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章 封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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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一的上午,王氏針灸館內一如往常般平靜。
    陽光透過幹淨的玻璃窗灑進來,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艾草和消毒水的混合氣味。
    林決明正在為一個患有慢性腰痛的老婦人進行艾灸,手法沉穩專注。
    武藤光子安靜地在一旁整理著櫃子,動作一絲不苟。
    黑川龍葵則是在庭院裏打掃落葉,眼神偶爾抬起,掃過林決明忙碌的背影。
    “大林先生,真是多謝您了,”老婦人舒服地歎了口氣,“每次來您這裏治療,這老腰啊,就能輕鬆好幾天。比吃止痛藥管用多了。”
    “杉本阿姨您太客氣了,”林決明溫和地笑笑,輕輕調整了一下艾灸盒的位置,“主要還是您自己堅持得好。再鞏固幾次,平時注意保暖,會好很多的。”
    就在這時——
    “砰!”
    針灸館的大門被人猛地從外麵推開,巨大的聲響打破了室內的寧靜。
    門上的風鈴被粗暴的力道震得瘋狂搖晃,發出刺耳雜亂的叮當聲。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嚇了一跳,詫異地望向門口。
    隻見金子萬鴻一臉冰寒地站在門口,他今天沒有穿西裝,而是一身剪裁合體的公務員製服,胸前別著厚生勞動省的徽章。他的身後,跟著四五個同樣穿著製服、表情嚴肅的工作人員,其中兩人手裏還拿著公文包和封條工具。
    “你們是什麽人?要幹什麽?”武藤光子第一時間反應過來,上一口氣衝進院子,眼神銳利地掃視著這群不速之客。
    黑川龍葵也快速湊上前。
    金子萬鴻根本沒有理會武藤光子和黑川龍葵,他的目光如同鷹隼般直接鎖定林決明,聲音冷硬,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林決明,我最後問你一次,我妹妹萬代,在哪裏?”
    他的語氣根本不是詢問,而是最後的通牒。
    林決明眉頭緊鎖,示意受驚的杉本阿姨稍安勿躁,然後緩緩站起身,平靜地迎向金子萬鴻的目光:“金子先生,我已經說過了,我不知道。而且,這裏是診療場所,請你不要打擾我的病人。”
    “病人?”金子萬鴻冷笑一聲,掃了一眼室內,目光中充滿輕蔑,“一個沒有日本行醫資格證的外國人,非法經營診療所,還敢大言不慚地說‘病人’?林決明,你以為你是誰?”
    他身後的一個工作人員立刻上前一步,亮出一份蓋著紅印的文件,語氣刻板地宣布:“我們是厚生勞動省醫療指導課的工作人員。現接到實名舉報,指控‘王氏針灸館’涉嫌雇傭無證外籍人員非法行醫。根據《醫師法》相關規定,現依法對該場所進行臨時查封處理,並進行進一步調查。請配合我們的工作。”
    “無證行醫?查封?”杉本阿姨嚇得臉色發白,不知所措。
    武藤光子眼神一厲,剛要開口,林決明抬手製止了她。
    他看著金子萬鴻,臉上沒有任何驚慌,反而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金子課長,好大的官威啊。為了逼問妹妹的下落,不惜動用公權力,公報私仇?你這濫用職權的行為,恐怕也不符合《國家公務員法》吧?”
    “濫用職權?”金子萬鴻推了推眼鏡,鏡片後的眼神冰冷而殘酷,“林決明,我這是在依法執行公務,維護我國醫療行業的秩序和國民的健康安全。你一個外國人,非法在這裏行醫賺錢,本身就是對日本法律的踐踏!我作為公務人員,有權也有責任製止這種違法行為!”
    他上前一步,逼近林決明,壓低聲音,語氣充滿了威脅和厭惡:“至於我是不是公報私仇……你有證據嗎?我告訴你,今天這針灸館,我封定了!除非你現在就告訴我萬代在哪裏!否則,你就等著這裏被永久關閉!”
    樓上的王大爺顯然也被樓下的動靜驚動了,傳來一陣緩慢而艱難的腳步聲和咳嗽聲。
    很快,任美玲攙扶著拄著拐杖、臉色蒼白的王大爺,一步一步地從樓梯上挪了下來。
    王大爺看著眼前這群穿著製服的不速之客和緊張的氣氛,虛弱地問道:“怎麽回事……咳咳……發生什麽事了?”
