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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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鳥兒的風波過去,又過了一陣子,果然一場禍事降在大貴頭上。全\本/小\說/網
    那年新年正月,大集上唱戲,運濤叫了大貴上西鎖井看戲去。一到戲台底下,看見戲棚上插著小白旗,茶桌子上坐著幾個穿灰色軍裝的大兵。軍閥混戰的年月,人們最怕穿灰軍裝的。運濤說:“咱得離遠點兒,那是招兵的旗。”大貴說:“他招他的,怕他怎麽的?”運濤說:“萬一……”運濤一句話沒說完,馮老蘭從背後閃出來,指著大貴高喉嚨喊叫:“就是他小***,抓!”
    灰色兵端起槍跑上來,運濤手疾眼快,撒腳就跑。跑了一陣,回頭一看,大貴睜著大眼睛,這邊看看,那邊看看,他還不知道是怎麽會子事哩!運濤擺著手大喊:“大貴!大貴!
    快跑……”
    大貴猛地回頭一看,果然是大兵要抓他,他二話不說,拿腿跑起來。才跑不過十幾步,砰砰兩聲槍響,槍彈吱吱響著從頭頂蓋過去。幾乎震得頭發懵了,渾身一楞怔,被灰色兵抓住右胳膊,就勢一擰,一下子背在脊梁上。大貴一時氣紅臉,瞪出大眼珠子暴躁起來,甕聲甕氣地說:“你們想幹嗎?”
    灰色兵說:“俺不想幹嗎,馮村長說該你出兵。”
    大貴急得噴出唾沫星子,說:“幹嗎該我出兵?”馮老蘭氣憤憤地走上來,說:“定而不移的是該你出兵!”
    灰色兵從腰裏掏出繩子,綁上大貴的胳膊。大貴跺著腳,往左擰擰又往右擰擰,掙紮了兩下子,看掙不過,嘴裏隻是呼呼地出著氣。戲台底下的人們見抓兵,都驚飛四散。戲台上也停下了鑼鼓,台上台下成了清燈兒似的。灰色兵牽著繩子,跟著馮老蘭,把大貴拉到學堂裏,拴在馬樁子上。大貴心裏著急,不住地哭著,流著眼淚,臉上的青筋直蹦。
    運濤一溜煙跑回東鎖井,把馮老蘭抓兵的事情跟忠大伯說了。一行說著,運濤想:“他一定跳起腳來發雷霆。”其實相反,忠大伯越是大事臨頭,越是冷靜。他把煙袋鍋插進盒包裏,擰旋了老半天,才說:“估摸老霸道要給咱過不去。”運濤急得直跺腳,說:“可怎麽辦哩?快托個人去說情吧!”
    忠大伯說:“說也白說,老霸道見咱朱家門裏人更多了,他氣不憤,成心毀壞咱一家人的美滿。”
    正說著話,嚴誌和、朱老明、朱老星、伍老拔他們都趕到了。朋友家出了大事情,都急急慌慌趕來看,一個個大睜著眼睛,為老朋友不幸的命運捏著一把汗。
    伍老拔說:“快去吧,去托個人情,叫他們把人撂下,花錢多少咱大家夥兒兜著。”
    朱老明抬起下巴,急得嘴唇打著哆嗦,說:“咳!急死人了!可是怎麽辦哩,馮家大院裏那麽多年幼的人們,天大的禍事落在咱朱家門裏!”
    嚴誌和把煙袋叼在嘴裏,吧咂吧咂一袋,吧咂吧咂一袋,也不說什麽,事情擺得明白,用不著再說。運濤想:托人去說情吧,跟馮貴堂不能說,跟馮老洪、馮老錫,也說不進去,隻好去找李德才。李德才正在四合號裏喝酒,運濤把求他說情的話一說。李德才醉醉醺醺,一手端起杯子,咧起嘴角說:“天爺!你用著我了?”說著,他瞪出眼珠子斜著運濤,說:“我用著你的時候哩?”運濤站在一邊,眨巴眨巴眼睛不說什麽。李德才又追問了一句:“你可說呀!”
