂蓋,可他卻突然不想這樣做。
    他隻是木然地站在車裏,臉上的光影隨著汽車的奔馳不斷變換,他方才沒有戴耳罩,火箭筒巨大的爆炸聲炸得他耳鳴了。可那細小的耳鳴聲很快就安靜下來,然後天地之間的任何聲響都離他遠去。
    前車的駕駛員在哭,他不用聽見聲音就能從對方抖動的肩膀看出來,他怎麽可能不哭呢,方才那支破甲彈炸死的是他的戰友,是與他一起守衛身後山河的人。他們曾經一起汗流浹背地訓練,一起出生入死地爬戰壕,一起在勝利後把酒言歡。
    周浦深愣住了,因為他發現,即便手上一下子沾上了十幾條同伴的鮮血,他也一點沒有要哭的衝動。他隻是覺得麻木,覺得疲倦,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上了發條的劊子手,任憑鮮血淋漓碎肉飛濺,他也無動於衷。
    月亮的光輝已經掩蓋住了發白的太陽,他沐浴著漫天的星光,突然想起了昨日,也是這樣一個晴朗的夜晚,耿鷹和他兩個人坐在草垛上,那張稚氣未脫的臉掙紮了許久才鼓起了勇氣,對他說
    “周隊,我以後要成為你這樣的人。”
    “馴獸”賽場——
    周浦深滿臉汙泥地跪坐在泥漿水中,臉上幾乎隻有一雙眼睛還能看得清楚,他的鎖骨被人打穿了,鮮血像瀑布似的混雜著泥水淌了滿身,一把黑槍準確地指著他的頭頂心。
    握著槍的黑鷹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臉上血跡泥漿縱橫交錯,腰心被周浦深的9抵住了,周浦深的手指就按在扳機上,兩人隨時都能要了對方的命。
    耿鷹離那雙冷靜的黑眸如此之近,他定睛看了一眼,卻突然笑了,隻不過那笑容裏摻著瘮人的寒意“隊長,你說你當初毫不猶豫地射出那隻破甲彈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樣一副沒人性的表情?”
    周浦深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耿鷹的槍在周浦深腦袋上輕輕畫了個圈“隊長,我覺得,你是不是欠我一條命啊。你幹脆今天還了吧。”
    周浦深漆黑的雙眸中無波無瀾,臉色因為重傷而蒼白“可以。”
    耿鷹以為自己聽錯了,他幾乎要失笑“你說什麽?”
    周浦深隻覺得身體在慢慢變冷,他隻能輕聲重複“可以。”
    控製室裏的岑路剛剛被共生的巨大痛感疼得暈了過去,眼前的景物模糊一片,耳機裏周浦深似乎說了什麽,可是耳鳴聲讓他聽不清楚。他拚命地想要爬起來,可震蕩的大腦讓他看不清方向。此次的比賽聚集了預賽晉級的所有隊伍,多的是嘲諷地看著岑路出洋相的“馴獸師”,唯獨角落裏紅著眼睛的柳扶風,有些擔憂地看著他。
    她能看出來,賽場裏的那個野獸對這位岑先生有多重要,可現在陷他們於危急關頭的,正是自己的丈夫。
    或者說從一開始,耿鷹似乎就視這一隊為眼中釘肉中刺,追著對方的野獸窮追猛打。柳扶風以長時間參加比賽的經驗來看,對方野獸並不是沒有能力回擊,而是在刻意回避著什麽,對著耿鷹縮手縮腳地不肯使出殺招,幾乎像是在逃避。
    周浦深想到岑路此刻的狀態,眼底的冰封層有一絲裂痕,他在這個瞬間突然有些後悔。
    要是自己沒去找哥哥,該有多好。即便哥哥不愛自己,可周浦深確確實實知道岑路對他是有感情的,如果自己在這裏死了,會不會害他傷心。
    耿鷹第一次在這個殺人機器臉上看見了有些動容的表情,他有些愣住了,覺得是自己眼花。
    周浦深看著曾經的部下,淡聲說“我欠你,欠坦克班所有的弟兄一條命,我還給你。可是,”他的眼神中甚至有乞求“你能不能……讓我把do摘下來。”
    我怕,我怕他疼。
    耿鷹徹底愣住了,因為那張被泥汙和鮮血掩蓋的臉上,左眼下方正緩慢地被清淚衝刷出一道痕跡,周浦深麵無表情,可卻在無聲地哭泣。耿鷹知道周浦深這種對生死毫無感覺的怪物絕不會是因為怕死才哭,可又到底是因為什麽呢。
    可他卻再也不願意去猜測這個心狠手辣的男人臨死前在想什麽了,耿鷹一把扯掉了周浦深頭上的儀器,黑洞洞的槍管對準了他的腦袋——
    周浦深在聽力完全消退的前一秒,聽見了整個賽場中回蕩著的聲音
    “請各位參賽選手注意——”機械的女聲緩緩飄蕩著,“由於‘do’係統故障,賽方決定暫改遊戲規則,僅限此場。”
    耿鷹瞪大了眼睛。
    “父親為表對各位野獸的公平競爭,決定讓‘馴獸師’也參與到賽場競爭中去,馴獸師間,”女聲停頓了一下,“規則同野獸。”
    耿鷹目眥欲裂,他再也顧不得周浦深,而是起身朝著入口處大吼“扶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