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 第 2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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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北產健馬,其中尤以成德所產馬匹為最。占盡天時地利人和,成德騎兵憑借□□良駒,衝鋒陷陣銳不可當,天下馳名。堆砌人頭京觀就是他們炫耀戰功的表現。
    辭別青陽道人之後,寶珠一行人折而向東,準備奔赴恒州治所正定。途中,他們路過成德軍飼養戰馬的北方牧場。廣袤無垠的平原上,數以千計的良種馬群肆意奔騰,場麵蔚為壯觀,被雇來牧馬的契丹人將它們養得膘肥體壯。
    寶珠自幼癡迷駿馬,此刻親眼見這馬群規模,不由得感慨稱羨,特意停下觀賞了好半天。
    河北馬雖不像大宛種那般高大俊美,似天馬下凡,卻有身強體壯、耐力出眾的優點。寶珠見狀,頓時湧起想要獲取幾匹良種的念頭。然而一路漂泊至此,旅費已所剩不多了。
    在等待石邑官府辦理通關公驗的間隙,她滿懷期待踏入馬市,從東逛到西,又從南逛到北。
    寶珠嘴上念叨想用馬替代那頭慢吞吞的老牛,好讓旅途加速,實則另有一番心思。她想給韋訓買一匹上好坐騎。人靠衣裝馬靠鞍,當時在龐良驥婚禮上,韋訓一襲儐相紅衣,其神清骨秀,卓爾不群,令她一路念念不忘。
    青衣是不肯換的,破領巾也死活不肯摘,起碼要有像樣坐騎。待到了幽州,她希望韋訓能以光鮮體麵的模樣在兄長麵前亮相。畢竟在李元瑛麵前,不管是男是女,是人是鬼,都難免被他襯得灰頭土臉。
    再說,他日後要去遠方尋藥,山高路遠,騎著馬趕路,總比步行便捷省力,能快去快回。
    揣著這般小心思,寶珠一家家與馬販子周旋砍價,直講得唇焦舌敝。楊行簡一邊瞧著,心中酸澀。金枝玉葉落魄潦倒如斯,混跡販夫走卒之中,想要一匹馬都不可得,他不由得背過身悄悄擦淚。
    把馬市從頭到尾逛了個遍,奈何看得上的買不起,買得起的看不上。就這樣空耗了兩個時辰,愣是沒有找到一匹合適的。
    雖再三告誡自己好馬不吃回頭草,但終究是不甘心,寶珠又折返回街頭那家,再次相看自己第一眼瞧上的那匹良馬。
    那馬販子見這小娘子挑剔馬的缺點頭頭是道,十分懂行,知道挑貨才是買貨人,答應讓給她一點利。這匹上等良種馬,他原本叫價二百二十貫,可即便去了零頭,寶珠手頭仍不寬裕,無奈之下,隻得失落地轉身離去。
    馬販跟到馬廄門口,見她身邊跟著一頭大型驢。那驢白眼圈、白嘴套、白肚皮,長相滑稽有趣,可骨架卻相當高大,肩高比本地產的太行驢高出兩拳有餘。
    都是做牲口生意的行家,馬販對此大感興趣,問道:“這是三白關中驢?”
    寶珠點了點頭,踩著馬鐙翻身騎上去,韋訓牽起韁繩便要帶她離開。
    那馬販連忙叫住:“這樣,我用一匹中等馬,換你這頭驢,如何?”
    寶珠聞言一愣。若是在旅途前半段,她定然毫不猶豫一口答應。然而一路陪伴,日日形影相隨,她已經給驢起了名字,有著深厚感情,根本舍不得了。
    韋訓見她猶豫,笑著打趣:“換了坐騎,你那江湖綽號也要改了。”
    寶珠輕歎一聲,最終忍痛拒絕了馬販的提議。
    如今她身上僅剩一件首飾,便是那柄玉梳。但不能融化成金銀,上麵還刻有萬壽字樣,想拿去質鋪換筆錢都不方便。想來想去,唯有對著空蕩蕩的錢袋唉聲歎氣。
    距離幽州越來越近,可寶珠卻莫名感覺韋訓離她越來越遠。靜下心思索,他真的需要一匹馬嗎?還是她一廂情願認為他需要一匹馬?