    “王師傅,您怎麽下來了?”林決明連忙上前想要攙扶。
    “王先生是吧?”金子萬鴻目光轉向王大爺,語氣沒有絲毫尊重,“我是厚生勞動省的事務次官金子萬鴻。你這間針灸館,涉嫌嚴重違規,雇傭無證外籍人員非法行醫。我們現在要依法對其進行查封。你作為經營者,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王大爺聞言,身體晃了一下,臉上露出焦急和懇求的神色:“這位……金子大人,您是不是有什麽誤會?林醫生他雖然是中國籍,但他的醫術很高明,是在幫我……是在救我這間小店啊!他治好了很多老街坊的老毛病,大家都很感激他,他從來沒有亂來過!求求您,高抬貴手,通融一下吧……”
    “通融?”金子萬鴻嗤笑一聲,語氣極其刻薄,“通融什麽?通融你們違法嗎?王先生,我看你是老糊塗了!把診所交給一個來曆不明、連基本的醫師資格都沒有的外國人,你這是對患者極度的不負責任!你也是幫凶!我看你這把年紀,也不想晚年還惹上官司,背上巨額罰款吧?”
    “你……你怎麽能這麽說話!”王大爺氣得渾身發抖,咳嗽得更厲害了。
    任美玲一邊幫王大爺拍背,一邊又急又氣地瞪著金子萬鴻:“你們太過分了!林醫生是好人!王師傅生病了,要不是林醫生幫忙,這針灸館早就關門了!你們憑什麽在這裏譴責別人,別人需要幫助的時候,你們有站出來過嗎?”
    “憑什麽?就憑法律!”金子萬鴻絲毫不為所動,反而更加咄咄逼人,“少廢話!立刻停止一切診療活動!所有人員離開診療區!我們要貼封條了!”
    他身後的工作人員立刻開始清場,態度強硬地請杉本阿姨離開。
    杉本阿姨嚇得趕緊拿起東西,匆匆忙忙地走了,臨走時還擔憂地回頭看了林決明一眼。
    兩名工作人員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白色封條和蓋章的文書,開始往治療床、藥櫃、針灸器械櫃甚至門口上貼封條。
    “住手!你們不能這樣!”任美玲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武藤光子身體緊繃,眼神詢問地看向林決明,隻要他一聲令下,他分分鍾出手。
    林決明對她微微搖了搖頭。
    他知道,此刻武力對抗官方人員,隻會讓事情變得更糟,徹底無法挽回。
    他深吸一口氣,扶住氣得搖搖欲墜的王大爺,目光冰冷地看著金子萬鴻:“金子先生,你會為你今天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的。”
    “代價?”金子萬鴻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名片,屈指一彈,名片輕飄飄地落在林決明腳邊,“這話應該由我來說才對!等你想清楚了,打這個電話告訴我萬代在哪裏。或許……我心情好了,會考慮讓你們重新開業。否則……”
    他掃了一眼被貼上白色封條、瞬間變得死氣沉沉的針灸館,冷笑一聲:“你們就等著接受調查和罰款吧。我們走!”
