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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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五章
    這是多麽緊張的一天,又是多麽痛苦的一天。已經是下午了,娜塔莎覺得有話要對紀子說。她約了紀子,在廠區裏一條僻靜的小路旁,兩人站著對視。
    紀子說:“站了半天了,要說什麽,快說吧。”娜塔莎說:“紀子,聽龐說,你也是今天結婚。我要走了,沒法參加你的婚禮,祝賀你!”“謝謝。我也祝賀你。”“我們結不成了,為什麽祝賀我?”“祝賀你回到家鄉啊。回到家鄉不是好事嗎?”
    娜塔莎搖頭:“紀子,我現在很難過,請你不要再說不友好的話了。我們曾經是一對敵人。可是我,多麽希望我們是一對朋友啊!”紀子說:“我早就說過,我不是你的敵人,請不要再說我們是敵人這樣的話了。”“不管怎麽樣……算了,代我向龐爸爸問候。”“說吧,請把最後一句話說出來吧,真正想說的那句。”
    娜塔莎終於說出了她不說不快的話:“紀子,請你記住,龐是我的,永遠是我的,他的心在我這兒!”紀子點了點頭:“好,說出來了,你可以安心地走了。”
    傍晚,龐家的院裏很熱鬧,不少人來參加紀子和小路的婚禮。龐天德被臨時叫去開會了,紀子還沒下班,小路忙著招呼客人。
    紀子總算推著自行車進院了,小路急忙迎上去說:“你沒回來,怕耽誤吃飯,我姐和我嫂子正忙活著。”紀子堆著笑臉,把手裏的菜兜遞上去說:“我這裏都買了,一會兒我來做,姐姐和嫂子就別忙了。”
    客人們圍著紀子看,都誇紀子又俊又白又苗條,一笑真好看!
    紀子把小路拉到葡萄架下輕聲說:“小路君,今天,婚不結了,真是對不起。請大家吃完飯,就回去吧。真的請原諒。”小路瞪大眼睛:“不結了?你幹什麽?哪有這麽辦事的!”紀子鞠躬:“真是對不起,但是婚不能結了。請原諒。”
    小路說:“你還尊不尊重一點別人?你不能這樣不負責任啊!你是不是在玩弄我?”紀子說:“小路君想怎麽罵我都行,但是,今天不結婚。”“為什麽?”“也不為什麽,就是,現在不想結了。對不起。”“光說對不起有什麽用?我怎麽跟家裏交代啊?”“那,我去跟他們說。”
    紀子走到院子裏,轉著身子向客人們鞠躬:“我有句話要對大家說,我,龐紀子,對不起今天來的各位,我現在,不想和小路君結婚了。我代表我的幹爹,向大家道歉。真是對不起,請大家原諒!我請大家吃一頓晚飯,我去廚房,請大家等著,很快就好。”
    紀子進了廚房,大家才反應過來,立即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龐善祖急忙站起來,擺手讓大家平靜:“各位,我給大夥作揖了,對不住!紀子這孩子,一定有她的難處,暫過幾天,我一定給大家一個說法。”眾人還在七嘴八舌地議論,小路突然喊:“行了!都別吵!回家!有啥話衝我說!”
    就在同時,工業局的秦處長帶著兩個幹部,麵無表情地站在鐵路職工通勤通道入口處,看著蘇聯專家一個個進去。兩個穿鐵路製服的人和幹部一起核對著人數。娜塔莎帶著龐裏奇進去,一步一回頭地走向停著的列車。
    龐天德氣喘籲籲地跑來,喊著娜塔莎要進去,鐵路人員攔住他。龐天德懇求著:“秦處長,我是汽車廠的龐天德,你不認識我了?我想跟娜塔莎告個別……”秦處長對鐵路人員說:“他的情況特殊,讓他進來見一見吧。”“不行,上邊有指示,出了問題我們負不了責任。有話就在這兒說吧,我們當沒看見。”
    娜塔莎聽到喊聲,急忙拉著龐裏奇跑過來,隔著鐵欄,和龐天德一起避開入口處,麵對麵站著。龐裏奇說:“爸爸,你賀(和)我們,一氣(起)走嗎?”龐天德眼睛濕著,隔欄杆握著龐裏奇的小手說:“爸爸不走,爸爸以後去找你們。要聽媽媽的話啊!”
