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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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六章
    龐天德一門心思要調往牡丹江軸承廠,他打了請調報告,可廠裏就是不批。他等得焦急,就去找賀書記。賀書記說:“年輕人,誰不犯錯誤?哪能受點挫折就要走?要有勇氣重新站起來嘛。你反省一段時間,想通就好了。”
    他又去找新來的廠長。廠長說:“我不了解你的情況,所以,你還是找賀書記和其他領導談。不過,我也聽說了,你要去的是個小廠,又沒給你什麽待遇,調去沒道理啊!以後給你調個車間,慢慢再幹,你還年輕。”
    他找到廠辦劉主任討主意:“找誰誰也不批,要是我一走了之呢?”劉主任推心置腹地說:“千萬不能亂來!你就算不是幹部編製,也是國家在冊工人。你要是硬走,沒單位,沒檔案,沒戶口,沒糧油關係,成盲流了,不僅沒人敢要你,派出所還要抓你盲流!老實待著吧!我這是實話。”
    龐天德鬱悶極了,一個人在小桌邊借酒澆愁。紀子給他倒偷偷兌了點水的酒說:“天德君,我想了一個辦法,我們可以不在工廠工作了,到郊區買一塊地,我會種地,還會養雞,我可以養活咱們全家。鄉下的空氣也好。”龐天德苦笑:“你以為是在日本啊?現在土地都是國家的,你還想買地?”
    紀子說:“我不想看你現在這個樣子,成天喝酒,把身體喝壞了。”龐天德嘟囔:“誰成天喝酒了?不就是這幾天嗎?我的請調報告他們不批,這不是耽誤事嗎!”“耽誤什麽事啊?”龐天德一愣:“啊?耽誤我找工作的事!”
    紀子問:“你真的要去牡丹江工作啊?”龐天德不回答,故意找碴兒:“哎?這酒怎麽越喝越不對勁啊?誰買的酒啊?”紀子站起身鞠躬:“對不起,是怕你喝多了,就加了一點水。是我的錯。”
    龐天德把手裏的杯子一下子摔了:“我就這麽點樂子,你還給我摻假!我願意喝多,我喝多了能睡著——”他舉起酒瓶子對嘴喝,紀子忙去搶酒瓶。龐善祖從屋裏出來喊:“紀子,你別管,你讓他喝,喝死拉倒!”龐天德說醉話:“我不死,我死了事還沒辦呢,我不能死,我隻要活著,我就去!”
    老郭背著漁簍進家,媳婦把一封信交給他說:“咱海東也沒親戚,是誰給你來的信?”老郭把信打開,裏麵還有個信封,有張紙條上麵寫著:請把信轉給對岸河邊的娜塔莎。謝謝。
    老郭媳婦說:“這是啥呀?特務暗號?快扔了吧!”老郭:“那不行,我拿了人家好處,就得給人家做事。”
    老郭騎了自行車,跑到河邊,手裏揚著那封信,衝對岸晃著,對岸卻沒人。他在河邊來回跑著,看著對岸,最後上了船,向河心劃著。風大小船不穩,他把信咬在嘴上,雙手把槳,忙活中,信掉了,被風吹入水中。他急忙伸手去夠,信已被衝走。他跳到水裏,遊著追著,信順水流越漂越遠,不見了蹤影。老郭在水中無奈地看著,沮喪地拍打著水麵。