    她知道他抵達幽州便會啟程去尋藥,此後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相伴左右,於是她托故為他添置行頭,想以此來緩解自己內心深處的不安。可她明白,人終究不是馬,無法用轡頭、韁籠留下。
    回到旅舍,韋訓見她怏怏不樂,於是在院子外逛了一圈,見最後一批晚菊還剩下幾朵尚未凋謝,便伸手揪下來,帶了回去。
    楊行簡見他手裏捧著鮮花,清楚他這是要拿去給公主簪發。以前這江湖客還隻是坐在旁邊規規矩矩看她梳妝,可最近這段日子以來,他行徑越發大膽,竟敢上手為她梳頭,公然出入臥室,絲毫不避旁人。
    楊行簡實在忍無可忍,把韋訓叫到一旁,說是要聊兩句私話。
    “過了成德,可就踏入幽州地界了。雖說距離治所幽州城還有四個州,六百多裏地,但眼看就要抵達目的地,你也該收收性子,謹言慎行些,不可再如此放肆了。”
    韋訓滿不在乎,笑著反問:“我哪裏放肆了?”
    見他這般油鹽不進目中無人,楊行簡氣得臉色紅漲,他左右張望,見無人在側,耐著性子提點:
    “你是知曉公主真實身份的,就算她以後恢複不了尊位,依然是韶王最珍愛的至親手足。萬金之軀,何等尊貴,就算你真心愛慕公主,也不該如此輕狂行事。我是好言相勸,往後盡量低調些,到時候自有你的好處。這般為所欲為,讓她兄長看在眼中,將來有什麽好果子吃?”
    韋訓一聽這話,登時激起叛逆之心,不屑地冷笑道:“什麽尊位,什麽親王,你當我是為了好處才答應千裏迢迢送人?告訴你吧,她這公主稱號,在我眼裏,倒拖累了她的光芒。我是愛慕她本人,不是愛她血統身份!”
    楊行簡深深吸了口氣,讓自己激憤的心情冷靜下來,打好腹稿,瞪著韋訓衝口而出:
    “你愛慕她本人什麽?愛她弓馬嫻熟,英姿颯爽?你可曉得,那是勇冠三軍的名將手把手點撥指導,寶馬名駒任她馳騁才練就的本領;你愛她學識淵博,一手顏筋柳骨的好字?那是書法泰鬥、名士大儒悉心教導的成果;你愛她遠見卓識,智計過人?那是自幼身處廟堂宮闈,耳濡目染,日積月累才有的見識氣度。
    公主之所以為公主,因為她是公主。天家動用傾國之力悉心培育,以不可計數的人才物力托舉,方有她如今文武兼備,含章天挺。
    你口口聲聲說愛慕她本人,不愛她血脈出身。可她一切驚才絕豔出類拔萃之處,恰恰是因為這尊貴無比的身份。否則,你怎麽不去愛慕淺陋愚笨、庸碌無知的尋常村姑?你見過哪個貧家女齒如含貝、發比亮緞、珠圓玉潤?”