    娜塔莎從衣服裏麵的口袋掏出一個厚厚的筆記本,伸出欄杆,急急地塞到龐天德的懷裏說:“快收起來!龐,我鬥爭了一天,還是決定給你留下,裏麵是關於那兩套設備重要的數據和資料。千萬別拿到廠裏去,隻能在家看。”
    龐天德說:“娜塔莎,我不知道我們還能不能通信,你隻要記住一件事,河邊!”娜塔莎哽咽著點頭:“嗯,河邊,我記著!”龐天德加重語氣道:“記住我愛你!”娜塔莎熱淚盈眶道:“嗯,你愛我!”龐天德顫聲道:“記住我們要在一起!”
    娜塔莎雙唇抖動著說:“嗯,在一起……”龐天德從胸腔裏發出心聲:“隻要活著,這就是我們要做的事!”娜塔莎實在忍不住哭出了聲:“嗯,隻要活著……”
    龐天德長出一口氣,努力釋放胸中的痛苦和鬱悶說:“好了,走吧,我看著你上車。龐裏奇!兒子,跟爸爸再見了——”娜塔莎雙手拉住鐵欄:“不,我不走……龐!我不走——”伊萬諾夫和謝裏耶夫一同走來,把娜塔莎拉走。
    龐天德突然跑到自己的自行車旁,拿下小手風琴又跑回來,拉起了一首蘇聯民歌。欄杆裏麵的娜莎聽到歌聲,兩步一回頭,風吹拂著她淩亂的金發,熱淚從她那美麗的碧眼裏縱情地湧出……
    秦處長吼道:“瘋了你!放下!”龐天德的琴聲戛然而止,時間在龐天德的意識中也同時定格。一陣帶著海腥味的涼風忽然刮過,送來些許寒意,豆大的雨點接著從天空無情地砸下來,瞬間,雨點就成了雨鞭,抽在龐天德的身上……
    龐天德騎著車走在大街上,那風,正刮得猛,那雨啊,正下得急。自行車的後架上,放著雨衣包裹的手風琴,龐天德任憑風吹雨澆。
    雨水順著老屋的屋簷往下流淌,紀子站在窗前,一手舉著傘,一手撕門上和窗戶上的紅喜字。龐善祖站在自己的房前舉著傘說:“紀子,到幹爹屋裏,說說話吧。”“天德君,還沒回來啊!幹爹,請原諒,我現在什麽也不想說。您進去歇著吧。”她一直舉傘望著大門。院裏積了水,雨點打下來,砸出密密的水泡。
    龐天德推車進院,紀子急忙迎上去,把傘舉到他頭上說:“我給你熱飯去。”龐天德失魂落魄地問:“人都走了?不是結婚嗎?下雨澆跑了吧?”紀子平淡地說:“沒澆著,早就走了。”龐天德又問:“小路呢?不是今天就住過來嗎?”“天德君,今天我,沒結婚。”龐天德吃驚道:“為啥?他家不幹了?”“是我。我不想結了。”
    龐天德氣極了:“你不想結?你想幹什麽!你鬧什麽呀?這是兒戲嗎?把人家都請來了,又不結,這是咱們家幹的事嗎?”紀子靜如止水:“天德君,都過去了。你快進屋換衣服吧,我去熱飯。”紀子不理他,進了廚房。
    龐天德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進屋,一邊脫衣服,一邊看桌上擺著的小相框,相框裏放的是龐天德一直夾在書裏的娜塔莎的那張照片。相框是木頭做的,粗糙但可愛。龐天德拿著相框左右看了半天,突然跑到廚房門前喊:“紀子!你出來!”紀子出來說:“天德君,飯熱著呢,好了我叫你。”
    龐天德把相框舉到紀子麵前問:“這是你弄的?”紀子伸出一根包了紗布的手指說:“是我做的,手都割破了。”龐天德發作:“你到底想幹什麽?”紀子說:“我沒想幹什麽,她走了,天德君可以看看相片,不用總夾在書裏的。”
    龐天德氣得直跺腳:“我願意夾在書裏!我不想擺出來!我願意放哪就放哪,這是我的事!你以為這樣我就能感激你嗎?”紀子既委屈又無辜:“天德君,她走了,你心情不好,你不要吵了,是我不對。請原諒。”