    龐天德等不到娜塔莎的來信,又給娜塔莎寫了封信,寄到老郭家。老郭媳婦接到郵遞員送來的信,一看又是海東來的,心裏害怕,一伸手把信扔進灶口燒了。老郭回來問:“這兩天送信的郵遞員沒來?”媳婦掩飾著:“啊,沒來。你盼人家來信啊?別再拿人家東西了,不是啥好事。”老郭說:“你懂啥,我這叫受人之托。”
    老郭覺得對不起人家,就想彌補一下。這天晚上,他半躺在船上,快速劃著船,把船靠在對岸邊的葦叢中。他掏出懷表,湊近看了看,然後平躺在船身裏,用眼睛瞄著林邊。等一隊蘇聯邊防兵打著手電走過,老郭從船裏上岸,站在葦叢邊,撿起一塊石子扔出去,正中木屋門。
    娜塔莎出來張望,老郭“喂”了一聲,衝她招手。娜塔莎跑過來問:“郭!有信來嗎?”老郭掩飾著說:“啊,沒有,你還是再寄一封吧,上次那封,可能他沒收到,或者寄丟了……”
    娜塔莎失望地說:“哦……好的,我也想再過去找你,可是天冷了,遊不過去,擺船又不敢。你到屋裏來等我一下吧?我趕快寫幾個字。”“這不好吧?我還是在船上等,寫好了你拿過來就行。”
    娜塔莎說:“好,你等著,這次我送你一雙軍用皮鞋。”老郭忙說:“東西不要了,那邊回信還沒來呢,我不好意思再拿東西。”“是那邊出了問題,不怪你。”娜塔莎跑回木屋。老郭輕輕抽了自己一個嘴巴。
    老郭回到家裏,在燈下一筆一畫地認真抄寫好信封,把娜塔莎已經粘好的一個信封裝進去粘好,然後就著燈光,擺弄一雙軍用皮鞋,愛惜地用袖子擦。
    早晨,老郭媳婦要出去買菜,老郭把娜塔莎寫的信讓媳婦寄走。媳婦接過信看看,小心地張望一下四周說:“又是往海東寄的?這兩人到底啥人哪?我看不是特務也是關係不正常。”老郭小聲說:“胡扯!那蘇聯姑娘人可好了,人家給雙皮鞋呢。快去寄!”
    老郭媳婦騎著車子路過郵局,猶豫了一下沒進去。她回到家裏,又不敢再把信毀了,就把牆上一個鏡框摘下來,把信藏到鏡框後麵,又把鏡框掛好。
    龐天德等不到來信,心裏極度失望,他在桌子上研究地圖,手指在綏芬河邊界處畫著。紀子在門口喊:“天德君,下雪了!”龐天德忙把地圖掩上說:“嚇我一跳!下雪了你喊什麽?”“是今年的第一場雪啊,你看——”門外飄著小雪花。龐天德小聲自語:“可不是麽,那河邊該冷了……”紀子問:“天德君,說什麽?”龐天德說:“沒說什麽。今天我去買菜吧,我正好要出去辦點事。”
    龐天德到郵局問營業員,往黑龍江綏芬河寄的信,一般幾天能到?人家告訴他,最慢一個禮拜也到了。龐天德自語:“娜塔莎,你沒收到我的信嗎?”
    天上下著雪,娜塔莎站在河邊,望著對岸,任雪花飄落在臉上。對岸,老郭站在土屋房頂上,向著這邊揮手,意思是“沒有”。
    回到木屋,娜塔莎對著龐天德的照片,用拳頭在桌上輕輕擂著:“怎麽了?龐,你說話呀!”