    運濤睜著大圓圓的眼睛,說:“俺沒說的,就是沒應你那隻鳥兒!”
    李德才把手掌向下一按,說:“咦!明白了?晚了!人,要不回來。他要在兵營裏,在前線上過一輩子,白了胡子才能回家,一輩子娶不上媳婦,沒有後代。”
    運濤一聽,渾身打了個寒顫,說:“俺多拿個錢兒,請你喝壺酒。”
    李德才說:“錢再多是你家的,不是我的。”又端起酒杯,驕傲地說:“我有的是酒,誰喝你的?”
    李德才一口回絕說情的事,運濤垂頭喪氣地走出來。一出門看見一個人,披著一件油汙的呢大衣,穿著一身舊軍裝、一雙破皮鞋。他心上一機靈,以為又碰上抓兵的,仔細一看是馮大狗。笑著迎上去問:“你什麽時候也穿上二尺半?”
    馮大狗說:“好幾年哩,告訴你說吧,樹挪死人挪活,一離開鎖井鎮,就吃香的喝辣的。”他衣領上油膩膩,胡子長了滿下巴。脖子上黑黑的,也說不清是胡子還是泥垢。
    運濤問:“你坐了官兒?”
    馮大狗伸出大拇指頭,笑笑說:“不敢說大話,當上一名小小的親兵。俺旅長喝茶、吃飯、睡覺,都得叫我管著!”
    運濤從上到下看了看,心上想起大貴的事,心想:也許他能幫幫忙。他說:“咱弟兄們輕易不見了,走吧,到俺家去坐坐。”
    馮大狗看準了運濤的意思,不言不語跟著運濤走回來。一過葦塘,忠大伯在門口站著,看見運濤後頭跟著個當兵的,心裏很是膩歪,他想:“這年頭!躲還躲不及,又招惹這個人們幹嗎?”當運濤走近了,介紹說是本村的熟人,才搓著手走上去說:“咱好象還沒見過麵,家裏坐坐吧!”
    馮大狗彎了一下腰,所答非所問:“老是做個莊稼活,成年價土土漿漿,一大家子人,飯都吃不飽,衣裳也穿不上。洋槍一背,什麽都有了!”
    馮大狗笑笑嘻嘻,走進忠大伯家裏。一進門忠大伯就喊:“快擦擦桌子,燒壺茶!”朱老明、嚴誌和,聽說來了客人,走到階台上,把馮大狗迎進去。忠大伯用袖子撣了炕沿上的土,請馮大狗坐下。說了一會話,貴他娘拎上茶來,忠大伯用手巾擦了茶碗,給馮大狗斟上茶,說:“一人高升,眾人得濟。
    你一個人掙錢,一大家子人不受急窄了。”
    馮大狗聽了,揚揚得意地說:“我請假回家來看望,還想把家眷帶出去享福,給我老爹老娘買身小羔皮襖穿上。聽旅長的話口兒,不久我就要下連當連長了。”
    忠大伯上下打量了一下,看他不象個起眼的人物。可是大火燒著眉毛,隻好把死馬當活馬治,立刻請他喝酒吃飯。吃著飯,馮大狗見屋裏大人孩子這麽多人,他問:“你家出了什麽事情?”
    忠大伯跨上炕沿,讓酒讓飯,把大貴的事情說了。馮大狗已經有了七八分酒意,醉醺醺的,搖頭擺腦說:“這個好說,用不著上愁。”
    忠大伯笑笑說:“你想推一下子橫車?”
    運濤也向前說:“忠大伯他們才打關東回來,大貴兄弟又碰上這倒黴的事,請你幫幫忙吧!”