    說完,他帶著那群工作人員,趾高氣揚地轉身離開,留下滿屋狼藉和刺眼的白色封條。
    針灸館內一片死寂。
    原本溫馨整潔的空間,此刻被一道道白色的封條割裂得支離破碎。
    王大爺看著眼前的一切,身體一軟,差點癱倒,幸好被任美玲和林決明扶住。
    他老淚縱橫,聲音沙啞而絕望:“完了……完了……這下全完了……這館子……是徹底完了……”
    “王師傅,您別這樣,身體要緊。”林決明心中充滿了愧疚和憤怒,他將王大爺扶到唯一一張還沒被貼封條的椅子上坐下,“對不起,王師傅,是我連累您了。”
    “不……不怪你,小林……”王大爺搖著頭,淚水順著皺紋滑落,“是這世道……是這世道不容人啊……我們華人……在日本想安安穩穩做點事,怎麽就這麽難……我年輕時剛開這館子,也被人刁難了好多回……說我們是‘赤腳醫生’,是‘迷信’……好不容易熬出頭,有點起色了……又碰上這事……他們……他們就是看不得我們好……”
    老人哽咽著,訴說著積壓已久的委屈和心酸。
    林決明沉默地聽著,拳頭不自覺地握緊。他知道,金子萬鴻針對的是他,但最終承受損失的,卻是無辜的王大爺和這間承載了他一生心血的小小針灸館。
    “王師傅,您放心,”林決明深吸一口氣,語氣堅定,“罰款的事情,我來解決。我不會讓你承擔這筆損失。至於針灸館……暫時先關門休息一段時間吧。等風頭過去,我們再想辦法。”
    王大爺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看著林決明:“小林啊……不是錢的問題……經過這麽一鬧,就算以後能重新開業,恐怕……恐怕也沒人敢來了……而且,有那個金子長官在,他肯定不會輕易放過你的……你以後……怕是沒法再在這裏待下去了……”
    老人的話很現實,也很殘酷。
    林決明心裏也明白,經過今天這麽一鬧,他在王氏針灸館的生涯,恐怕真的到頭了。
    “我知道,”林決明點點頭,語氣平靜,“走一步看一步吧。總會有辦法的。當務之急是你的身體,你不能再激動,不然舊病複發就麻煩了。美玲姐,麻煩您送王師傅上樓休息吧。”
    任美玲擦擦眼淚,點點頭,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心力交瘁的王大爺,一步一步艱難地往樓上走去。
    一樓診所裏隻剩下林決明、武藤光子和黑川龍葵三人。
    武藤光子看著滿地的封條,眼神冰冷:“BOSS,需要我……”
    “暫時不用。”林決明打斷她,搖了搖頭,“對方用的是陽謀,走的是官方程序。硬碰硬對我們沒好處。”
    他走到窗邊,看著外麵街道上偶爾走過的行人,陽光依舊明媚,但他的心情卻一片陰霾。
    苦心經營了幾個月,剛剛有了起色,轉眼間就化為泡影。這種無力感和憤怒,讓他胸口發悶。
    “林君,”黑川龍葵不知何時走到他身邊,聲音依舊清冷,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
    林決明轉過身,看著她冰藍色的眼眸,又看了看一臉肅殺的武藤光子,忽然笑了笑,那笑容裏帶著一絲疲憊,但更多的是一種不服輸的韌勁:
    “天無絕人之路。針灸館被封了,大不了我暫時不開門了。反正之前也攢了些錢,暫時餓不死。而且,像田井家那種出診的邀請,以後或許還會有。總歸是能活下去的。”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黑川龍葵身上,語氣變得溫和:“說起來,阿葵,之前一直說陪你去靜岡看你姨媽,但因為各種事情耽擱了。現在好了,突然閑下來了。正好,我們可以趁這段時間,去一趟靜岡。你準備一下,我們過幾天就出發,怎麽樣?”
    黑川龍葵微微一怔,似乎沒想到林決明在自身難保的情況下,竟然還記得並且主動提出要陪她去辦私事。
    她冰封般的眼神似乎波動了一下,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沉默了幾秒,才低聲應道:“嗯。好。”
    雖然隻有一個字,但其中蘊含的細微情緒,卻與往常的冰冷截然不同。
    林決明看著她那難得流露出的一絲動容,心中的陰霾仿佛被吹散了些許。
    他笑了笑:“那就這麽說定了。正好,我也想去散散心,換個環境,想想以後的路該怎麽走。”
    金子萬鴻鐵青著臉,坐進停在街角的黑色公務車裏。車廂內氣壓低得嚇人,前排的司機和副手連大氣都不敢喘。
    “開車!”金子萬鴻聲音冰冷地命令道。
    車子緩緩駛離練馬區,匯入東京午後的車流。
    金子萬鴻靠在舒適的後座椅背上,閉上眼,手指用力按壓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
    腦海裏反複回放著剛才在針灸館裏,林決明那張平靜卻帶著嘲諷的臉。
    痛快嗎?
    有一點。
    但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挫敗感和焦躁。
    他動用職權,以雷霆手段查封了那家破診所,羞辱了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中國小子,可最終的目的——找到妹妹萬代的下落——卻絲毫沒有進展。
    那個林決明,骨頭比想象中硬得多,嘴也嚴得很。
    “一群廢物!”金子萬鴻猛地睜開眼,低聲咒罵了一句,不知道是在罵林決明,還是在罵他自己,或者是在罵那些至今毫無進展的手下。
    他拿出手機,找到一個號碼撥了過去,電話幾乎是瞬間被接通。
    “金子長官!”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恭敬而緊張的聲音。
    “查得怎麽樣了!”金子萬鴻的聲音壓抑著怒火,“那麽多監控,那麽多線人,連一個大活人都找不到嗎?她還能憑空消失了不成!”