    龐善祖病了,龐天德急忙把韓先生請來把脈。韓先生私下告訴龐天德,老先生要是能熬過這個冬天,還有壽數,要是熬不過,隻能聽天由命了,所以,要有心理準備。
    紀子在院裏熬中藥。派出所剛調來的民警小董和居委會兩個戴紅袖章的來查戶口。小董對龐天德說:“你們家的情況,他們跟我說了,她就是紀子?一直沒辦領養手續是吧?你得想辦法,讓她跟你們家確立正式關係,要不然普查通不過。”龐天德說:“那也不怨我們,人家當年要回日本,軍管會說有問題,不給辦,就一直拖下來,現在找誰誰都不管。”
    “這個情況我們也不好辦,還是想別的辦法吧。”小董說著,進屋來到龐善祖床前道,“龐老先生病了?請醫生看了吧?您看,紀子的事,得解決一下。”
    龐善祖說:“我們也急著呢。他倆要是結婚,算不算正式關係?”小董說:“結婚那當然算。”龐善祖一語定音:“好,那就結婚。你們先給登上吧,辦喜事的時候,請你們過來。”
    韓先生又來把脈,龐天德、紀子都站在病床邊。龐善祖閉著眼吃力地說:“天德,查戶口這事,你也看到了,出於無奈,不是我逼你。要不然,不光是紀子,連咱家都過不了關。今天,當著韓先生的麵,讓韓先生給做個證人。我就一句話,在我死之前,你們把婚事辦了。看著你們結婚,我就可以安心走了。”
    韓先生對龐天德示意答應。龐天德猶豫了一會兒,臉若冰霜地眼望窗外,長歎一聲說:“爸,我答應,你安心養病吧。”紀子的眼裏湧出了熱淚。
    龐天德把小手風琴放在桌上,用毛巾仔細地擦拭,他在心裏呼喚:娜塔莎,我們的翅膀又折斷了,你到底收沒收到我的回信?我就要跟紀子結婚了,雖然是為了安慰老人,可是終究沒堅守住我的諾言。你罵我吧!鄙視我吧!我人雖在,可心已死了……
    紀子拎了一小桶煤進來,看到龐天德在擦琴,欲進又止。龐天德說:“進來吧。”“哦,我給爐子添煤。”紀子站到龐天德的身後說,“天德君,你要是不想結婚,我們可以假的,瞞著幹爹。”
    龐天德說:“他是將死的老人,不能欺騙他。我既然答應了,就得做。準備婚禮吧。”紀子退後一步,鞠躬道:“天德君,對不起了。”龐天德說:“沒啥對起對不起的,為了老人吧。我沒準以後還做對不起你的事呢……”
    龐天德給龐善祖喂中藥,紀子拿著毛巾,不時給龐善祖擦嘴。龐善祖說:“天德,新房,就放在你那屋吧?”龐天德說:“行,聽你的。”龐善祖說:“現在是困難時期,聽說*都不吃肉了。咱們雖不能太張揚,可是婚禮還是要熱鬧一下。這個錢,我出。”“行,都聽你的。”龐善祖說:“你這小子,是你結婚,怎麽啥都聽我的?”龐天德問:“那聽誰的?”
    風雪夜,外麵漆黑。木屋裏點著一盞馬燈,娜塔莎抱腿坐在火爐邊,看著桌上龐天德的照片呼喚:老夥計,你是怎麽了?為什麽不來信?
    瓦茲洛夫敲門:“娜塔莎!給你東西——”娜塔莎起身開門。瓦茲洛夫身上披著雨衣,手裏拎著兩盞點亮的馬燈,遞給娜塔莎:“我今天在鎮上多買了幾盞馬燈,這兩盞給你,屋子裏亮堂些。你要是害怕了,就大聲叫我。”娜塔莎有些感動:“謝謝你,瓦茲洛夫,快回去吧。”
