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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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臘月二十六,那天深夜裏,有人騎著車子把江濤從別的縣裏帶回鎖井。\//二十七那天早晨,朱老忠套上一輛牛車,去趕城裏大集。車上載著一個破躺櫃,把糾察隊的刀、槍、劍、戟,各種武器裝在櫃裏,又裝上幾把子爆竹鞭炮。大貴拿著紅纓槍坐在大櫃上趕著車,糾察隊的人們,三三兩兩地在車後頭跟著。
    那天,青天黃地,萬裏無雲。江濤吃過早飯,走到大嚴村去叫嚴萍。嚴萍跟江濤悄悄溜出來,手裏拎個小竹籃,籃裏盛著傳單標語,蓋著個紅包袱。過了水塘,江濤從上到下看了看嚴萍,說:“不行,你得裝扮裝扮。”
    嚴萍問:“怎麽裝扮?”
    江濤打量著嚴萍,說:“大年集上,也選不出你這麽一個。
    你看,穿著旗袍、皮鞋。”
    嚴萍兩手扯起衣襟,看看左邊再看看右邊,不言聲又跑回去。換上棉布鞋,穿上素藍短襖,頭上蒙了塊印花粗布手巾。跑出來呼哧著說:“看!怎麽樣?”
    江濤說:“有點象農村姑娘,可是還不太象。”
    “怎麽還不太象?”嚴萍很納悶,盯著江濤,硬逼他說出還有什麽地方不太象。
    江濤說:“你臉兒太白,頭發太黑,放著藍光。”搖搖頭說:“不象個鄉村姑娘。”
    嚴萍生氣了,揚起拳頭捶著江濤的脊梁,說:“你得說出來,象個什麽?”
    江濤說:“象個小姐,象個女學生!”他說著,抬腳就跑,嚴萍在後頭追,追上了就扭住他的耳朵,問:“農民有什麽記號?”江濤說:“農民愛勞動,樸素,性子直爽。成年價受不盡的風吹日曬,吃不盡的糠糠菜菜。臉上黑黑的,身子壯壯的,你呢?”江濤回過頭看著嚴萍,她臉上津出汗珠,累得哼哧哼哧地緊跟著,撅起小嘴說:“我樂意!”江濤說:“樂意就行,快點走,同誌!跟上革命隊伍!”嚴萍聽著,覺得這話費解,話裏有話。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上城裏大道。趕年集的人們縷縷行行的。反割頭稅的人們見了江濤,三三兩兩走上來打招呼:“你也去趕年集?置年貨去?”江濤點著頭笑了笑,說:“今年不比往年,要多置點年貨。”嚴萍在後頭看著,覺得這些人們很有意思,肚裏憋不住的一堆笑。偷偷捅了江濤一下,說:
    “看!美得你!”
    進了城門一看,每年年集最熱鬧,今年比往年人更多。賣肉的,賣菜的,嘈嘈雜雜。賣年畫的,壓扁了嗓子,尖聲唱著。江濤和嚴萍擠在人群裏,左擁右擁,左擠右擠,擠到南城根爆竹市裏。大貴登在大車上,手裏拿著紅纓槍,指指劃劃,憋粗了嗓子吆喝著。伍老拔和二貴,放得大爆竹劈拍亂響,小鞭炮畢畢剝剝,還有黃煙炮、大燈炮,嗤溜溜一個起花鑽到冒天雲裏。放爆竹的硝煙,象雲山霧罩,正在熱鬧。趕集的人們密密匝匝,越集越多。江濤登上大車,把哨子一吹,人們從牲口市裏、棉花市裏、菜市裏走出來,從雜貨鋪裏、飯館裏走出來。大貴站在江濤一邊,把粗胳膊大拳頭一舉,說:
    “反割頭稅大會開始!”
    市上人們聽得大貴喊叫,一齊楞住。賣爆竹的,停止了買賣。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誰也不知道這是出了什麽事。大街小巷,飛出紅紅綠綠的傳單標語。嚴萍拎著竹籃,從這個胡同走到那個胡同,散發傳單。她把一簇傳單,唰哩哩地甩上天空,又看著那些紅綠紙張隨著風飄悠悠地落下來,趕集的人們伸手接住,高聲念著。市上人們揚起紅彤彤的臉,伸起頭東搖西看。江濤提高了嗓音,喊:
    “父老兄弟、老鄉親們!一年四季忙到頭,殺豬過年也納稅……”
    他講了一會子反割頭稅的事,又接著說:“反動派們北伐成功了,他們掌握了國家大權,苛捐雜稅更多了:地租和高利貸是抽筋,地丁銀附加稅是拔骨,割頭稅比刮皮還疼……“我們受苦人就象牛、象馬,象一群牲口,成天價在泥裏、水裏、風裏、火裏,滾來滾去……
    “我們耪起地來,兩手攥著鋤鉤,把腰一彎,象個羅圈,太陽曬得脊梁上冒出黑油兒。自春忙到秋,把租一交什麽也剩不下。寒衣節過去,身上還沒有遮涼的衣裳。冬季裏,寒天大雪,天黑了灶筒裏還冒不出煙來。使了帳,三年本利停,‘現出利’、‘利滾利’、‘驢打滾’,利息越來越重!
