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3 第 2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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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陰沉,鉛雲低垂。一行人裹緊衣衫,依舊低調地匆匆趕路。
天氣愈發寒冷,楊行簡凍得瑟瑟發抖,把壓箱底的夾絲披袍都翻出來了。十三郎勸他下車走走,活動筋骨,氣血才能通暢。楊行簡卻抱怨斷腿愈合後酸疼,左右不願下地沾灰。
十三郎笑道:“這話可別當著四師兄講,他聽見你詆毀他的手藝,非得打折你另一條腿報複。”
寶珠今日不知怎麽,莫名有些煩躁不安,對韋訓說:“你把那丹方拿出來,再讓我瞧瞧。”
“你已瞧過一百遍了。”韋訓無奈地歎氣。
寶珠反問:“那再瞧第一百零一遍又怎麽了?昨日吃過兩餐,今日還不是照樣要吃。”
韋訓隻得從褡褳裏翻出那張黃紙遞給她。
其實為了避免遺失意外,寶珠早已將上麵的內容倒背如流,連每一味藥的用量都記得一清二楚,唯有“鳳凰胎”三個字沒有任何備注。
黃紙背麵的角落裏,孤零零地寫著“樂土”二字,不知是何用意。她曾問過韋訓,他隻是聳聳肩說不知道,畢竟周青陽一貧如洗,在一張使用過的廢紙上寫藥方很正常。
這薄薄的一頁紙,就是韋訓的命。
無論如何,樂土總歸是個好詞,寶珠想。《樂土方》——聽起來就像是一劑能夠濟世安民的良藥。她輕輕將丹方原樣折好,交還到韋訓手中。
抬眼望去,對麵有一支打著成德軍旗的隊伍,押送著七八輛騾車緩緩行來。軍旗上繡有猛虎紋樣,虎頭一個王字,正是成德節度使王承武的姓氏。
這一路旅行,他們時常遇見運送輜重糧草的隊伍,早已見怪不怪。局勢動蕩不安,流民土匪橫行,哪怕是正規軍,護送物資時也不敢有絲毫懈怠。
寶珠騎在驢上略一打量,見對方足有一個營的兵力,約莫五百多人。兵種配置與野戰部隊無異,步兵、弓弩兵、騎兵各占三成左右,前鋒四五個人持長槍吆喝著驅趕行人。
道路狹窄,寶珠一行人隻得靠邊,讓押送部隊先行。隻見那一營軍健全副武裝,隊伍末尾有一名身穿明光鎧的押衙壓陣。車隊從身邊經過,寶珠見騾車包著布幔,車轍深陷泥地,顯然車上裝載的物資分量不輕。
她心下暗自猜想:或許是發給士兵的軍餉,怪不得這般戒備森嚴。
押送物資的隊伍與她們擦身而過,並未向路邊的旅客打量一眼。人馬過處,揚起陣陣塵土,楊行簡以手扇風,小聲抱怨嗆人。
然而就在她們身處行伍中央之時,變故陡生。前麵已經通過的士兵毫無預兆地突然回頭,刹那間,由一字長蛇陣迅速變為口字合圍,其勢要將他們困在當中。
韋訓反應何其敏銳,拋開韁繩,抬手在驢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沉聲喝道:“走!”