    娜塔莎屋裏有三盞馬燈,亮多了。屋外風聲大了,瓦茲洛夫在隔壁大聲唱起歌,娜塔莎也小聲和著他唱起來。瓦茲洛夫和娜塔莎的歌聲隨著風聲回蕩。
    早晨,瓦茲洛夫站在門邊,看著蹲在地上咳嗽的娜塔莎說:“我昨天夜裏就聽見你咳嗽,已經冬天了,咱們還是回到鎮上去住吧,那裏不管怎樣,還有個小醫院。”娜塔莎站起來說:“沒事,就是老毛病,打打針就好了。瓦茲洛夫,麻煩你到鎮上去的時候,去鎮醫院把我要的針劑拿來。”“誰給你打針?”“你忘了,戰爭年代,咱們都學過打針,我自己會打。”
    瓦茲洛夫問:“那麽,你是準備在這裏過冬了?”娜塔莎說:“這裏的空氣多好!我一年四季都住在這裏,不能把冬天錯過。看著冰雪一點一點地覆蓋住樹林和河岸,再看著它們一點一點地融化,看著春天一點一點地到來,那多好啊!”瓦茲洛夫被感染了:“好,我要去鎮裏采購,吃的喝的用的,買回來一大堆東西。娜塔莎,你開個購物清單吧。”
    瓦茲洛夫在娜塔莎的屋頂上用錘子釘完了最後一個釘子,從梯子上下來說:“屋頂都修好了,足夠抵禦嚴冬的。還有燒火的木料,也都備足了。我這就去鎮上,天黑前趕回來。”娜塔莎說:“其實你不用陪我在這裏過冬,你有你的生活,為什麽要這樣?”“為了照顧你。”
    娜塔莎說:“我發現你有點變了。”瓦茲洛夫問:“變好了還是變壞了?”“當然是變好了。但是,我不希望你再為了我而改變你的生活,你應該回到卡佳的身邊。”瓦茲洛夫整理好了爬犁繩套說:“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什麽一定要住在這裏,但我起碼可以照顧你。”
    天已擦黑,空中飄著雪花。娜塔莎在院門前,向林中小路方向望著,她看看天色,回到屋裏,穿上大衣,拿了手電,走進林中小路去接瓦茲洛夫。
    瓦茲洛夫渾身是雪,拉著裝滿物品的爬犁,跌跌撞撞地從林中路出來,看看兩個屋都黑著,他撲上去拍打娜塔莎的房門:“娜塔莎!娜塔莎!”
    門開了,屋裏沒人。瓦茲洛夫把爬犁放下,轉身進了林中小路,他打著手電,嘴裏喊著娜塔莎,在雪裏跑著,他掏出指南針,用手電晃著,辨別著方向。瓦茲洛夫發現娜塔莎躺在一條溝裏,他撲上去抱起她,脫去她的大衣,又把自己的大衣解開,把她抱在懷裏,用身體暖著她。他把娜塔莎背到身上,艱難地走出林中小路,來到木屋。
    娜塔莎躺在床上,瓦茲洛夫端來一大盆雪,掀開被子,用雪給隻穿著內衣的娜塔莎搓臉、搓手、搓腳,又試探著給她脫去上衣,搓她的脖子。娜塔莎咳嗽一聲醒了,她驚呼:“瓦茲洛夫,你幹什麽?”瓦茲洛夫退後一步說:“你在樹林裏迷路,快凍僵了,我必須用雪給你搓身。請你原諒……”
    娜塔莎歎了口氣,閉上眼睛。瓦茲洛夫又搓起來。娜塔莎輕輕啜泣。瓦茲洛夫慢慢抱住她,在她耳邊說:“親愛的娜塔莎,你是為了出去找我吧?謝謝你為了我而迷路,謝謝你關心我,我太感動了!娜塔莎,原諒我……”娜塔莎大聲哭起來。瓦茲洛夫抱緊了她。
    天亮了,雪停了。娜塔莎端著咖啡杯,呆呆地看著躺在床上的瓦茲洛夫,用腳踢了一下床喊:“起來。”瓦茲洛夫醒來說:“噢,天亮了。娜塔莎,你還沒恢複好,怎麽起來了?”
