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紅曆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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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呼月餘,餞花節到了。
賈寰一大早就被奶娘催著起床,換上一套精美的綾羅衣衫,覆料似鮫綃一般薄透鮮亮,金絲銀線氣派華貴。
可惜是去年做出來的舊衣衫,小孩子長得快,時隔一年再穿,哪哪兒都小了一圈。
趙姨娘的針線功夫好,能幫兒子緔雙春鞋、繡個肚兜,做點零碎小玩意兒,但想做一套正經見客穿的好衣裳,就先得有好料子。
憑她那一月幾串錢,哪兒貼補得起?
她看著兒子蜷手縮腳,憋憋屈屈的模樣,恨得跳腳大罵:
“前兒寶玉生辰,渾身上下都是簇新,偏輪到你了就拿不出好料子!一幫子黑心爛肚腸的,就會踩著咱們娘倆的頭去巴結人,看我今天不戳瞎了她們的狗眼!”
趙姨娘咒罵完了還不解氣,要打到針線房上去,大家一起沒臉。
賈寰趕緊攔住她。
這都到了正日子了,再怎麽吵鬧也變不出一套新衣裳,“打到針線房上去”沒有任何好處,隻會結怨討人嫌。
“鬧”這種事情,丟臉又心累,還費勁,必須有很大的好處才可以去幹,日常要保持靜默。
趙姨娘讀書少,不懂得“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被王夫人、鳳姐一撩撥就歇斯底裏,然後有理也變得沒理了。
賈寰不給王夫人“文明觀猴”的機會,要反過來把她變成“猴”。
趁著趙姨娘還沒暴走,賈寰耐心地勸她:
“我的那些衣裳,一向都是姨娘你親自做的,跟針線上的人沒什麽關係,姨娘何必遷怒她們?府上是璉二嫂子在管家,她說遲幾天給衣料,沒說不給,咱們等著她便是。”
奶娘也勸趙姨娘“省事些”——
“今兒是環哥兒的好日子,姨娘且忍忍吧,過了今日再去太太跟前問問,這衣料是府上給環哥兒的分例,她們不敢真短了他的。”
說完又喊小丫鬟拿針線筐過來,要趁著天色還早,把賈寰身上這套小衣裳好好改一改。
賈寰堅決不改,就這麽穿,賣慘!
他好歹是個“爺”,他過生日,府上那些主子奴才們總要過來露個臉,瞧見他身上小了一圈的衣裳,丟臉的是王夫人。
趙姨娘想透這一層,樂得一指頭戳到他腦門上,“人小鬼大的孽障,越來越會磨人了,比你三姐姐的鬼心眼還多,不枉老娘天天教導你!”
賈寰嗯嗯躲開,跟著奶娘去給王夫人請安。
王夫人正端坐在芙蓉簞上拈佛豆,眼皮都沒抬起。
賈寰神色如常,恭恭敬敬請了安,沒事人一樣回到東小院,讓丫鬟搬個藤椅擺在廊蔭下,坐等闔家上下來給自己送禮。
前兒寶玉過生日,他以牙還牙,把那些還沒開封玩過的博具一起打包送過去,寶玉喜歡的什麽似的,愛不釋手地把玩,氣得王夫人摔了茶盅子。
賈寰心情舒暢。
已所不欲,勿施於人啊,誰起壞心搬起的石頭,就該砸在誰的腳趾頭上……bang!
……
時令已是芒種,春意遲暮,廊前杏花早已成蔭,牆頭垂下來的薔薇藤噴霞吐豔,蜂蝶縈繞香氣襲人。
賈寰走過去摘了兩朵並蒂盛開的,給趙姨娘簪在發髻上,發自內心地讚歎一句:“姨娘真美!”
趙姨娘劈頭就罵:“小□□崽子!敢調戲你老娘!”