    馮大狗伸出筷子,夾了一塊熟肉放邊嘴裏,邊嚼著伸開長脖子咽下去,說:“這個好說,四指長的小帖兒就辦了事了!”伸手摸進衣袋,掏摸了半天,說,“嗯,名片子沒帶著。”
    忠大伯說:“叫運濤上你家裏去拿。”
    馮大狗又說沒帶回來,運濤趕快跑到大街上去買了白紙片來,找了筆硯,開始寫名片。運濤磨好了墨,蘸好了筆,問:
    “寫上‘馮大狗’?”
    馮大狗連忙搖搖手,說:“不,不,我有了官諱,叫‘馮富貴’。”
    運濤在白片上工工正正寫上“馮富貴”三個字。端相了半天,又問:“什麽官銜?”
    一問官銜,馮大狗又楞住了,張嘴就說:“四十八師,三十八旅,二十八團,第八營,上尉連長吧!”
    運濤一邊寫著,就覺得奇怪,怎麽都帶著個“八”字?馮大狗吃著飯,看見江濤睜著兩隻明亮亮的眼睛看著他,就問:“這個兄弟好精神……”運濤說:“是俺兄弟……”又說:“還得請你勞駕走一趟。”馮大狗把手掌向上一伸,說:“用不著!”
    運濤隻好拿上“馮富貴”的名片,走到學堂裏。招兵的一聽,是一位連長來說情,立刻去找馮老蘭,運濤跟在後頭聽著。馮老蘭拿起名片一看,睜開大眼睛瞪了運濤一眼,說:“什麽馮富貴?是馮大狗,包上皮兒養不活的家夥!”啪地一下子,把片子拋在地上,用腳踩住。
    運濤看架勢不好,慌慌急急走回來,把馮老蘭的話跟馮大狗一說。馮大狗把筷子在桌上一放,說:“俺家族長的事,老天爺也管不了。”說著,端起屁股往外走。
    一家子人眼看著他走出去,江濤跟到門外看了看,見他蹣蹣跚跚走過葦塘,懾悄悄地走回來說:“欠把他拉回來,摁著他脖子吐出咱的酒飯!”一屋子人大眼睛瞪著小眼睛,誰也想不出辦法來。朱老忠覺得這些人未免欺人太甚,一時氣憤,心上急癢難耐,仇恨敲擊著他的胸膛,走出走進,說什麽也站不住腳了。耳朵裏象有老爹朱老鞏的聲音在叫喚,他走到門道口,把手放在鍘刀柄上,才說扯起來往外跑,又犯了思量:“還是從長裏著想的好!”又走進屋裏,坐在炕沿上抽起煙來。抽了一袋又一袋,沉思默想了老半天,猛地把拳頭一伸,說:“好!目前事情既然落在咱的頭上,也無別的辦法了。
    也許壞事成了好事,去吧,去當幾年兵吧,在他們認為是‘禍’的,在咱也許認為是‘福’。我早就想叫大貴去捋槍杆子,這正對付我心裏的事!”
    他這麽一說,朱老明、嚴誌和,一屋子人都鬆了一口氣。忠大娘拍著兩個巴掌,負氣說:“著啊!去吧,有什麽愁的?”
    忠大伯和忠大娘一席話,倒把人們說樂了。運濤走到招兵的那裏,要求放大貴回家睡一晚上覺,第二天跟他們一塊走。招兵的說什麽也不幹。運濤說,“你們不要擔心,他跑了和尚跑不了寺,跑了他有我頂著!”招兵的看運濤好身條,更聰明,才答應他打個手印,把大貴保回來。忠大娘見大貴回來了,心裏也高興,到朱老星家去找了倆雞蛋來,動手給大貴包餃子。吃著飯忠大伯說:“大貴!誰叫你上西鎖井去來?你不知道西鎖井土豪霸道們厲害?就不經這個心!到了這個節骨眼兒上,還有什麽辦法?我孩子不多,也不是多嫌你,是為了咱有個捋槍杆的,將來為咱受苦人出力,你就安心服業地幹去吧!幹好了再回來見我。”
    大貴一聽就哭了,說:“誰承望的?從關東回到家來,受人欺生,誰叫你想回老家!”