    “新年一到,要帳的擠破了門框。起了五更,還沒有下鍋的餃子……
    “一千斤的大鐵枷,加在農民身上,我們種地人家好苦啊!”
    說到這裏,他喘著氣停住。賈老師穿著白槎子老羊皮襖,坐在大車上,把猴兒帽拉下來,光露著兩隻眼睛,誰也認不出他是誰。江濤彎下腰,問了他一句什麽,他抱起江濤的腦袋,說了幾句話。江濤站起來,說,
    “新軍閥和舊軍閥們!你打我,我打你,混戰到什麽時候……
    “貪官汙吏們!光管升官發財,不管農民死活!搜刮民財入地三尺……”
    江濤憋紅了脖子臉講著,一眼瞥見嚴萍在小牆頭底下,睜著閃亮的眼睛,在看著他。他的眼睛裏冒出金色的火花。用著金屬般的聲音,高聲喊叫:“窮苦同胞們!要想改變這種光景,我們怎麽辦?”
    朱老忠睜圓了眼睛,在人群裏看著江濤,想:“這孩子真的成了大人,說得有條有理。”冷不丁伸起胳膊喊:“抱團體,伸手幹!”
    江濤繼續說:“對呀!大家抱團體,人多勢力大!現在我們提出‘反對割頭稅,打倒馮老蘭。’大家同意不同意?”
    嚴萍在台下看著,她覺得江濤平時象個姑娘;坐下來端莊,走起來安詳。勻正的臉盤,濃厚的眉毛,一對烏亮的眼珠子,多麽嫻靜。今天,他挺身立在千萬人的前麵,講起話來,如同霹靂閃電,一句句劈進人的心腑,震動了人們的思想,吸住人們的視線。看他手兒一揚,係動千萬人的眼神,滴溜滴溜亂轉。嘴唇一動,牽連千萬人的心情,靜心諦聽。但她,還不能理解這是一種什麽力量?嚴萍猛地臉上一熱,一抖顫。心兒一搖,一喜盈,她的心上,羞怯怯地偷偷地係念著。當她一想起來,兩片暈紅泛滿了臉頰。她明白,在中國曆史上,自古以來草野裏出了多少英雄!立在她眼前的青年人,興許是一個未來了不起的大人物。一時心上熱烘烘,額角上泌出汗珠來,隨著人群伸出拳頭,喊著:“打倒蔣介石!
    反對一切苛捐雜稅!”
    幾萬隻手在她跟前揚動,幾萬張旗子在她跟前搖擺,幾萬張嘴喊著,喊聲象春天第一次雷鳴。
    嚴誌和在人群裏,看這匹小犢兒,簡直成了人們眼裏了不起的氣候。眼角上不由得津出淚珠,又想起運濤:“那孩子要在外頭,隻能在江濤以上,不能在江濤以下。可惜他要在監獄裏住一輩子!”他看見江濤在台上,眼兒一盼,手兒一搖,就有千萬人舉起手向他招呼。嚴誌和噙著眼淚跳起來,喊:
    “好小夥子,咶咶叫!”
    朱老忠和嚴誌和悄悄地碰碰頭,呲開牙齒暗笑。朱老忠說:“看吧!咱這孩子行了!”
    嚴誌和說:“咱也不知道誰家墳裏長大樹呀!”
    大貴,那個寬鼻骨梁、厚嘴唇的小夥子,兩腿一蹦三尺高,蹓噠地戳在地上,喊:“反對割頭稅,反對土豪劣紳馮老蘭!”在太陽的照耀下,人們張開大嘴一齊呐喊,如同大河裏滾滾的翻花:“一定要和馮老蘭算老帳……”“打倒封建疙瘩馮老蘭……”一陣陣喊聲,傳到遠方。
    張嘉慶帶著朱老忠、嚴誌和、伍老拔、大貴他們,緊緊衛護著江濤和賈老師,氣勢洶洶地準備著戰鬥。槍尖上閃著光亮,想喝敵人的血!刀鋒上鋥明徹亮,想吃敵人的肉!