寶珠會意,縱驢向道旁廣闊的田地狂奔而去,十三郎緊隨其後,在口字徹底合圍之前逃了出去。
以往路上,他們也曾幾次遭遇成群結隊的流民土匪、落草逃兵,對付烏合之眾已有經驗。靠著韋訓強攻擒殺首領,十三郎護衛,寶珠持弓掠陣,往往殺掉三五個人,對方就會嚇得作鳥獸散。又或是楊行簡拿出魚符、銀帶銙亮明官員身份,施壓說服。
然而這一次,他們碰上的是訓練有素的正規軍。
牛車笨重,難以迅速轉向,楊行簡腿腳不便,更難逃脫。他連忙掏出銀魚袋高高舉起,聲嘶力竭地大叫:“我是朝廷命官!要財要物好商量……”
話未說完,一名騎兵縱馬上前,抽出環首刀猛劈下去。刀刃砍在楊行簡頭上,入腦寸餘,血如泉湧,他登時失聲,一聲不吭仰麵栽倒。步兵上前搜身,將證明身份的魚袋、告身等物全數拿走,隨後一腳將屍體踢進道旁水渠之中,動作狠辣,毫不留情。
一營人沒有絲毫談判的意思,毫無預警悍然開戰。
韋訓赤手空拳殺了三四人,餘光瞥見楊行簡當場斃命,心中大驚。這群軍健配合默契,見有同伴陣亡,並不慌亂,立刻按照野戰布陣,披甲步兵在內持盾牌長槍拒敵,弓弩手在外圍列陣,弩箭如雨瞬發而至,將他牢牢包圍。
廬山公撒開四蹄,發瘋似的載著主人狂奔,寶珠雙腿夾緊驢腹,伸手抽出羽箭,回身搭弓便射。
射殺兩名布衣白徒後,她驚覺這群人竟有九成披甲,遠超尋常軍隊配置。原以為是為了押運軍餉才有如此規格,此刻想來,恐怕另有隱情。羽箭無法穿透厚重甲胄,難以造成有效殺傷,她隻能轉而射馬。
這邊廂韋訓被數百人圍困,殺心頓起,魚腸無聲出鞘。但見寒光閃耀,神器透甲而過,韋訓身形如鬼魅,在敵陣中遊走穿梭,瞬間割斷了十餘人的喉嚨。
他一麵與人搏命,一麵焦急地關注寶珠奔逃的方向。隻見上百名騎兵餓狼般緊緊跟在她與十三郎身後,狂奔猛追,而自己卻一時難以脫身。
韋訓轉而掃視敵陣,見那名穿明光鎧的押衙躲在最後督戰,當下踩著敵人的長槍飛身而起,頂著槍林箭雨,不顧一切衝了過去。
十三郎輕功不濟,跟不上驢的速度,漸漸落後。寶珠滿臉焦急,頻頻回望,數次為他掠陣射馬。十三郎背後中了兩箭,雖未深入要害,也是狼狽不堪,衝她大喊:“你先走!我死不……”話未說完,便被長槍戳倒在地。
後續大批騎兵洶湧而至,馬群一陣踐踏,他小小的身影瞬間淹沒在鐵蹄濺起的煙塵之中,沒了蹤跡。
寶珠渾身發冷,再摸箭囊,隻剩下寥寥幾支箭了。就在這時,狂奔中的驢突然止步,人立而起,仰首嘶鳴,差點把寶珠掀翻下去。
她連忙伸手抓緊鞍轡,轉過頭向前方看去,隻見田壟之間的灌木中,竟然擺滿了拒馬。若非廬山公反應迅速,這一人一騎高速撞擊上去,非得被拒馬上的槍頭貫穿不可。
是陷阱!
見到此物,寶珠方如夢初醒,原本以為這群成德兵是見財起意,順路打劫旅人,但這削尖柵欄般的拒馬,怎可能是恰巧出現在此處?
一營人顯然早有預謀,提前埋伏在前路,等她們一行人經過時,佯裝押送輜重,擦肩而過,趁其不備合圍絞殺。各兵種協調緊密,滴水不漏。倘若有人逃離,會被提前設置在前路的拒馬攔截。
此時緊跟在身後的騎兵已經追到,他們不急於射殺寶珠,反而收起刀槍,拿出套馬索。鋪天蓋地的繩網落下,寶珠用盡了最後一支箭,連人帶驢被拽倒在地,摔得暈死過去。
仿佛一條青色鬼影,韋訓在敵陣中神出鬼沒、所向披靡,手持魚腸殺出一條血路。強弩有機械助力,其威力勝於羽箭,且易於操控,是小卒對付武林高手的不二法寶。雖有不能連發的缺點,但對方早有籌謀,分成三班輪番射擊、搭箭,饒是韋訓輕功天下無雙,在這箭雨中也難以全身而退。
奔至那押衙麵前時,他已身中兩箭。韋訓如蒼鷹搏兔,瞬間將此人擒住,以魚腸抵在他喉嚨上,揚聲大喊:“都住手!”