    忠大伯又說:“常說,藝不壓身。比方你誌和叔吧,本來是個莊稼人,他經心用意學會了壘房,就成泥瓦匠了。你要是學會了捋槍杆,說不定將來就有多大的升發哩!”忠大伯說了這句話,再不說什麽,隻是悶著頭楞著。大貴剩下一碗餃子,忠大娘端在他跟前,他呆了半天也不吃。
    忠大娘撅起嘴,斜起黑眼仁盯著,把碗向忠大伯跟前挪挪,說:“快吃飯吧,餃子涼了!”
    忠大伯說:“你們吃吧,我不想吃。”
    忠大娘聽得說,瞟了他一眼說:“什麽,又不吃了?”
    忠大伯說:“我心裏悶得慌。”
    忠大娘說:“就是那麽愛憂愁,象個孩子,芥子大的事兒也憂愁。家裏也沒什麽好吃穿,年幼的人們到外頭去闖蕩闖蕩,經經困難也好。”說著,她把碗在忠大伯跟前一頓,說:“給我吃了!看看你,遇上一點小事就不好好吃飯,吃了!”
    忠大伯懾著眼睛看了看她,不言聲兒端起碗來。忠大娘見人們都看著她,臉上一紅,說:“你不知道他這個性道,就是得管著點兒,不能光由著他。”
    忠大伯吃完飯,天黑下來,說了會子話,人們才散了。一家人吹燈睡覺,明天大貴還要上路呢。
    大貴心眼悍實,在那個社會裏,雖然出了這麽大事情,他要離開家鄉去給軍閥們當兵了,還象沒事人兒,把腦袋在枕上一擱,就呼呀呼地睡著了。朱老忠翻過來掉過去地睡不著覺,他自小裏就是這個脾氣,想幹的事情一定要幹成;想下關東,抬起腿來就闖了關東。好不容易到了關東,受了千辛萬苦,才安下家立下業來,又想起家鄉。本來貴他娘嫁他的時候,早就說好,不能離開她的家鄉。他又舍不得她,死乞白賴,苦苦央求。貴他娘一時心思綿軟,才折變了家產,跟他回老家。不管千難萬難吧,總算回到家鄉了。家鄉無房也無地,他們又親自下手蓋房。好不容易把房蓋上,有了家窩住處,大貴又被馮老蘭抓了兵。一大溜子作難的事情集在他們身上,他抬起眼睛看了看滿屋子黑暗,說:“天呀!天呀!”這時他的心肝就象要呲裂了,好不難受!心裏又嘀咕起來:
    “他好霸道!要壓得我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一個人想想這個,又想想那個,說什麽也睡不著覺。隻覺得心裏焦渴,身上發燒。抬起頭來看了看,窗外黑黑的,街上有敲木梆兒的聲音,起了更了。他又把頭放在枕頭上,想到他再沒有別的親人,就隻有貴他娘和兩個孩子。一時覺得貴他娘對他的恩情比海還深,比山還重。
    這話一點不假,朱老忠年幼的時候,光棍漢兒一條。今天走到南,明天又闖到北,象棵沒根兒的蓬蒿,心上拴不住籠頭。鞋鞋襪襪沒人做,睡起覺來缺半邊人兒。自從貴他娘坐在他的炕頭上,冬穿棉夏穿單,不管破的爛的,縫洗得幹淨利落,到什麽季節,不用說話,衣裳就穿在身上。下地做活,黑燈瞎火地走回來,一進門有飯吃,一拎壺有水喝。不管走了多麽遠的路程,一進門炕上有個舒心的人兒,就象減輕了身上的疲勞。兩個人搭了十幾二十年的夥計,沒拌過嘴,沒吵過架,老夫妻總是睡在一條炕上。朱老忠常想:睡在她的身邊呀,不穿棉襖過得了冬,不扇蒲扇過得了夏,忘了饑忘了渴。夜深了,睡不著覺的時候,兩口子常說閑話兒,朱老忠要說:“貴他娘!貴他娘!你就是咱的活神仙!有了你,我也扒住碗沿子了。”貴他娘就說:“俺不是什麽活神仙,就是會做兩手苦活呀!”