    龐天德喊:“你別用這種眼光看我!沒有人欺負你!要不是當年收留了你,要不是你回不去日本,要不是你不找男人結婚,我早就跟娜塔莎結婚了,都怨你!”他把相框玻璃在門把上敲碎,取出娜塔莎的照片,又把相框摔在地上。紀子突然哭著喊:“那你要我怎麽樣?我也愛你,有錯嗎?這麽多年,你就是塊石頭,也該烤熱了吧?是不是我沒有她長得好看?是不是我沒有那頭黃頭發?是不是我不會像她那樣跟你親著抱著?我也會!我沒有一天不想親你抱你!”紀子撲上去要抱龐天德。
    龐天德把她甩開說:“我不是石頭!我是個人!一個人隻能為一個人熱!有娜塔莎在,你再熱也沒用!懂嗎?”紀子突然安靜了,任冷雨澆著,她點著頭:“天德君,這是你對我說過的,最冷、最明白的一句話了。好,說得好!”
    紀子衝回屋裏,手上提了個行李箱,直奔院門而去。龐天德撲上去拉:“你去哪兒?”紀子哭著:“我回日本!我寧可漂在海裏喂魚!你不用煩我了!”
    龐天德抱住她往回拉,二人撕扯著,箱子散了,衣服在雨水裏散了一地。閃電劃過,龐善祖站在窗前,看著院子裏發生的事,神情凝重。接著,就是一聲爆炸的滾雷。兩人倒在雨水中,低聲喊著,掙紮著,發泄著。紀子沒能走。
    一早上,龐善祖就跺著腳罵呆站在對麵的龐天德:“……你把孫子給我找回來!這麽大的的事不跟我商量!那是我的孫子!你為什麽同意她帶走?這麽大的中國,養不了一個孩子嗎?你也太不尊重老人的感情了!”龐善祖說著說著咳嗽起來。紀子跑出來,把他往回扶。龐天德仰臉望天,悲憤難抑。
    莫斯科離綏芬河實在太遠太遠,娜塔莎首先申請調到蘇聯東部的一個城市。這天,娜塔莎從電車上下來,走到公寓門前,看到瓦茲洛夫坐在台階上,身旁地上放著幾個行李箱。她問:“瓦茲洛夫?你這是幹什麽?”瓦茲洛夫說:“我也申請調到這個城市來了,就在這個區任副區長。娜塔莎,你長得越來越美了,越來越成熟了。”
    娜塔莎吃驚道:“天哪!你在莫斯科的工作不要了?為什麽跑到這兒來?千萬別說是為我。”瓦茲洛夫笑著:“就是為你。”“閉嘴!卡佳怎麽辦?你應該愛卡佳。”“行了娜塔莎,幫我拿那件小箱子,我們進去。”“進到哪去?”“我的公寓啊,你住二樓的六號,我是二樓的九號。我們是鄰居。”
    娜塔莎說:“你真不像話瓦茲洛夫!誰同意你調到這裏來工作?誰同意你來住這套公寓?為什麽跟我住鄰居?我不歡迎你,請你離開!”瓦茲洛夫仍然笑著:“是區裏分配的,我也沒辦法。走吧,別愣著。”瓦茲洛夫拎著兩個大箱子進樓,留下兩個小箱子。娜塔莎對著小箱子踢了一腳,提著進了樓。
    娜塔莎給龐天德寫信,告訴他,她已經調到東部的城市,離他越來越近了。龐天德也給娜塔莎寫信,告訴她,他又成了正式的車間主任,他修那套設備的時候,就像在撫摸她的身體。這兩人把滿腔的激情和無盡的思念傾訴在信紙上,但是,他們全被蒙在鼓裏。娜塔莎的信被海東市工業局政工處卡住,審查後,蓋上“地址不詳”的戳子,讓郵政局退了回去。而龐天德寄給娜塔莎的信,則被局政工處截留,審查後存檔。
    龐天德堅信,娜塔莎一定會給他來信。他望眼欲穿地等了一個多月,也沒接到娜塔莎的隻言片語,他有了疑問,就跑到郵局問一個營業員:“同誌,我是汽車廠的。我們廠的蘇聯專家走了,現在有些技術問題需要和他們聯係,往蘇聯寄的信件能不能寄?對方能不能收到?”營業員說:“現在的局勢你也知道,我勸你暫時不要寄了。”“要是那邊給我來信呢?我能收到嗎?”營業員搖頭:“恐怕……明白吧?”