    娜塔莎嚴肅地說:“快穿衣服,從我的床上下去。”瓦茲洛夫說:“可是,是你同意的娜塔莎,你說過原諒我了……”“我沒責怪你,我隻是不習慣有個男人躺在我的床上。下來,喝咖啡吧。”
    瓦茲洛夫穿好衣服,走到桌邊端起咖啡杯說:“娜塔莎,我向你求婚,我們結婚吧。”娜塔莎望著窗外的對岸不語。瓦茲洛夫從後麵抱住她說:“娜塔莎,你拯救了我的靈魂,也拯救了我的身體,謝謝你。”
    娜塔莎說:“結不結婚無所謂,但你必須答應我,我就住在這裏,哪兒也不去。”“好!我答應你!我陪你住。”瓦茲洛夫說著,扳過娜塔莎的頭要吻她,娜塔莎把沒有表情的臉躲開,瓦茲洛夫隻能吻她的脖子。
    簡單的婚禮結束了,瓦茲洛夫已經半醉。娜塔莎拿起桌上龐天德的照片自語:“瓦洛佳,對不起,我恨不得殺了瓦茲洛夫,可是我不能。原諒我吧瓦洛佳,我把心,給你留著……”她把照片放在嘴上,深情地吻著,然後打開一個箱子,把照片放入最底層。
    屋裏黑著,娜塔莎和瓦茲洛夫躺在一個被窩裏。娜塔莎推著瓦茲洛夫說:“等等,瓦茲洛夫,咱們先不要孩子吧。”瓦茲洛夫急切地說:“那怎麽行?咱們要生出一大堆小娜塔莎,小瓦茲洛夫,來吧,快來吧親愛的……”
    白愛紅聽說龐天德和紀子就要結婚了,特意送了一台熊貓牌收音機。她對紀子說:“我真沒想到,事情會是這個結果,原來你才是真正的對手。”紀子說:“謝謝白姐送禮物。我不是你的對手,真正的對手還是娜塔莎。他的心還在娜塔莎那邊,這誰也改變不了。現在,隻是為了幹爹,他才答應的。”
    白愛紅說:“這我知道。不過,不管怎樣,你的目的達到了。我雖然嫉妒,但還是要恭喜你。好好過日子吧。”
    婚禮是傳統式的,很熱鬧。龐善祖的身上蓋著毯子,和幾位長輩一起,坐在上座。龐天德和紀子被人安排拜天地、拜高堂、對拜等等。龐天德如木偶任人擺布,紀子微微笑著,舉止得體。
    家中有病人,客人們免去鬧房,早早走了。紀子關了燈說:“那,請天德君上床吧,我去看看幹爹,一會兒來。”龐天德把紀子拉過來坐在床邊說:“紀子,我答應了跟你結婚,你也答應我一件事。”紀子低頭又點頭:“天德君,請說。”
    龐天德說:“咱們,先不要孩子吧。”紀子抬頭看著龐天德,有些失望:“那,我去自己那屋睡?”龐天德說:“不是那個意思。你還在這兒睡,隻是,先不要孩子。行嗎?”紀子又不好意思地低頭:“行啊,都聽你的。”
    龐天德輕輕攬過紀子的腰,紀子順勢倒在龐天德懷裏,她渾身戰栗,熱淚瞬間湧出眼眶……
    一晃四年過去,娜塔莎和瓦茲洛夫的孩子已經滿地跑了。瓦茲洛夫坐在院子裏,喝著酒,看著跑出院子的孩子。娜塔莎從下遊把小船劃回來,上岸抱起孩子進院說:“你又在喝酒,老毛病又犯了。孩子都快跑進河裏了!”瓦茲洛夫說:“你又在劃船!這條河,你劃多少年了?有什麽好看的?你的肺病好了,我不明白我們為什麽不回到城裏去!”
    娜塔莎說:“我說過,我是不會回到城裏去的,你也答應了。”瓦茲洛夫說:“是的。可是我已經厭倦了這裏的生活,每天守著這幹巴巴的河岸,我真是受夠了,我不喝酒還能幹什麽?”“你要是厭倦了,可以帶孩子回到城裏去,去莫斯科也行,我一個人在這裏也清靜。”“為什麽?這河邊除了是你和那個中國傻小子一起待過的地方,還有什麽?”