    朱老忠睡不著覺,貴他娘也失了困。孩子被抓了兵,明天就要離開家。娘呀,她的心象在滾油裏煎著。軍閥混戰的年頭去當兵,死著回來,還是活著回來,還不一定。她的心,閃閃飄飄,跳個不停。由不得又想起死去的父親和母親,想起她的一生:
    貴他娘一生下來,娘就死了。爹窮得不行,養不起她,為了得到一點錢和一點糧食,養家糊口。她十七歲上那年就出了嫁。不承望生下一個孩子,那人兒又病死了。年輕的寡婦,孤零一人,在關東那個人煙稀落的荒村野屯上,有的是吃人的狼。她一個人忍氣吞聲過日子,晴天白日插著門,夜晚把門閂結實才敢睡覺。可是,甕裏沒有水,壇裏沒有麵,小孩子沒有奶吃,餓得黑間白日咕哇咕哇地叫,實在使她心焦。孩子瘦得象皮包骨頭,不久就餓死了。在一天夜裏,她把孩屍用席頭裹起,一個人抱起來跑到野地裏,用手刨了個坑埋上。哭了兩聲,說:“短命的孩子,你生得不遇時了,爹死了娘還年輕,沒法子把你拉扯大!”
    孩子死後,又過了一年苦日子,她覺得實在守不住。越是在艱難的歲月裏,越想親人。她倒不象別人一樣,要守寡一輩子,滿心眼裏願意找個靠身子的人兒。
    家族長是個白了尾巴梢的老狼,瞪著兩隻大眼睛,看著她身子骨結實又漂亮,黑夜裏跳過牆來,要和她做伴,她死也不開門。那家夥老羞成怒,逼著她往前走。使了她二百塊錢的彩禮,才答應她抱起被子,走到朱老忠家裏。自此以後,碾有人推,水有人挑,頭痛腦熱有人看孩子,刮風下雨有人給她拾掇院子。兩口子操持了多少年,才象家子人家了,朱老忠又要回老家。她想:也好,離開老狼們遠點兒,心裏也好安靜。今天她才知道:天下老鴰一般黑,老狼都是吃肉的,馮老蘭早就白了尾巴梢兒!反來複去想著,難過得不行。
    朱老忠見貴他娘睡不著覺,劃個火柴,抬起半截身子,點著牆上那盞小油燈。燈上冒起渾紅的焰苗,在風前顫抖。看了看窗戶還不亮,聽不見雞叫,他又翻了個身,問:“貴他娘!
    貴他娘!你身上不好?”
    貴他娘說:“不,不不好。孩子要走了,我心裏難受。”
    朱老忠說:“誰不難受哩,又有什麽辦法?”
    貴他娘說:“孩子離開娘,瓜兒離了秧,這樣的年頭去當兵……”
    朱老忠聽著,象棗棘刺著他的心,半天不說話。貴他娘說:“你想回鄉,我就跟你回來。自從回到家鄉,你看,這怎麽能過得了日子?馮老蘭比俺家族長還厲害!”
