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8章 橫濱市立大學附屬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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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三上午,橫濱的天空有些陰沉,飄著細密的雨絲。
林決明和黑川龍葵搭乘JR京濱東北線,在櫻木町站下車,步行前往不遠處的橫濱市立大學附屬醫院。
武藤光子如同往常一樣,在不遠處若即若離地跟隨,確保他們的安全。
在醫院宏偉卻略顯壓抑的主樓前,田井公冶已經撐著一把黑傘在等候。
他今天穿著深色西裝,表情比上次在咖啡館時更加凝重和急切。
“大林先生,黑川小姐,你們來了。非常感謝二位準時赴約。”田井公冶快步迎上,語氣恭敬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路上辛苦了。這邊請,舅舅已經在病房等候了。”
他引著兩人穿過人來人往的醫院大廳,乘坐電梯前往高層病房區。
走廊裏彌漫著消毒水和藥物的混合氣味,安靜得能聽到腳步聲和遠處儀器的滴答聲,氣氛沉悶。
“舅舅的情況……最近不太好,”田井公冶一邊走,一邊壓低聲音介紹,眉頭緊鎖,“肝癌晚期,多處轉移,醫院這邊……基本已經沒有辦法了,主要是保守治療。最近又突發腦梗,雖然搶救過來了,但留下了嚴重的後遺症,右半邊身體完全偏癱,左半邊也使不上什麽力,生活完全不能自理,需要兩個護工二十四小時輪流照顧才能勉強翻身、擦洗……”
他歎了口氣,語氣帶著真實的擔憂和一絲表演般的哀傷:“精神狀態也很差,時好時壞。我們看著……心裏實在難受。”
林決明安靜地聽著,臉上沒什麽表情,隻是微微點頭。
黑川龍葵跟在他身後,眼神淡漠,仿佛周圍的一切都與她無關。
來到一間單人病房外,田井公冶停下腳步,整理了一下領帶,深吸一口氣,才輕輕敲了敲門,然後推門而入。
病房很寬敞,設施齊全,但依舊無法掩蓋其作為病房的冰冷和蕭瑟。
空氣中除了消毒水味,還混雜著老人身上特有的衰敗氣息。
一個瘦骨嶙峋、麵色灰暗的老人躺在病床上,身上插著幾根管子,鼻子裏還接著氧氣管。
他睜著眼睛,眼神有些渾濁,但似乎還保持著清醒。
兩個穿著護工服的中年女人正站在床邊。
看到田井公冶帶著人進來,老人的目光緩緩移了過來,落在林決明和黑川龍葵身上,眼神裏沒有太多波瀾,隻有一種曆經世事的疲憊和洞察。
“舅舅,大林先生來了。”田井公冶上前一步,恭敬地介紹,“這位就是我跟您提過的,醫術非常高明的大林先生,大林決明。這位是他的助手,黑川小姐。”
林決明上前微微躬身:“田井老先生,您好,我是大林決明。”
黑川龍葵也微微頷首致意。
“你們都出去吧。關上門。沒有我的允許,不準進來。”田井泓達目光掃過田井公冶和兩位護工。
“我也要出去?”田井公冶愣了一下。
見田井泓達沒有回話,他也隻能跟著兩個護工離開。
之後,田井泓達的目光在林決明臉上停留了片刻,喉嚨裏發出沙啞的聲音:“你是中國人?”
林決明微微一怔,坦然點頭:“哦,田井先生目光如此犀利?”
田井泓達的目光重新回到林決明身上,喘息了幾下,才緩緩開口,聲音雖然虛弱,但思路卻異常清晰:
“不必驚訝。我這一輩子……在商場上打滾,跟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中國人,韓國人,美國人……我一眼就能分辨出來。你身上……有那種……不一樣的氣質。”
他頓了頓,眼神銳利了幾分:“公冶……請你來,是為了什麽,我心裏清楚。他們是不是……跟你說,希望我改變遺囑,把工廠留給他們?”
林決明沉默了一下,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田井老先生你都知道了,那你希望我為做些什麽呢?”