    龐天德十分鬱悶,晚飯後坐在房頂上,用小手風琴拉蘇聯歌曲。吃早飯時,兩個戴著紅袖章的中年婦女進院,年輕點的說:“天德呀,你見天晚上到房頂拉那個風琴,都是蘇聯的歌,影響不太好,也影響別人睡覺。跟你說一聲。”
    龐天德放下臉子說:“胡同裏還有拉胡琴的呢,天不亮就在院子裏唱京戲,你們居委會不是也組織人在院子裏練大合唱嗎?怎麽不說影響別人?”“天德,你是在組織的人,大小也是廠幹部,咋說這麽沒覺悟的話?大合唱是政治任務,唱京戲人家那是天亮以後。可你拉的那是什麽?嗯?”龐天德大著嗓門喊:“那是什麽?你們說那是什麽!”
    紀子把龐天德向屋裏推著:“天德君,快準備上班吧,要遲到了。”又對著來人鞠躬,“大媽,對不起,他不會說話。我們道歉了,真是對不起。”兩人嘟噥著走了。龐天德穿了衣服從屋裏出來,推上車子要走。
    龐善祖教訓兒子:“把那破琴收起來吧!你還是當過兵的人,也算個幹部,怎麽越活越沒覺悟了?你不看報紙啊?不聽廣播啊?你不知道現在啥形勢啊?還不消停啊?別整天想那不著邊際的事了!”
    龐天德站著聽,等到龐善祖說完了,一言不發推車走了。紀子也急急地從廚房跑出來推了車走著說:“幹爹,請別生氣了,過一段時間,可能會好的。”
    娜塔莎打掃衛生,瓦茲洛夫敲門進來幫忙。娜塔莎說:“瓦茲洛夫,我說過了,我們互不相擾,各過各的生活。”瓦茲洛夫說:“你的窗子要掉了,桌子腿也不結實,我來幫你修一下。”“我自己能修。”“這是男人的活,我修完就走,不打擾你,你連茶都不用給我倒。”瓦茲洛夫嘴裏哼著歌修窗子和桌腿。娜塔莎看著他,賭氣地倒了一杯茶,放到桌上。瓦茲洛夫偷眼看著笑了。
    傍晚,瓦茲洛夫約娜塔莎去跳舞,娜塔莎說:“謝謝邀請,我要看書。”她“砰”的一聲關上門。瓦茲洛夫雙手握拳揮向門卻不敢打,隻好趴在門上發泄著。
    夜晚,娜塔莎在收拾東西,瓦茲洛夫敲門說著:“娜塔莎,是我。我回來了,給你帶了一些吃的,開門。”娜塔莎說:“太晚了,我要睡了,明天吧。”“娜塔莎,我拿了好多,都是你喜歡吃的,放到明天就壞了,求求你開門——”
    娜塔莎開門,瓦茲洛夫抱著一大堆東西進來,放到桌上說:“有些是緊俏物品,區裏領導才有的,是我的待遇。還有酒,來,咱們喝一杯。”娜塔莎往外推著他:“謝謝你瓦茲洛夫,你已經喝多了,快回去睡覺!”