    朱老忠猛地說:“我不服他這個,走著瞧,出水才看兩腿泥哩!”他說了這句話,再也聽不見貴他娘說什麽,抬起頭來看了看,她已睡著,他就近給她蓋好被子。看看貴他娘善良的麵容,他的心上說不出地感激;有了她,才有了孩子們。有了她,才象一家子人家。有了她,他才不孤單。她分擔了生活的擔子,她幫助他在窮困的生活中掙紮。要是沒有她,甭說成不了一家子人家,生活還很難過下去呢!他又看了看大貴,那孩子抱著腦袋睡得歡著哩。
    就在這天晚上,運濤從大貴家裏走回來,心裏想:“要是不叫大貴去看戲,也抓不了兵。”他一想到這裏,心上就冷冷漠漠的,一個人走到春蘭家門口,一敲門,春蘭走出來開門。運濤走到機房裏點著燈,想看一會書。春蘭立在炕邊不走,她問:“大貴被抓兵了?”
    運濤說:“唔!”
    春蘭又問:“你叫他去看戲來?”
    運濤說:“唔!”
    春蘭撅起嘴唇說:“上西鎖井去,也不經點心,那人們淨會放火打黑槍。去了也罷,也不看著點兒,活活叫人抓住。”
    運濤說:“他生心要抓你,找你的岔子,說什麽也不行。
    誰又長著前後眼?”
    兩人楞在那裏,為大貴的命運擔心,兩顆心同時突突地跳動。第二天早晨,運濤一起身就去看大貴。忠大娘又給大貴做了頓好吃的,朱大貴吃完了飯,忠大娘給他穿上一身新衣裳,把常穿的衣裳包了個小包袱,叫他拿著。大貴又挑了幾件扔下,說:“當上兵,什麽都有了。”
    忠大伯在一邊看著,呆了半天才說:“我先說給你,大貴!咱當兵不象別人家,不能搶搶奪奪,不能傷害人家性命,你打槍的時候淨朝著天上。”
    嚴運濤、忠大伯、朱老明、朱老星、伍老拔,還有江濤和二貴,送大貴到招兵處去。邊走著,運濤就著大貴的耳朵說:“兄弟!哥哥對不起你,你去吧,幹好了也給我來個信,我也去找你。”大貴說:“好,就是吧,巴望我回來的時候,弟兄們還能見到麵!”運濤說:“怎麽能見不到麵哩!”一行說著,忠大娘從後頭跟上來。走到葦塘邊上,伸手扯住大貴,把幾個煮熟了的雞蛋掖進大貴口袋裏,說:“孩子!想不到從關外躲到關裏,也躲不開他們!你出去了,要保重身體。你離開娘了,娘也照顧不了你了。夜裏把被子蓋好,小心別著了涼。到了吃飯的時候,吃好吃歹的,你也吃口子。人是鐵,飯是鋼啊……”說著,掉下幾點淚,她用袖子遮住。幾年來她還沒有流過眼淚哩!
    大貴眼珠子閃出晶亮的光,不等母親說完,就說:“娘!
    哭什麽?等你想我的時候,我踏腳兒就跑回來!”忠大娘一下子又笑了,說:“看你說得容易!到了軍隊上,就是人家的人了,人家願打就打,願罵就罵。”說著又哭出來。
    大貴說:“那裏,我長著腿哩!”
    說著,忠大伯他們已經走上西坡,站在那裏等著。運濤在一邊看著,見母子倆難離難舍。眼圈兒一陣發酸,也流出淚來,心裏說:“誰知道!這是什麽命運哩?”江濤眨巴著又黑又長的眼睫毛,默默地不說什麽。二貴離不得哥哥,他們自小在一塊長大,這一去說不定什麽時候才能回來,隻是一股勁地哭。
    大貴被馮老蘭抓兵走了,運濤心上也犯嘀咕。附近村莊上,不斷地出放火打黑槍的事。他更變得少言寡語,淨好悶著頭兒想事。人們都說:“這人心裏可有數兒!”他白天在梨園裏做活,晚上插上門,在機房裏點上小油燈看《水滸傳》。春蘭和江濤趴在一邊,拿著筆寫寫畫畫。運濤給他們講故事,教他們打算盤。不到一年,春蘭講得故事順口流。江濤打得算珠誇誇地響,好象是大街上跑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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