    江濤按照賈老師的意圖,指揮遊行的隊伍。做買賣的停止了生意,萬人空巷,看著這雄壯的隊伍在大街上走過。一群群農民,邁著有力的步伐,學生們唱著《國際歌》,站滿了一條街。排頭到了稅局子,排尾還沒離開爆竹市。江濤呼呼哧哧地跑到隊伍前頭,嚴萍在後頭緊跟著。他把哨子一吹,人們呼嚕地擠上去,擠了門子,砸了窗戶,闖進稅局子。嚇得馮老蘭變貌失色,跳過牆頭逃跑了。馮貴堂也跳過牆,撒腿就跑,丟了鞋子,掉了帽子,穿過幾條胡同,跑到縣政府後門。小門關著,他爬過短牆,跑到縣長室裏。王楷第問他:“你丟靴甩帽的這是幹什麽?”馮貴堂呼哧著說:“**們來了,砸了稅局子!”王楷第驚得兩隻眼睛象黧雞兒,問:“什麽?”馮貴堂說:“反割頭稅的人們來示威了!”王楷第立刻站起來,走到大堂門口大喊:“警察隊,保安隊,集合!出發!”
    江濤見找不到馮老蘭,爬到屋頂上,指揮隊伍:“老鄉親們!土豪劣紳逃走了,怎麽辦?”
    大貴伸出粗胳膊大拳頭,瞪出大眼珠子,甕聲甕氣地說:
    “土豪劣紳打倒了,上縣政府,去鏟除貪官汙吏!”
    江濤說:“土豪劣紳還沒打倒,還得狠狠地打!”
    江濤又把哨子一吹,喊了口令,大隊人群噗噗嚕嚕地跑向縣政府。張嘉慶帶著糾察隊,緊跟著江濤和賈老師。大貴、二貴、慶兒、伍順,那些年輕的小夥子們,今天在**的領導下,第一次說出內心的話。有說、有笑、有跑、有跳,樂得什麽兒似的。嚴萍第一次看到這神聖的農民革命的圖景。興奮得忍不住眼上掉下淚珠來,用手巾擦著。江濤看她身子骨單薄,浮遊在人群裏,一會湧到這一邊,一會又湧到那一邊,被人們擠得歪歪斜斜的,就偷偷地挽住她的胳膊。這事別人沒看見,張嘉慶可是看得清楚。把嘴唇突在江濤的耳朵上,問:“這姑娘是誰?”江濤說:“是個同誌。”張嘉慶眯縫著眼睛笑了笑,拍著江濤肩膀說:“這樣的同誌?”江濤拽住他的手說:“你可不能瞎說,吭!”嘉慶說:“保護你行了,我可不能保護她!”江濤沉下臉來說:“這是什麽時候,還有心花兒鬧著玩兒!”年輕人的心情另有不同。
    江濤看今天群眾情緒好,經過官鹽店的時候,又喊了一聲:“官鹽又漲價了,怎麽辦?”
    朱老忠大喊一聲:“反對官鹽漲價,搶他!”一句話沒說完,人們興奮起來。賈老師在大貴耳朵上說了個小話兒,大貴冷孤丁地把大胳膊一伸,喊出:“反對鹽斤加價!”
    隨著喊聲,人們如雷一聲吼,一齊擁上去。大貴兩腿一跳,蹦上鹽槽,拿起秤杆在柱子上一摔,咯嚓的一聲折做兩段。拿起簸箕說:“來吧!老夥裏的東西,隨便搶吧!”人們搶了鹽,用手巾、用褂子襟包著。重又整了隊伍,上縣政府去。走了一截路,前隊又停住。江濤跑到前頭一看,騎著馬、穿著黑衣裳的警察衝上來。穿黃軍裝的保安隊,挺著胸排著橫隊,擋在縣政府的大堂門口。手裏端著槍,槍上插著閃亮的刺刀,拉得槍栓劈拍亂響。象瘋狗嘴上掛著血絲,逞著吃人的架子。人們有些恐慌,隊伍走不過去。伍老拔用腦袋一拱,叫江濤騎在他的脖子上。江濤伸起手大喊:“不要怕!不要怕!兵來了將擋,水來了土屯。有槍的階級,你們照我這兒打!”他拍得胸膛咶咶地響。人們看警察和保安隊不敢拿槍打他,一下子定住了心,鎮靜下來。
    保安隊不讓步,示威的隊伍走不進去。江濤從伍老拔肩上跳下來,說:“同誌們!跟我來!”說著把眉頭一橫,領著隊伍向前走。忽然有兩把刺刀對準江濤的臉,不讓他前進。江濤揮著兩隻拳頭,睜開兩隻雪亮的眼睛,盯著刺刀尖上的光芒向前闖,一點不露驚惶害怕的神色。人們看見江濤勇敢的神氣,都壯起膽來,一股勁往裏衝。
    朱老忠看那兩把刺刀,在江濤眼前閃著光,眼看要戳著他的眼睛。把大棉襖一脫,舉起三截鞭闖上去,兩手向上一騰,光啷地把兩把刺刀打落在地上。一下子又衝上來五六把刺刀,照準朱老忠刺過來。朱老忠氣衝衝地走上去,拿起三截鞭,劈劈啪啪地迎擋著。看眼前刺刀越來越多,他一個人堵擋不過了,伸開銅嗓子喊了一聲:“是刀子山也得闖,同誌們!上呀!”大貴憋粗了脖子,把胳膊一伸,喊:“打退貪官汙吏的爪牙!”人們一齊瞪出眼珠子喊,喊得天搖地動。張嘉慶和朱大貴帶著伍老拔、二貴、慶兒、伍順等十幾個人,拿著十幾杆長槍衝上去。保安隊不敢傷害請願的群眾,被農民糾察隊衝垮了,退進院子裏。
    朱老忠說:“同誌們,向裏闖!”