    娜塔莎說:“孩子大了,我不想和你吵,我就是想清靜,行吧?”瓦茲洛夫說:“我們結婚了,是一家人了,你得考慮一點兒我的感受。我總不能陪你在河岸上待一輩子吧?總不能讓孩子在河邊當一輩子漁夫吧?”“所以我說了,你可以帶著孩子走,別陪我了。”“你想和我分手?”“是你不想待在這裏的。”
    瓦茲洛夫舉起拳頭,卻打在自己頭上:“嘿!這是什麽道理!到最後成了我的不是。”娜塔莎說:“我說了你別追我,我不會跟你走的,可你不信。現在,你得到我的身體了,我也給你生了孩子,你既然不想住在這裏,那就結束吧。”“娜塔莎,我真沒想到你會說出這樣的話。你以為,我追求你隻是為了得到你的身體嗎?你以為我是那麽低俗的男人嗎?你這是在汙辱我!”瓦茲洛夫起身走出木屋,踢飛了院子裏的一個桶。
    瓦茲洛夫晚上要請一些朋友來吃飯,讓娜塔莎準備一下。娜塔莎說:“你還是去鎮上請吧,人多了我嫌吵。”瓦茲洛夫說:“那怎麽行?人家都是特意要來看看我的河邊木屋的。”
    娜塔莎無奈,隻好包著頭巾,紮著圍裙當家庭主婦,在院外支起一個燒烤架,在上麵烤肉。瓦茲洛夫和比他年輕些的男女圍在院子裏的桌旁,開心地喝酒、唱歌。娜塔莎一趟趟地給他們上烤好的肉。人們都半醉了,兩個姑娘開始跟瓦茲洛夫調情,瓦茲洛夫也不避諱,大聲地跟她們調笑著。娜塔莎看到了,她一下子把肉串扔在烤架上,默默地摘下圍裙走到桌旁,拿起酒瓶,伸到瓦茲洛夫的頭上往下倒,酒順著瓦茲洛夫的臉流下來。
    瓦茲洛夫發怒道:“幹什麽?住手娜塔莎!”娜塔莎吼著:“一分鍾之內,都給我滾回鎮上去!老太婆不伺候了!滾!”瓦茲洛夫一把打掉娜塔莎手裏的酒瓶,又抽了她一個耳光:“這是我的客人!”娜塔莎掀翻桌子喊:“滾——”
    結果可想而知。兩人寫了離婚協議書,瓦茲洛夫帶著孩子回了莫斯科。送走那父子倆,娜塔莎回到木屋,打開箱子,從最底層把龐天德的照片拿出來,擺到桌上傾訴著:“瓦洛佳,老夥計,他們都走了,又剩下你和我了。我們折斷的翅膀,什麽時候能再接上?聽說中國在搞什麽內部的革命,可是,連信件也不讓寄了嗎?那是什麽樣的革命啊?”
    白愛紅從工廠圖書館往外走,跟龐天德碰麵,她問:“工廠都停工了,你來幹什麽?”龐天德說:“我來找兩本資料。”“又搞發明?現在不提倡了,資料都封存了,大家都革命唄。”“你父親怎麽樣?挨鬥了嗎?”“還好,靠邊站,在牛棚呢。你們家還好吧?”“多虧你托人搞到的文件,證明老爺子是紅色資本家,要不然慘了。謝謝你。”“客氣什麽,朋友嘛。”
    龐天德說:“愛紅,我跟你說兩個事,一個,你自己的事,上點心,趕快成個家;再一個,也許,我會離開家一些日子,家裏老爺子和紀子,你給關照一下。”白愛紅說:“第一個事,不用你管;第二個事,沒問題,交給我了。”“你也不用總惦著,有事紀子會找你的。”“要去哪兒啊?到處都亂哄哄的,不在家好好待著。”“可能會去牡丹江。”
    白愛紅說:“還惦著去牡丹江?那年沒走成,現在都跟紀子結婚了,還要去找娜塔莎?”龐天德反問:“誰說我要去找她?”