然而,詭異至極的一幕出現了。將領被俘,敵軍眼中雖滿是對青衣人的驚懼,卻並不在乎他手裏的人質,弩箭依舊如飛蝗般往他身上招呼,擺明了隻想將這身法如鬼魅的青衣殺手立刻剿滅。
就在這生死一線的亂局之中,韋訓突然想起寶珠曾跟他提起過,將領身邊必有親衛相隨。為避免戰陣因無人指揮而潰散,軍中向來有嚴令:倘若將領喪於敵手,則親衛陪葬。故而隻要將領遇險,親衛必舍生忘死阻攔救護。
可今日他生擒的這押衙,雖穿了一身醒目的高級明光鎧,身邊卻沒有為他拚命的親兵。
是誘餌!
韋訓瞬間醒悟,焦心如焚,手中提著這假將當作盾牌,再度向寶珠逃亡的方向望去,映入眼中的情景令他魂飛膽裂:
騎兵已截獲寶珠,他們將她雙手緊緊捆住,繩索另一端係在馬身上,隻要縱馬前行,她就會被拖行致死。
“快投降!交出那件顛覆天下的寶物!不然就拖死她!”手中擒住的假將扯著嗓子大喊。因身著甲胄,他還沒被流箭射死。
韋訓聽見他們索要的東西,心中咯噔一下。略一遲疑,拖著寶珠的騎兵開始緩緩前移,她頓時發出慘呼。那聲音如利刃般生剜他心頭肉,可緊接著呼聲又戛然而止。
地表粗糲的石塊在後背磨出無數傷口,劇痛之下,寶珠由昏迷醒轉,慘叫出聲。但同時,她意識到隻要自己叫出聲,必然令韋訓分心動搖,於是牙關緊咬,將慘叫硬生生咽了回去。
顛覆大唐,禍亂天下。這件玄虛之物的作用是如此誘人,如同羅刹鳥,其他豺狼惡虎聞著血腥氣,逐一找上門來。
就在這轉瞬之間,寶珠心中已然明了,這群人打算留一兩個活口。否則開戰時就弩箭齊射,騎兵亂刀劈砍,他們幾個沒有防備,立時就會被全數剿滅。如今對她施加拖刑,就是為了擾亂韋訓心智,令其束手就擒,並非當真要置她於死地。
隻要他能活著逃脫此劫,就還有希望。
寶珠主意已定,放開喉嚨,以平生最大的力氣撕心裂肺地大吼:
“跑啊!!!!”
騎兵高高揚起馬鞭,韋訓眼睜睜看著拖行寶珠的馬匹即將狂奔。他清楚知道,就算他此刻不顧一切衝過敵陣,以最快的速度趕上那匹馬,或許寶珠還能留下一口氣,但必然皮脫肉碎,重傷再難痊愈。
就在這進退維穀的絕境中,他忽然覺得腹部一涼。
一根長愈七尺、形如長槍的巨型弩箭呼嘯而來,瞬間穿過他手中擒獲的假將,餘勢未消,竟將兩人齊齊捅穿,狠狠釘在身後的樹幹上。
弩兵們扯下包裹騾車的布幔偽裝,那車上裝載的重物並非銅錢軍餉,車板改裝成基座軌道,固定著攻城用的床子弩。這碩大無朋、能摧毀城牆的巨型重弩,今日被拿來狙殺幾個勢孤力薄的旅人。
韋訓望向寶珠,雙唇微啟,想對她說些什麽。然而大股大股鮮血由喉頭湧出,嗆得他難以呼吸,那些未及出口的話,終被鮮血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