    瓦茲洛夫一把抱住她:“不,娜塔莎,我今天,要跟你好好談談。我從戰爭年代一直追求你,現在,我每天就睡在你身邊,可是卻得不到你的愛,我太痛苦了!你不能這麽折磨我!”娜塔莎掙脫了瓦茲洛夫的懷抱:“那都怪你自己!我早就說過,可你……放開我!瓦茲洛夫你瘋了!放開——”
    娜塔莎甩開瓦茲洛夫,隨手舉起一隻花瓶喊:“瓦茲洛夫!你清醒些!你不想兩人都受傷吧?”瓦茲洛夫清醒了點,可憐地說:“娜塔莎,我跟你做鄰居的這段時間,表現得怎麽樣?”娜塔莎說:“到今天之前,一直表現得不錯,可是今天不好。你不要讓我再重複以前的話了。你有兩個選擇,一是回到莫斯科去,跟卡佳好好相愛,結婚,二是把卡佳接過來,在這兒成個家。你好好當你的副區長,以後會升到區長、區委書記、市長。”
    娜塔莎再一次挪窩,調到離綏芬河不遠的紮烏斯克鎮的農用機械廠。這是一個小廠,隻有幾台設備,住房也很簡陋。廠長說:“娜塔莎工程師,委屈你了,這隻是臨時住處,明年我會給你一套好房子。”娜塔莎說:“廠長同誌,連這個我也不要。我隻有一個請求,請給我派幾個工人,幫我在綏芬河邊搭建一個木頭房子。我要去河邊住,那裏的空氣更好,反正隻有幾裏路,不會耽誤廠裏的工作。”廠長連忙說:“這沒問題。”
    娜塔莎把廠長領到那個河麵最窄處說:“就在這裏建,盡量離河近些,我想一個人安靜。要多長時間能建完呢?”廠長說:“三四天吧。我們先回工廠,建好了再過來。”娜塔莎說:“不,我要陪著工人們在這兒。”
    木屋三天就建好了,還帶一個小院。娜塔莎興奮地拍打著,轉圈看著。廠長說:“房子雖然粗糙些,但很結實。牆麵都是雙層的,能暖和一些。屋子裏生起火,冬天都可以住。您滿意嗎?”娜塔莎說:“我太喜歡了,謝謝同誌們!”
    娜塔莎往對岸看著,一個中國的漁夫在河邊打魚。廠長問:“您確定一個人敢在這兒住嗎?”娜塔莎自豪地說:“我戰爭年代就在這一帶打過仗,有什麽不敢?再次謝謝同誌們!”廠長帶著工人們上嘎斯車走了。娜塔莎一個人跑到河邊揚起雙臂,傾情呼喚:“噢——龐!我來了!你快來吧!”河邊的風把她金色的長發吹拂起來,把她的聲音吹送到河對岸。
    娜塔莎住進木屋,每天按時上下班。她對工作十分認真負責,全麵調查了工廠的簡陋設備,保證先在兩套設備上搞革新,然後再慢慢擴展到全廠,另外,還設想建新廠房,上新設備。她的行動和計劃受到廠長和工人們的高度讚揚。
    工作和住處安定下來,娜塔莎開始實施她的計劃。河邊風平浪靜,景色宜人。河灣處拐出一個小湖泊,娜塔莎在船上跟一個漁夫學打魚。她問:“同誌,再往那邊搖搖行嗎?離那邊的河岸近一點兒。”漁夫說:“姑娘,不能再搖了,再搖就是中國了,要犯錯誤的。”娜塔莎呆呆地望著河對岸,對岸有一個中國漁夫也在船上打魚。娜塔莎揮了揮手,對岸的中國人也揮了揮手。
    傍晚,娜塔莎坐在河岸離對麵最近的地方裝著釣魚,對岸那個中國漁夫在撒網打魚。娜塔莎看著自己手裏的懷表,計算著樹林邊走過蘇軍邊防兵的時間。她又看河對岸,計算中國邊防兵走過的時間。
    天剛黑,月光時明時暗。中國漁夫老郭把漁網放進土屋裏,把門鎖上,走到船邊,拿起漁簍要走。他看到河麵上慢慢漂過一條小船,他疑惑地擦擦眼睛,走近去看,娜塔莎“嘩”的一下從水裏站起,把他嚇了一跳。他後退著,轉身想跑。娜塔莎穿著一身黑潛水服,從自己漂來的船上拿幹毯子披到身上說:“哎——您好!別害怕,您不是認識我嗎?對岸的。”
    老郭停下步子說:“啊……好,你會說中國話?”他指指對岸,“看你來好幾天了,剛搬來的?”娜塔莎說:“是的。我想,跟您說個事情,行嗎?”老郭說:“快坐下,目標小。”娜塔莎說:“請問同誌,這個小土屋是您的家嗎?”老郭說:“這是我打魚歇腳的地方,我家在鎮上。”
    娜塔莎說:“這太好了!求您幫我辦件事,這是一封信,您照著我寫的中國地址,用您的字抄到信封上,在鎮上的郵局把信寄出去。信的落款寫您家的地址就行。聽明白了嗎?”老郭問:“聽明白了。你咋不自己寄?”