    白愛紅笑道:“哎,是好朋友,不用這麽虛偽吧!去就去嘛,要是你們的故事到此為止,還真就沒什麽勁了。可是看你的樣子,顯然故事沒有結束。要真是這樣,我更相信愛情了。行,我仍然佩服你。我倒要看看,你們這曠世的愛情,會有個什麽樣的結果。這事紀子知道嗎?”“還沒告訴她。”
    白愛紅感歎:“可憐的是紀子,她說過,你的心還在娜塔莎那裏。”龐天德說:“娜塔莎也可憐。”白愛紅苦笑:“是啊,她也可憐,你也可憐,還有我,我也可憐啊!”龐天德有點窘。白愛紅坦然地笑了:“不說了,什麽時候走,告訴我。”
    龐天德還真走了。早晨,紀子醒來,看到身邊的被窩空著。她發現桌上有字條,忙拿起看:“紀子,爸的身體好多了,天也暖了,我要去趟牡丹江聯係工作。走得太早,沒吵醒你和爸。你在家辛苦了,多保重。有事可找白愛紅。”
    紀子生氣地把字條拍到桌上:“牡丹江!又是牡丹江!撒謊!天德君也會撒謊了。”她打開櫃門,在衣服堆裏翻找著,又抓起一堆襪子看看,數著少了的衣服和襪子,又拿起幾本書抖著,裏麵沒掉出照片。她泄氣地一下子坐在床上。
    河邊的早晨,霧氣罩罩,河麵一片靜謐。娜塔莎把自己的小船劃到河中間,衝對岸的老郭招手:“喂!郭!過來——”老郭把船劃過來,與娜塔莎的船挨在一起。老郭問:“你男人呢?又喝醉了?”娜塔莎說:“我要跟他離婚。我不愛他,是他賴著我。郭,好幾年了,真的一封回信都沒有嗎?你們國內搞革命,難道連信也不讓寄嗎?”
    老郭低頭:“這個……信是讓寄的,可是……”娜塔莎有點驚喜:“怎麽啦?是不是有回信!”老郭說:“我對不住你!我把懷表還給你吧。”“為什麽?我不要表,我隻要回信!你快說啊!”
    老郭說:“我豁出去不要這張臉了。前幾年有一封回信,我拿來給你,可是那天風大浪急,我一不小心,信掉到河裏了,我下水去追沒追上。我怕你不高興,就沒敢告訴你。老天作證,後來就真的沒有回信了。”娜塔莎含淚仰天長歎:“上帝!龐給我回過信啊!可憐的龐,他一定失望極了。你這個粗心的老郭!你毀了我多大的事啊!”
    老郭說:“我也早想告訴你,不告訴你我就要憋死了。這事你打我罵我都沒用,要不這麽著,我替你跑一趟海東,我自個出錢,親自去給你送信,行不?”娜塔莎搖頭:“不,不能那麽做。既然寄信沒問題,那我再寫一封,這回你可要仔細,再有回信,千萬收好,親手交給我。我相信他會給我回信的。”
    老郭說:“這回你放心,人在信在。要是再丟了,我自己跳河裏喂魚去。”娜塔莎破涕為笑:“你那麽好的水性,還能喂魚?傍晚的時候吧,我把信寫好,咱們還在這裏見麵,好嗎?”“行,你回去寫去吧。”老郭看著劃船離去的娜塔莎嘀咕著,“真不知海東那邊是什麽樣的男人,這麽勾她的心!”
    娜塔莎興衝衝地推門進來,嚇了一跳,瓦茲洛夫坐在屋裏,拿著裝龐天德照片的相框把玩。娜塔莎問:“你怎麽回來了?”瓦茲洛夫笑:“我怎麽不能回來?離婚協議生效之前,這裏還是我家。”
    娜塔莎又問:“協議還沒批準?上次不是我簽好字你帶走了嗎?”瓦茲洛夫說:“是啊,我一直帶在身上。這次從莫斯科回來,我把它放在紮烏斯克鎮蘇維埃了,辦事的人還沒上班。”“那好,一會兒我們一塊去辦。”“娜塔莎,我還愛著你,我還懷念我們在一起的時光。我知道你忘不了龐這個人,可是,這沒希望。我在莫斯科又給你聯係了工作,他們很歡迎你去,孩子也上了最好的小學,我們一家人生活在首都,多幸福。為什麽要一直守在這裏呢?你這烏托邦式的愛情該結束了!”
