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十二 梁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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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體絕命!
岑路和小小的男孩一人一邊,扒著門縫朝裏偷看。周浦深的父母正坐在房間裏,邊算著家裏的積蓄邊歎氣。
周笠頹然地坐在一旁,他雖然是家裏的男人,可文化程度和氣魄都沒有妻子高。身為中學老師的陸泛菱其實才是家裏的主心骨,他看著眉頭緊鎖的妻子,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
陸泛菱有些無奈地將數字小得可憐的存折塞進了抽屜,還要反過來安慰丈夫“沒事兒,我這周發工資,下周家裏的夥食沒問題。”
“泛菱,”周父在暖黃色的燈光下抬起頭來,“我一直有個想法……”他囁嚅著,想說又不太敢說。
“你想離開這兒,是不是。”陸泛菱凝視著丈夫的臉,目光透過鏡片,反射著丈夫疲憊的臉色。
“你知道?”周父有些愕然,他還以為自己藏得很好,“我還以為你……你跟那些孩子……那麽好……”
“阿笠,”陸泛菱握住了丈夫的手,“我就是再舍不得我那些學生,再不願意離開這兒,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和兒子餓死吧。”她甚至有些嗔怪丈夫“早知道你也有這想法,我就不用藏著掖著這麽久了。”
事情的走向可是大大出乎周笠的預料之外,他反握住妻子的手“你也想離開這兒?那咱們該怎麽辦?”
“你瞧瞧你,一遇見事就慌,”陸泛菱笑了,強硬的麵孔因為那笑容顯得溫柔了些,“給你看件東西。”
岑路的目光落在女人的背影上,隻見她從層層疊疊的書架上輕車熟路地抽出一本厚厚的字典,從中抽出了一張疊了幾道的紙遞給丈夫“看看。”
周笠不識字,有些羞惱地撇過頭去,可餘光掃見那張紙上的落款,分明是一朵燙金的薔薇花。他嚇了一跳,“騰”地站了起來,清秀的麵容上全是恐懼“泛菱,你瘋了?私自收受帝國的招募是要坐牢的!”
陸泛菱卻不如丈夫那樣慌亂,反倒是鎮定地坐下來解釋“我沒跟帝國人接觸,就是在沙灘上撿到了這張宣傳單,這也有罪?再說了,”她秀麗的眉毛揚了揚,“又不止我一個撿了帝國人的東西回去,咱們這兒多的是準備乘下周一的船離島的。”
周笠聽完妻子的解釋,還是心慌得砰砰直跳“泛菱,你膽子大,可我們不是兩人冒這個險。我們還得帶著小深,還有靜鬆,也就是個半大孩子……”
“阿笠,”陸泛菱打斷她的話,此刻女人的神情竟和她那個倔脾氣的弟弟有幾分相像“我們遲早有一天要離開這個島上,不是下周就是以後。而帝國人拋出的這根橄欖枝,”她拍了拍桌子上的紙,金色的薔薇花閃閃發光“是我覺得最好的機會。”
“咱們在這個小島上,能逃到哪裏去?去南國其他的島?恐怕也不會比咱們這兒好到哪裏去。”陸泛菱據理力爭,“而去帝國就不一樣了,咱們就在邊界上,不僅去那兒路程短,而且帝國正和邦國打仗呢,要是後方的經濟一塌糊塗,他們用什麽跟邦國人爭?所以,他們需要咱們這樣的廉價勞動力。”陸泛菱甚至是在勸誘不安的丈夫“至少,這個‘梁上燕’計劃,是在誠懇地邀請咱們去。到了帝國之後,咱們名正言順,不用躲著人活。”
周笠依舊沒說話,雖然被妻子說動了一些,他始終還是有些不安。
老舊的木門承受不住周浦深的體重,在男孩子傾身的時候發出了“吱呀”的聲響,房裏的父母一瞬間同時朝著門口看去,周浦深見來不及逃跑,隻能硬生生地站在那兒,神色有些不知所措。
陸泛菱本想嗬斥兒子去睡,可轉念一想卻朝著周浦深招手“小深,過來,來媽媽這兒。”
周浦深溫順地走過去,與母親坐在了一張藤椅裏。陸泛菱伸手摸著兒子的頭,語氣循循善誘“小深,你想不想離開這兒?”
岑路突然覺得自己的呼吸被某種悲痛的情緒扼住了,他無法正常汲取氧氣,隻能扶住了破舊的牆,張開嘴大口地呼吸。
那種錐心刺骨的悲痛,就像是眼看著悲劇將要發生,卻無能為力。
周浦深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隻是沉默了一會兒,很誠實地回答“我有點害怕。”
陸泛菱摸著兒子的頭,兒子超乎尋常的成熟常常讓她忘記了周浦深不過是個小小的孩子,此刻兒子鮮少露出的脆弱讓她有些心疼“沒關係,媽媽知道離開這兒對你來說是件不容易的事,可無論到哪兒,爸爸媽媽還有小舅,我們都在一起。”她將周浦深摟進懷裏,“哪裏有家人,哪裏就是故鄉。”
漂亮的男孩子將頭埋在了母親的懷裏。
場景又再一次變了。
這一次是在碼頭,黑夜裏天色陰沉得像是要砸下來,一行四人貓著腰冒著細雨,專揀小巷朝小島南邊一個廢棄的港口走。
岑路趕緊跟了上去,隻見周浦深一家未帶多少行李,都穿著半透明的雨衣在雨衣裏疾行,周浦深更是因為雨衣褲袖太長,在手腕腳腕處都卷了幾道,被周笠護在背後。碼頭邊停靠著一輛不起眼的小貨輪,陸泛菱正在和船上的帝國士兵交涉。
士兵掃了一眼被雨水打得濕漉漉的周浦深,男孩睜大了黑眼睛,帶著絲好奇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士兵接著指了指一家三口後麵,把臉捂得嚴嚴實實的陸靜鬆,嗬斥道“把口罩摘下來!”