    娜塔莎說:“現在兩國關係不好,怕寄不出去。其實就是我的一個親戚,留在海東市。我惦記他,問問情況。”老郭猶豫著:“這弄不好要犯錯誤。”娜塔莎塞給老郭一卷鈔票。老郭把錢擋回去說:“你們的錢我用不上。”
    娜塔莎把懷表給他:“這表很值錢,拿著用吧。”老郭看看表說:“那,我就冒回險吧。哎,他要是回信了咋辦?”“您給我拿過來呀,我等的就是回信。我下次還給您帶東西,好吧?”“你快回去吧,一會兒又過兵了。”
    娜塔莎說:“謝謝您了同誌。”她把毯子扔到船上,潛回水裏,船又慢慢漂過去。老郭把信揣懷裏,把懷表放耳朵上,很專注地聽著聲音。
    晴朗的早晨,一輛嘎斯卡車停在河邊,瓦茲洛夫指揮工人們往下卸木料。娜塔莎從木屋出來,瓦茲洛夫走到她麵前笑著說:“娜塔莎,這裏的景色真美,我也喜歡這裏。”娜塔莎問:“你想幹什麽?”“我也要療養,呼吸這裏的空氣。”“我不歡迎你。”“河邊是大家的。娜塔莎求求你,讓我留下來。我一定不打擾你的生活。”娜塔莎沒說話。
    工人開始打地基。瓦茲洛夫看著娜塔莎的臉色說:“娜塔莎,給口水喝吧?”他隨娜塔莎進了木屋,屋裏陳設簡單,但潔淨整齊,木頭打成的小桌上,擺著個大相框,裏麵是龐天德和娜塔莎的合照。娜塔莎給瓦茲洛夫倒著水問:“為什麽不回莫斯科?”瓦茲洛夫笑著說:“莫斯科哪裏有這兒好啊!”“假話!莫斯科當然比這裏好。隻是這裏的空氣對我的身體有好處,所以我才來。”
    瓦茲洛夫看著娜塔莎說:“因為這裏有你,就比莫斯科好!”娜塔莎嚴肅起來:“瓦茲洛夫,我警告你……”瓦茲洛夫舉雙手做休戰狀:“好好,我不說,一切都聽你的,隻要你讓我留在這裏。”娜塔莎板著臉說:“有一條鐵的紀律,不經我同意,不許進我的屋子。”瓦茲洛夫敬禮:“是,中尉同誌!”
    白愛紅給白副廠長往身上比試著織了一半的毛衣,白副廠長說:“愛紅,還對那個龐天德情有獨鍾?娜塔莎走了,你可以試探他的態度。”白愛紅說:“他曾經說過,不管什麽情況,他都不會和別的女人結婚。”“輕狂!不考慮現實嗎?”“人家這才叫愛情。我佩服他。”
    白副廠長說:“說起來,這小子還挺公道,人也不錯。我從別的渠道聽說,考核我的工作組找他談話,他說了我的好話,對我評價很高。他是車間主任,又是個生產標兵,他的話,能代表大多數。我得感謝他。”白愛紅說:“爸,這說明他為人正直。”“遺憾的是他不同意和你好,要是你們好了,我可以提攜他的。”“爸,用你自己的話說,這是你這個級別幹部說的話嗎?”“這就是人的弱點,為了寶貝女兒嘛!”