    娜塔莎說:“我不會跟你走的,絕對不會!去辦手續吧。”瓦茲洛夫到床上躺下:“不去,我累了,需要休息。”娜塔莎拖他拖不動,煩躁地說:“走,別躺在我的床上!那好,我把你的屋子收拾出來,你還去你的屋子睡。像以前一樣,沒我的同意,不許進我的屋子。”
    傍晚,兩條船又挨在一起。娜塔莎交給老郭一封信,老郭把信放在貼身的衣袋裏拍拍,衝娜塔莎示意沒問題。娜塔莎又給他幾盒蘇聯的肉罐頭。
    木屋的桌上點了一盞馬燈,娜塔莎隻穿著內衣,在木盆裏洗頭。隔壁傳來瓦茲洛夫的喊聲:“娜塔莎,你真的這麽狠心讓我一個人待在這邊嗎?開門讓我進去吧,我們現在還是夫妻呢!天哪,我都看見你美麗的身體了,上帝!饒恕我吧!”
    娜塔莎包好頭發,走到牆邊看看,發現了木牆上的*,她扯了一條床單,掛在木牆上,把*擋住。瓦茲洛夫嚷著:“娜塔莎,你要幹什麽?我要看你!”娜塔莎說:“去看你的那些姑娘吧!”
    鐵路小站的站台旁停著一列火車,龐天德被人群裹著湧下火車。幾個車站的工作人員在維持秩序,一個人拿大喇叭喊:“都下車!前邊搞運動啊!走不了啦!能坐汽車的坐汽車,不想再走的趁早掉頭回家。”龐天德隻好坐汽車回家。
    龐善祖在躺椅上聽收音機裏播放的京劇樣板戲,紀子在水槽邊洗衣服。龐天德風塵仆仆地進院,不自然地笑笑進了屋裏。
    紀子連忙把衣服扔在水槽裏向屋裏走,龐善祖說:“我不管你們的事,你該管就管,該罵就罵,我當沒聽見。男人這玩意兒,有時候就像小孩子,不管不行。”
    龐天德站在桌邊喝水,紀子進來不說話,賭著氣在櫃裏找自己的衣服,放到床上,用一個大包袱包了往外走。龐天德攔住她:“幹嗎你?”紀子說:“天德君請放開我,我回自己屋去睡。”
    龐天德和她爭包袱,紀子爭不過他,甩開包袱,去桌上收拾自己的東西,把雪花膏、鏡子什麽的往一個袋子裏裝。龐天德又去搶:“我走之前想跟你商量來著,不是怕你不樂意嘛。”紀子哽咽著:“說為了老人而結婚,說不要孩子什麽的,我都能忍受,都不在意。天德君心裏想的還是娜塔莎,我也知道,我也能忍。可是,我不想看到天德君折磨自己。身邊睡的不是自己想的女人,那樣真是很難受的。天德君就把我當成家裏的保姆好了。另外,請天德君別再欺騙自己了,娜塔莎是在蘇聯,你就是去了牡丹江又能怎麽樣?還說要永遠在一起那樣的話,這既是在騙別人,也是在騙自己,沒人會相信的。”
    龐天德放開手退後一步,嚴肅地說:“紀子,我沒騙你,也沒騙娜塔莎,更沒騙我自己。我說過,誰活著,誰就看得見。我這後半輩子剩下的一件事,就是找到她。至於你,我給了你婚姻,但沒給你感情,我隻能說對不住你。”紀子愣了一會兒說:“天德君,既然這樣,我們離婚吧,你應該是自由的。你不能,家裏有個名義上的女人,又去找心裏想的那個女人,這樣很別扭的。”
    龐天德說:“離婚?說什麽呢?老爺子怎麽辦?”紀子悲傷地說:“我們可以瞞著他。”龐天德猶豫著:“這好嗎?離婚?”
    紀子突然爆發:“那天德君說怎麽辦?啊?你願意背著一個有老婆的身份滿世界去找另一個女人嗎?你一定要逼著我接受自己的丈夫在外麵滿世界地尋找另一個女人的事實嗎?還說誰活著誰就看得見這樣的話。我們這是活著嗎?天德君,這是你想要的生活嗎?”
    龐天德愣著不說話。紀子把大包袱甩在肩上,進了自己的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