陸靜鬆原本不肯,還是陸泛菱勸他,他才罵罵咧咧地摘了口罩,雨正巧這時大了起來,不一會兒那張年輕的臉上就全是雨水。他抹了一把臉,恨道“我就說你們是沒事找罪受!”
要不是他姐姐死強,這種暴風雨裏誰要冒著生命危險出海,還要拋棄現有的一切去投奔未知的國度。
士兵放行了,陸泛菱隻得拍拍弟弟的肩膀“忍一忍啊,到了岸上就好了。你看看,孩子都比你能忍。”
岑路順著她的話去看在場唯一的孩子,果然,周浦深比起他舅舅,要冷靜從容得多,小小的孩子甚至還在幫父親把行李搭進船艙裏。
周浦深一家被分到的是位於船艙底部最潮濕最悶熱的房間。
這艘用來接納南國移民的貨船大抵不太受重視,多半是由廢棄的遠洋漁船改裝的。床艙底部又黑又臭,沒有窗戶,沒清理幹淨的魚類殘渣在裏麵腐爛,在悶在潮濕炎熱的密閉空間裏發酵,散發著令人窒息的味道。床艙裏的隔音效果不好,破釜沉舟地決定移民帝國的南國人們又大多拖家帶口,到處都是小孩子的哭聲或是男人們的打呼聲,周浦深皺著眉頭捂住了耳朵,將臉埋在母親懷裏。
小小的房間裏隻放得下一張上下鋪,周笠將行李放下之後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無奈之下夫婦倆隻能穿著潮濕的衣服擠在下鋪,周浦深則是和陸靜鬆一起睡在上鋪。
周浦深依舊穿著那身濕透了的衣服,在這樣悶熱的床艙裏依舊上下牙凍得直打顫,可從進船開始他就一聲都沒哼過。
岑路擔憂地望著他,企盼他父母能早點發現他的異樣。
可天不遂人願,三個大人俱都忙活了一天,上船時又要避人耳目,很是費心神。不流通的空氣讓他們不一會兒就開始昏昏欲睡,小小的房間裏一時間陷入了寂靜。
陸靜鬆是被孩子的悶哼聲驚醒的。他剛想給懷裏的外甥一個栗子讓他別吵吵,卻發現這小孩身子熱得不正常。
他睡眼惺忪地坐起來“小崽子,你怎麽了?”
周浦深臉色蒼白,疼得滿頭大汗,他是實在忍不住了才痛哼出聲的“小舅……我…我肚子疼,你能不能送我去廁所。”
“肚子疼?”陸靜鬆一愣,“你吃了什麽?”
“剛才……船上的人來送吃的。”周浦深指了指行李箱上一團發黑的麵包,上麵明顯缺了一個小小的月牙形,“我餓了……又不想吵醒你們。”
“你這小孩真能給人惹事兒!”陸靜鬆咬牙切齒地說,卻抱著周浦深開始往下鋪爬。夫妻倆被這動靜吵醒了,周笠迷迷糊糊地問“怎麽了?”
“你兒子吃壞肚子了,要我陪他去廁所。”陸靜鬆沒好氣地說。
“小深吃壞肚子了?”陸泛菱一聽便立馬起身,“媽媽陪你去吧。”
“別……”周浦深惦記著他媽不眠不休地收拾了兩天的行李,“你帶我去不方便,就小舅。”
陸靜鬆撇撇嘴“你也就會心疼心疼親娘,都不知道心疼我一下。”周浦深在他懷裏威脅地看了他一眼,盡管疼得冷汗直流。
陸泛菱不放心地追到門口,看了眼外麵伸手不見五指的長廊,她仔仔細細地叮囑兩人“上完了就快點回來,外麵不安全,聽到了嗎。”
周浦深看著母親疲憊的模樣,兩隻黑曜石似的眼眸此刻遍布血絲,額前的發根處泛著灰白,他想自己的母親才不過四十不到的光景,怎麽就衰老得這麽快。
是了,是這不省心的世道將她逼成了這樣。神仙打架屁民遭殃,他雖然不太懂,但也多多少少知道帝國和邦國都在搶奪南國島嶼作為前線戰場的事兒。每日人心惶惶的各種報道逼走了原住民,害得他爸媽連吃飯的錢也掙不出來。
所以陸泛菱才幹脆地準備逃。
岑路突然覺得心頭泛上了一絲恐懼和心痛,他抬眼去看費力喘息著的孩子,驚覺這次和上次的悲痛一樣,都是因為和周浦深共感的緣故。
可他到底在恐懼什麽呢。
陸泛菱摸了摸兒子的頭“我和爸爸在這裏等你回來。”
周浦深用力地點點頭,陸靜鬆便抱著他踏進了門外的一片黑暗中。
那是周浦深見父母的最後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