田井泓達盯著林決明看了幾秒,忽然咧開幹裂的嘴唇,露出一絲近乎嘲諷的笑容:“你倒是直接……不錯。我不管公冶他們許了你什麽好處……那是我和他們之間的事。我請你來,是因為……我確實需要你的幫助。或者說……我需要中醫的幫助。”
他的眼神忽然變得有些悠遠,仿佛陷入了回憶:“很多年前……大概是昭和六十三年吧……我也得過一場怪病。那時候……我右手抖得厲害,連字都簽不了,渾身無力,在日本看了很多大醫院,都查不出原因,也治不好。後來……是一個台灣的老客戶,介紹我去台北,找一位姓陳的老中醫。”
“那位陳老先生……隻給我把了把脈,看了看舌苔,就開了幾副藥。很便宜的藥。我帶回日本,吃了不到一個星期,手就不抖了,渾身也有勁了。”
田井泓達的語氣裏帶著一絲不可思議和懷念。
“從那以後,我就知道……有些病,西醫的路走不通,或許可以試試中醫的路。”
“後來……大概平成十年左右,我又病了一次,也是怪病。我特地花重金,把陳老先生從台灣請到日本來,給我看病。他來了,住在我家,我好吃好喝招待他,叫人帶他遊玩。他給我開藥……我的病很快又好了。”
他歎了口氣,眼神黯淡下來,“可惜啊……陳老先生……前幾年聽說已經過世了。唉……”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林決明:“所以,大林先生,我不在乎你是不是中國人,也不在乎你有沒有日本的行醫資格。我姐姐美代子最後的日子,公冶跟我說了,是你用針灸和漢方藥減輕了她的痛苦,讓她走得安詳一些。就衝這一點……我信你。能減輕病人的痛苦,就是功德。生死有命,不能奢望每個醫生都能救人性命。”
林決明靜靜地聽著,心中對這位看似油盡燈枯的老人,不由得生出一絲敬意。
至少,在對待醫術的態度上,他是務實且開放的。
“那麽,田井老先生,你希望我如何幫你?”林決明問道。
田井泓達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難以啟齒的屈辱和痛苦。
他沉默了很久,才用極其沙啞和艱難的聲音說道:“我……我現在……最受不了的……不是癌痛,也不是動不了……是……是便秘。”
“隻是便秘?”林決明有些意外。
這個訴求,似乎比他預想的要……簡單直接得多。
“對……便秘。”田井泓達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和羞恥,“嚴重的便秘!吃什麽瀉藥……甚至用開塞露……都沒用!一點用都沒有!最後……最後隻能讓護工……用手……用手指伸進去……一點一點……把那些像石頭一樣的糞塊摳出來……才能勉強排便……”
他說到這裏,呼吸變得急促起來,眼眶微微發紅,聲音哽咽:“我田井泓達……一輩子……也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現在……現在卻要像畜牲一樣……躺在床上,讓人……讓人掏屁股……我……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每次……我都想死了算了!”
強烈的屈辱感和對尊嚴的渴望,讓這位風燭殘年的老人激動得渾身發抖。
林決明立刻明白了。
對於田井泓達這樣的人來說,肉體上的痛苦或許可以忍耐,但這種徹底失去尊嚴、如同動物般的對待,才是對他精神最大的折磨和摧殘。
“大林先生……”田井泓達努力平複著呼吸,眼神近乎哀求地看著林決明,“我不管你用什麽方法……針灸、吃藥……什麽都行!隻要……隻要能讓我自己正常排便……不用再……再經曆那種事情……五千萬可以給你。我田井泓達說話算話!”
林決明心中了然。
原來如此。
田井姐弟那份“孝心”背後的真實目的,與老人此刻最迫切的需求,陰差陽錯地聚焦在了一個看似微不足道,卻關乎最基本人性尊嚴的問題上。
五千萬,這絕對是個令人心動的報酬……
普通日本打工族,得不吃不喝工作十幾二十年才能賺到這筆巨款。
接下來,林決明給田井泓達進行了診斷。
“我明白了,田井老先生。”林決明點點頭,語氣沉穩而令人安心,“請放心,你的情況,在中醫看來並非疑難雜症。這是典型的‘氣秘’,主要由肝氣鬱結、腑氣不通所致。由於久病臥床,情緒抑鬱,氣機運行嚴重不暢,導致大腸傳導失常。並非無法可治。”
他一邊說,一邊示意黑川龍葵打開隨身攜帶的針灸盒。
“我現在先為您行針,疏調肝氣,通降腑氣。之後會為您開具藥方,調理氣機。順利的話,很快就能見效。”
田井泓達聽到林決明如此肯定而專業的回答,渾濁的眼睛裏瞬間爆發出希冀的光芒,連連點頭:“好!好!拜托你了!大林先生!”
林決明讓黑川龍葵協助,為田井泓達的手臂、腹部和腿部的幾個穴位(如太衝、支溝、天樞、足三裏等)進行消毒,然後凝神靜氣,手法精準地刺入毫針,並進行輕柔的撚轉提插。
田井泓達閉上眼睛,感受著針尖刺入後產生的酸、麻、脹感逐漸匯聚,仿佛有一股微弱的氣流在體內緩緩流動,原本鬱結緊繃的身體似乎鬆弛了一些。
就在這時,病房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田井公冶似乎不放心,探頭進來看了一眼。
田井泓達立刻察覺,猛地睜開眼,眼中閃過一絲怒色,用盡力氣嗬斥道:“誰讓你進來的!出去!沒規矩的東西!”