    朱大貴、張嘉慶、伍老拔,帶著大隊的人們,哇呀的一聲,衝進院裏。人們擠滿大堂,擠滿前後院,站滿了屋頂上。
    朱老忠站在隊伍前麵,舉起拳頭大喊:“要求貪官汙吏出來和民眾見麵!”人們緊跟著喊起來。警察和保安隊,還是逞著吃人的架子不敢。朱老忠又喊:“同誌們!他們要是傷害我們一個,我們怎麽辦?”人們喊著:“摁窩兒打死他們!”朱老忠喊:“那麽,各人找尋各人的武器吧!”人們找了鐵鈀大鎬、磚頭石塊,拿在手裏,擺開陣勢要打仗。
    縣長聽說請願的群眾人多勢眾,不敢出來。保安隊和警察保護著縣政府。人們等了半天,才傳出話來:“可以暫時不交割頭稅。”江濤要求他明令取消,縣長不敢,說要請示省政府。
    江濤看人們從早到晚,隻吃了一頓飯,身上累極了。叫伍老拔把他拱起來,站在石碑上,說:
    “同胞們,老鄉親們!看到咱們的力量了吧!隻要群眾一起來,就嚇得土豪劣紳們屁滾尿流,貪官汙吏們也渾身打顫。
    有人再來收交割頭稅,怎麽辦?”
    朱老忠跳起來,使出絕力喊:“當場打死!”
    人們一齊喊著:“打倒土豪劣紳馮老蘭!”
    江濤歪起脖子,學著賈老師的手勢,舉起右手,搖手大喊:
    “反對驗契驗照!
    “反對鹽斤加價!
    “反對高利貸!”
    人們一陣陣高聲喊著,喊得天搖地動,江濤又說:“願意打倒土豪劣紳、鏟除貪官汙吏的人們!你們加入農會吧!”
    人們不約而同地喊著:“我們一齊加入農會!”
    江濤說:“同誌們!回去的時候要三三五五地搭伴走,路上要防備土豪劣紳們的暗害!防備巡警和馬快班的逮捕!”
    散了會,朱老忠套上牛車,人們坐在車上,他跨上外轅,打著響鞭回家去。江濤和嚴萍一塊走,走到半路上,嚴萍對江濤說了知心話。她說:“我一見到示威的人群,心裏真是興奮,一股勁兒跳啊!”江濤送她走到大門口上,才獨自格兒走回來。
    自從開了大會,江濤心上老是象架著一團火,白天吃不下飯,晚上睡不著覺,他獨自格兒坐在冬天的樹林裏,沉思默想,在總結著鬥爭的藝術。那天,他悄悄走進梨林,把身子靠在梨樹上,眯縫著眼睛向著太陽取暖。嚴萍從背後走過來,用細樹枝掃了一下他的耳朵。他以為是一隻什麽蟲兒爬進耳朵裏,急搖了搖頭,回身一看是嚴萍。嚴萍咯咯地笑起來,江濤也無聲地笑了,心上一跳,臉上有些紅暈。
    嚴萍問他:“你在想什麽?”
    江濤說:“我在想運動過去了,廣大農民怎樣對付馮老蘭。”
    嚴萍坐在江濤一邊,江濤睜起黑亮的眼睛看著她。猛地張開臂膀,把嚴萍攔在懷裏,熱烈地用滾熱的嘴唇,吻著她青青的眉峰……
    他們在空曠的林子裏,細細談心。思想如同一匹脫了韁的、剛紮牙的小馬,伸開四蹄,奔馳在祖國的大地上。兩人共同繪下了多少理想的圖畫;兩個人共同研究著,畫上又撕碎,撕碎了又畫上。年輕的、狂熱的血液,在胸膛裏鼓蕩,開始感到革命給予青年人的自由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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