    白愛紅還是聽了爸爸的意見,對龐天德開始“試探”。傍晚,龐天德在廠圖書館看書,白愛紅就坐在與他相隔兩個桌子的斜對麵。兩人各看各的,過了一會兒,白愛紅起身走到龐天德對麵,寫了個小條,推過去。字條寫著:出去走走?龐天德默契地點點頭,和白愛紅推著自行車在廠區的林蔭道上慢走。
    此時夕陽染紅半邊天,西天一片絢麗。白愛紅說:“有心事?我看你半天書都沒動一下。”龐天德說:“你監視我啊?”白愛紅笑:“誰監視你,咱們不是朋友嘛,關心你啊!另外,想了解你現在幹什麽?又有什麽發明?有什麽進步?”龐天德神色黯然道:“我啊,進不了步了,連這個車間主任都想辭了。”
    白愛紅問:“啊?為什麽呀?”龐天德看看她:“你不懂,我有更重要的事。”“我為什麽不懂?知道你是為了愛情。雖然我嫉妒,但我支持你。”“真的?”“多瀟灑啊!這是超脫,是境界。”龐天德哭笑不得:“你這是小資情調。我哪有什麽境界?我就是為了追尋我愛的人。”白愛紅說:“你這不是小資情調?我看啊,咱倆一對小資。”兩人都笑了。
    白愛紅說:“給我講講你們的愛情故事吧。”兩人坐在籃球架下,中間隔了一點距離,龐天德慢慢講述著他和娜塔莎傳奇般的愛情故事。白愛紅聽完,用手絹擦了擦眼淚說:“這麽動人啊!能寫一部小說了。你現在怎麽辦?你的娜塔莎已經走了,連一絲音信都沒了,你們結婚沒有可能了。”
    龐天德搖著頭:“現在還不能說結果,愛情的力量不可估量,我會有行動。”白愛紅說:“我相信愛情的力量,可我更相信時間的力量。你們早晚會互相淡忘。”“不可能,誰活著,誰就會看得見。”
    白愛紅癡癡地看著龐天德的側影。龐天德問:“不信?”白愛紅說:“信,我覺得你真了不起。你那個日本妹妹也打算嫁給你嗎?”龐天德笑道:“你好像派出所的?”白愛紅毫不掩飾地說:“看看我還有多大希望。”龐天德真誠地說:“白愛紅,既然是好朋友,就聽我一句,趕快找個好男人吧。”“再不嫁就老了是不是?”“是。啊,不是。”白愛紅咯咯笑著起身:“走吧,談話結束了。”
    白副廠長升任拖拉機廠廠長,臨行前,他把龐天德叫到辦公室問:“小龐,願不願意跟我去拖拉機廠?我了解你,到那兒可以更好地發揮你的才能。跟你說句不該說的話,要想進步,得有背景。知道什麽叫背景嗎?”龐天德說:“知道。我覺得現在挺好。”“好什麽呀,你雖然是車間主任,但還是工人編製,得轉成幹部才有發展。我走了,沒人幫你辦這個事。”“廠長好意我領了,但我不在乎,當工人不錯,國家的主人嘛。”
    白副廠長說:“跟我就不用來這套了,好好考慮考慮。”龐天德說:“不用考慮。廠長一定是有條件的吧?愛紅她不錯,我們是朋友,但不會發展成那種關係。”
    白副廠長慍怒:“你橫豎就是看不上她,是不?你這小子哪都不錯,就是有點輕狂!”龐天德說:“廠長,對不起,你就當我不知好歹吧。”“我就不明白,那個專家早走了,沒準現在都結婚了,你還守什麽?那日本女孩又是你妹妹,不是那個關係,那你早晚不得結婚?”“這個,我不想多解釋,請廠長諒解。也許,愛紅她能理解。”“天德呀,你說我怎麽辦?她現在什麽人也看不上,就這麽耗著。”“那,我找她談談。”
    龐天德真要和白愛紅“談談”,他趁夜校下課的機會站在大門前路邊等白愛紅。白愛紅手裏抱了教案和書出來,看到龐天德,就朝他走來。龐天德隨手把一瓶汽水遞給她。學員走光了,隻有他們倆站在燈影裏喝汽水。
    汽水喝光了,白愛紅看著兩人的空瓶子問:“你就是來找我喝汽水的?”龐天德欲言又止。“我知道你要說什麽,說不出來,那就別說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你不也一樣?”白愛紅說完,款款走了。
    車間裏機器聲響成一片,工人們都在忙著。牆上掛著大標語:大幹快上,超額完成生產任務!快馬加鞭,趕超英美!