田井公冶嚇了一跳,連忙縮回頭,連聲道歉:“對不起!舅舅!我這就出去!”門被迅速關嚴。
田井泓達餘怒未消,低聲罵了一句:“不成器的東西……就知道惦記我那點家當……”
他看了一眼麵色平靜、繼續專注行針的林決明,歎了口氣:“讓大林先生見笑了。”
林決明微微一笑,沒有接話,繼續專注於手上的治療。
留針約三十分鍾後,林決明起針。
田井泓達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感覺胸腹間似乎順暢了不少,雖然還沒有便意,但那種脹悶不適感減輕了許多。
“感覺如何,田井老先生?”林決明問。
“好像……舒服了一點。”田井泓達點點頭,眼神中的期待更濃了。
林決明取出紙筆,沉吟片刻,寫下了一個疏肝理氣、潤腸通便的方子,主要是柴胡、白芍、枳實、厚樸、火麻仁、杏仁等藥材,劑量斟酌得十分謹慎,考慮到老人肝癌體虛的狀況。
“按這個方子抓藥,先吃三劑。早晚各一次。”林決明將藥方遞給田井泓達,“服藥期間,注意情緒舒緩,家人多陪伴開導。如果能稍微搖高床頭,盡量半坐臥位,會更有助於氣機流通。”
“好!好!!”田井泓達如獲至寶,抬起無力的左手緊緊捏著藥方。
治療結束,林決明和黑川龍葵告辭離開。
田井泓達再三道謝,眼神中充滿了感激和希望。
一出病房門,田井公冶立刻迎了上來,急切地小聲問道:“大林先生,怎麽樣?舅舅他……情況如何?”
“已經進行了針灸治療,也開了藥方。”林決明語氣平淡,“田井老先生主要是肝氣鬱結導致的腑氣不通,治療需要循序漸進。按時服藥,保持情緒穩定,應該會有所改善。”
“大概……大概多久能有效果?”田井公冶追問道,眼神閃爍。
“快則一兩天,慢則三五天,應該能看到初步效果。”林決明看了他一眼,“具體還要看老先生的身體吸收和對藥物的反應。”
“一兩天……好!好!”田井公冶鬆了口氣,臉上露出喜色。他連忙從公文包裏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塞到林決明手裏,“大林先生,這是一點心意,兩百萬円,請您先收下。算是這次的出診費和藥費。等舅舅情況穩定了,另有重謝!”
林決明沒有推辭,坦然接過信封:“田井先生客氣了。後續有什麽情況,隨時聯係。”
“一定一定!辛苦您了!我送您出去!”
田井公冶態度殷勤地將林決明和黑川龍葵送到電梯口,才轉身匆匆返回病房,想必是急著去看那張藥方和詢問舅舅的感受。
林決明和黑川龍葵乘坐電梯下樓,走出醫院大門。外麵的雨已經停了,空氣清新濕潤。
武藤鬼魅般的身影在不遠處出現,無聲地跟了上來。
三人沉默地走向地鐵站。一路上,黑川龍葵似乎有些心事重重,比平時更加沉默。
進入地鐵站,等待列車時,黑川龍葵忽然低聲開口,聲音有些飄忽:“那個老人……一個人躺在病房裏……身邊沒有真正的親人……隻有惦記他財產的外甥……和拿錢辦事的護工……看著……有點可憐。”
林決明有些意外地看向她。他還是第一次聽到黑川龍葵用“可憐”這個詞來形容別人。
黑川龍葵的目光望著遠處漆黑的隧道,冰藍色的眼眸中似乎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看到他……我就想起我姑媽。她也是一個人……躺在靜岡的醫院裏……不知道……現在怎麽樣了……”
她的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和擔憂。
林決明心中一動,明白了她情緒低落的原因。
田井泓達的境況,觸動了她內心關於親人的柔軟和牽掛。
他放柔了聲音,安慰道:“別擔心,阿葵。等忙完手頭這幾件事,情況穩定一些,我們就盡快去靜岡看望你姑媽。我會盡力為她診治的。”
黑川龍葵轉過頭,看向林決明。
她的眼睛在站台燈光下顯得格外清亮,仿佛有水光流動。她定定地看了他幾秒鍾,忽然,做出了一個讓林決明完全意想不到的舉動。
她上前一步,踮起腳尖,快速地、輕輕地吻上了林決明的嘴唇。
那是一個冰涼而柔軟的觸感,帶著她身上特有的、淡淡的冷冽香氣,一觸即分。
時間仿佛靜止了一瞬。
周圍等車的乘客投來驚訝、好奇或善意的目光。
林決明徹底愣住了,大腦一片空白。
他完全沒料到,一向冰冷克製、情感內斂的黑川龍葵,會在人來人往的地鐵站裏,做出如此主動而大膽的舉動。
黑川龍葵吻完後,迅速低下頭,耳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通紅。
她不敢看林決明的眼睛,聲音細若蚊呐,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柔軟和依賴:“謝謝你……林君。”
就在這時,列車進站的呼嘯聲打破了這微妙的氣氛。
林決明這才回過神來,看著身邊低著頭、脖頸都泛著粉紅的黑川龍葵,心中湧起一股極其複雜而柔軟的情緒。
他輕輕歎了口氣,伸手自然地攬住她的腰肢,低聲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