    楊行簡一句緊接一句遞出機鋒,好似一套無堅不摧的絕世劍法,招招往要害刺去。韋訓抿緊雙唇,低著頭一言不發,隻是手上力道不自覺加重,捏碎了捧著的菊花。
    望著滿地殘花敗葉,楊行簡微微歎了口氣,輕聲道:
    “我不敢擅稱公主尊長,但好歹曾做過別人的父兄。年少慕艾,人之常情,無可厚非。你既然愛那盛開的鮮花,就不該將她根係生長的土壤視作無物。人人都向往珍貴美好之物,可那般明珠又怎麽會憑空而降、無根而生啊。”
    楊行簡見自己這番話懟得他啞口無言,心中明白凡事都要留有餘地,該適可而止了,於是扶正襆頭,叉手向韋訓拜謝道:
    “這一路行來,公主全仰賴你師兄弟舍命相護,方能平安走到此處。我懂你們江湖人自有一套俠義準則,鄙夷凡夫汲汲營營,追求功名利祿。你是山中高士,超然物外,不在乎世人褒貶。但為了你二人長久打算,請愛惜公主在人間的清譽。”
    韋訓猛地抬起頭來,輕聲撂下一句:“你放心,到了幽州,我不會逗留。”說罷,他扭頭離去。
    楊行簡追著喊:“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少年腳尖輕點,飛身掠上屋頂。隻是他上得高處,卻又不敢走遠,就近坐在附近屋脊上,木雕泥塑一般,望著寶珠的窗口出神。
    楊行簡所言隻是捅破了那層窗紙,道出了赤裸事實,他不該覺得倍受打擊。其實,即便先前尚存一線生機的幻覺時,他就深知二人命運殊途。既然早已作出抉擇,此刻又何以覺得心如刀割?
    他幸得觀音所救,絕不會為苟且偷生,踏入食人續命的修羅道。無論那“鳳凰胎”是皇族還是平民,哪怕是李昱那種惡貫滿盈的歹徒。他隻願當她的“犀照”,而非陳師古手中複仇的凶器“魚腸”。
    參商隔幽明,他已沒有做“長久打算”的機會。
    願她永遠如鮮花盛開,似皓月當空,無憂無慮。隻是不知待他離去後,她會不會為自己傷心落淚?
    ——————
    楊行簡前去縣衙拿取公驗時,因一口字正腔圓的長安官話,被本地掌管文書簿籍的孔目官留住,興致勃勃與他聊了許多長安逸聞,拐彎抹角向他打探前去幽州的目的。
    好不容易將對方應付過去,楊行簡除了帶回公驗,還有一個令寶珠大失所望的消息:成德所產的良馬隻能在成德境內買賣驅使,嚴禁帶到外藩。按照公驗上的記錄,旅人入境時有幾頭牲口,離開時一頭也不能多。
    寶珠仔細一想,明白這是必然的。畢竟良馬是成德騎兵立身之本,節度使王承武不可能任由與自己有競爭關係的外藩買走最重要的戰略物資。
    一行人各懷心事,無精打采打包好行李,在旅舍草草吃了頓飯。正準備離開上路時,店主卻恭敬地走上前來,告知他們的房費飯費已經有人結賬了。
    韋訓心中起疑,問他是何人所為。店主忙不迭回答說是本地最大的馬販馬在遠。此人是本地豪強,聽說在中原聲名顯赫的騎驢娘子蒞臨此地,想冒昧結識一下。
    等眾人離開旅舍,隻見門口站著一名僮仆,手裏牽著的正是寶珠前日相中的那匹上等良馬,並配上了精美鞍轡。
    “有人做東請客送馬,這事好生眼熟。”十三郎瞅了一眼韋訓,小聲調侃:“看來在河北,大師兄的名氣已被九娘蓋過去了。”
    韋訓不以為意,看向寶珠,問道:“想要嗎?起碼可以在成德境內騎著過過癮。”
    寶珠搖搖頭,平淡地道:“我還沒落魄到要承馬販子的情。”
    回想剛啟程時,見江湖人士對青衫客畢恭畢敬,她心中好生嫉妒。如今這待遇落在自己身上,卻並沒感到有什麽意趣。既不能當韋訓的坐騎,又不能帶出成德繁育,雞肋而已。
    婉拒了馬在遠的禮物後,寶珠疑惑地問:“我又不是通緝令上的逃犯,也不曾在牆上題壁,他們怎麽能認出我來?”
    十三郎搶著回答:“咱們一行都說長安官話,青衣人牽驢,還帶著我一個小沙彌,其實蠻顯眼的。”
    韋訓皺著眉頭思索片刻,沉聲道:“保險起見,多繞一點路,咱們換條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