    “非、非常抱歉!”對方的聲音帶著惶恐,“我們已經排查了所有可能區域的監控,也詢問了小姐平時可能接觸的所有朋友和場所……但、但是……小姐她……好像真的……完全沒有露麵。她常用的信用卡、銀行賬戶也都沒有任何動用記錄……就好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人間蒸發?!”金子萬鴻的聲音陡然拔高,怒火再也壓抑不住,“她一個嬌生慣養的大小姐,身無分文,能跑到哪裏去蒸發?!一定是有人幫她藏起來了!給我繼續查,擴大範圍!把她那些狐朋狗友都給我盯死了!還有那個姓林的,他肯定知道!給我盯緊他!他一定會露出馬腳!”
    “是!是!長官我們立刻加派人手!”電話那頭忙不迭地應道。
    “一群飯桶!”金子萬鴻狠狠地掛斷電話,胸口劇烈起伏。
    他煩躁地鬆了鬆領帶,感覺一股邪火無處發泄。萬代到底被藏到哪裏去了?那個林決明,到底有什麽底氣敢跟他硬扛到底?
    他越想越氣,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真皮座椅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前排的司機嚇得肩膀一抖,趕緊目不斜視地專注開車。
    就在這時,他的公務手機發出了一聲輕微的郵件提示音。
    金子萬鴻不耐煩地拿起手機,瞥了一眼發件人——是他派去深入調查林決明背景和人際關係的心腹下屬。
    郵件的標題是:【關於目標人物林決明近期接觸對象的補充調查報告(急)】
    “又是什麽雞毛蒜皮的小事……”金子萬鴻啐了一口,心情惡劣地點開了郵件。
    郵件正文開頭是一些常規的、他已經知道的信息匯總,關於林決明在王氏針灸館的工作,以及近期接觸的一些病人和社交圈,大多沒什麽價值。
    他快速滑動屏幕,耐著性子往下看。
    直到郵件的中後段,幾行加粗標紅的文字猛地跳入了他的眼簾,讓他的動作瞬間僵住!
    【……另,經交叉比對核實,發現目標人物林決明於約三周前,跟隨金子小姐前往金子家本宅,為專務董事進行過一次出診療。】
    “什麽?!”金子萬鴻猛地坐直了身體,眼睛死死盯住屏幕,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
    他父親?林決明?為他父親出診?!
    這怎麽可能?!
    他父親是極其傳統和注重身份的日本老派企業家,對漢方醫學雖不排斥,但也絕不相信那些來曆不明的外國遊醫,怎麽會私下秘密請林決明到家裏看病?!
    他急忙繼續往下看,心跳莫名地加速。
    【……診療事由:專務董事近月來深受足跟疼痛困擾(疑似足底筋膜炎),夜間及晨起時痛感加劇,影響行走及睡眠。經多位專家及整骨院診療,效果均不顯著。】
    【……診療結果:林決明赴本宅約一小時後離開。據司機觀察,當日傍晚,專務董事疼痛明顯緩解,已經可以下地走路。專務董事對此療效頗為滿意。】
    【……備注:此事專務董事要求嚴格保密,知情範圍極小。本次調查亦屬偶然獲悉。建議謹慎處理此信息。】
    郵件到這裏結束了。
    金子萬鴻拿著手機,僵在座位上,臉上的憤怒和焦躁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度的震驚和難以置信,以及一絲……難以形容的荒謬感和隱隱的不安。
    林決明,那個中國小子……居然在幾周前進入過他金子家的本宅,還治好了連東京名醫都束手無策、讓他父親備受折磨的頑疾?
    這……這簡直……
    一股極其複雜的情緒瞬間湧上金子萬鴻的心頭。
    有被蒙在鼓裏的惱怒,有對事情完全超出掌控的愕然,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憋悶和……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法忽視的忌憚。
    他忽然想起剛才在針灸館,林決明麵對他威脅時那平靜而略帶嘲諷的眼神。
    那眼神背後……
    難道不僅僅是對他濫用職權的蔑視,還隱藏著這層有恃無恐的底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