    一個女工拿著信跑來說:“主任,你的信來啦。不是外國字兒,是黑龍江來的。”龐天德疑惑地看著信封上的地址,他打開信,隻看了一眼,驚喜地把信捂住,對一個技術員說:“你盯著點,我一會兒就回來。”技術員說:“主任你可快點,二號線一會兒又得對接了,我們整不明白。”龐天德揮揮手跑走了。
    龐天德跑到他常來的那台廢棄的舊卡車旁,跳上去,把車門關緊看信。
    龐,我的龐!我的頭發,我的被困住的雄獅,我親愛的方向盤!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收到這封信。我想,我給你的信,還有你給我的信,一定都在半路夭折了。我們兩個相愛的人,像兩隻斷了翅膀的燕子,找不到方向了。但是,我不管這些,我堅定地按著咱們訂下的計劃,一步一步到達了我們預定的地方。龐,我現在就在綏芬河邊,我看得見對岸的村莊和樹木,就像自己家裏一樣。要是沒有邊防兵的出沒,我根本不知道還有國界。龐,我開始安心地等你。我不知道你那邊是什麽情況,但我相信你,終有一天你會來的。綏芬河水會見證我們的愛情……
    龐天德正在看信,一個工人跑到車邊,用手拍打著車門喊:“龐主任!出大事了!技術員小路,還有張大力,兩人都受傷了,設備也壞了!”
    對龐天德的處分很快下來了,主任拿掉,降一級工資。龐天德並不感到委屈,隻是他要請假一個禮拜,批不批都得走。他私下裏告訴廠辦劉主任,他是去牡丹江軸承廠聯係調工作。劉主任猜他是為了娜塔莎,他笑著承認了。
    晚飯後,龐天德又上了房頂。過了一會兒,紀子也爬上去,無聲地坐在龐天德身邊。好一陣子,紀子小心地說:“天德君,請想開點吧。”龐天德說:“紀子,往後改稱呼吧,叫哥。”“我還是這樣叫吧,習慣了。”龐天德說:“我答應過老爺子,等他百年之後再走。可是,現在情況有變化,我不想等了。紀子,要是我走了,老爺子就托付給你了,你要照顧好他。”
    紀子問:“你去哪裏?”龐天德說:“去牡丹江,我一個朋友在那兒給我找了個工作。”紀子說:“為什麽啊?出事故了,當個工人也挺好,工資夠用就行了。天德君,你不會是因為我吧?我最近也沒煩你啊?”“跟你沒關係。我就是想換個地方。”紀子問:“牡丹江,在哪邊啊?”“在北邊,黑龍江。”“噢……是不是娜塔莎也在那裏啊?”
    龐天德愣了一下:“哪有的事!人家在蘇聯呢。別瞎說。”紀子說:“那,你放心去吧,我給老爺子送終,然後我就去找你,結不結婚沒關係,我得伺候你一輩子。”龐天德突然煩躁:“你不要讓我欠你太多了!我還不上!你要累死我啊?你要讓我一輩子背著你這個影子活著啊?你讓我鬆快鬆快吧!”紀子無辜地看著他,委屈得要掉淚。
    龐天德從房頂上下來毫無睡意,回屋給娜塔莎寫信。
    娜塔莎,我的最愛,我的永不幹涸的河流,收到你的信之前,我以為我的折斷的翅膀再也接不上了,以為我就要在這無邊的思念中度過我的餘生。我也許會背著行囊,在蘇維埃廣闊的土地上,在所有的城市和鄉村尋找,尋找那個用愛情之火燃燒著我這麽多年,直到此刻還在燃燒,可她自己卻折斷了翅膀不知跌落到哪個角落裏的我的娜塔莎。在我茫然無措的時候,你的信來了,像新鮮的血液注入我的身體,我還站著,雙腳還未移動,心早已飛到綏芬河邊!娜塔莎,你沒感覺到我就站在你的身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