罵完了,又喊小丫頭去屋裏拿鏡子,對著髻發左照右照,看得剛挨了罵的賈寰無語。
被親娘罵就罷了,府上的人還一如既往地怠慢他。
都半晌午了,門外才湧進來一撥嘰嘰喳喳地丫鬟婆子,來替她們的主子送生辰禮。
賈寰乖巧的迎上前,手腳舒展開,全方位展示身上那套過氣小衣裳。
幾個婆子低眉耷眼,隻當沒看見。
小丫鬟們的心機淺,有心急口快地當場問出來——
“三爺這衣裳……”
“不太合身啊,是璉二奶奶忘了送料子過來,還是姨娘不得閑,沒趕出來新衣裳?”
賈寰笑得燦爛:“我姨娘倒是得閑,料子不得閑,先拿這套舊的撐撐場麵,衣裳而已,不著急。”
一群小丫鬟嘰嘰呱呱。
賈寰趁機去看她們拿過來的禮物——
迎春送的兩色針線,
探春送一匣徽墨,
惜春兩卷雪浪紙,
李紈母子一套湖筆,
寶玉則是一籃白鳳桃,這個季節的桃子早就爛大街了,純應個景兒打發他。
王夫人更奇,讓周瑞家的送過來一隻鸚鵡。
嘴很巧,會說好幾句吉利話,周瑞家的還一再叮囑說這鳥“矜貴”,得時常陪著它玩,不然就呆了,舌頭也縮回去了。
賈寰心裏翻了個白眼,這是唯恐他不往鬥雞走狗、吃喝嫖賭的歪路上走?
先是送一箱子賭具,再送這鳥兒,沒一樣好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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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寰心裏p,臉上笑眯眯,隔空謝過太太的賞賜,讓奶娘接過去掛在廊上,正對著他那雕花窗子,他看書寫字疲了的時候可以逗一逗。
除了這些,還有幾個跟趙姨娘處得來的管事嬤嬤送的小玩意兒。
最稀奇的是一套文房四寶,專門給他這樣的小孩子量身製作,尺寸比市麵上的小了一大圈,玲瓏可愛。
賈寰隨手拿起硯台看,通體似羊脂紅玉,白中微有胭色暈染,質地細膩,小可盈握,硯背上鐫著幾句篆詩,旁邊烙著小小的圓款印章。
古色古香,美輪美奐。
真用它來磨墨是糟蹋了,更適宜擺在案頭把玩,還有一個香雅的名號:“西子硯”。
趙姨娘看不出好賴,隻誇單大娘“公道”。
說前兒寶玉做生日,她送的就是這樣一套文房四寶,今兒輪到賈寰也是一樣的,並不區別對待。1
賈寰倒是覺得,這套東西是投著寶玉的喜好弄的,他沾了光。
除了這些,再無旁人過來。
賈母毫無表示,
鳳姐毫無表示,
東府毫無表示,
王家舅舅毫無表示……!
按照這個時空的禮法,王子騰算是賈寰的“娘舅”。
前兒寶玉生辰,王家送來一套新衣,一雙鞋襪,一百壽桃,一百束上用銀絲掛麵,裝滿了一個大箱子。2
鳳姐則送寶玉一個宮製四麵和合荷包,裏頭裝著一個金壽星,一件波斯玩器,還各廟中遣人去放堂誦經,舍錢祈福。3
再看看賈寰,被祖母親口蓋戳“撞邪了”,圈在東小院裏幾個月,沒誰想過去廟裏為他做點什麽。
趙姨娘倒是想著了,卻連榮國府的大門都出不去!
同為一父所出,這二爺和三爺的差距,比二爺和二哈的差距都大!
賈寰不鹹不淡地過著生日。
他不信自己的生日會這麽平淡的過去!
果然,臨晌午的時候,針線上的管事嬤嬤氣鼓鼓過來請安。
身後還跟著個兩個拉著驢臉的婆子,懷裏抱著一匹石青色妝花綾羅,外加兩塊縐紗尺頭、十對貝扣、各色繡線,一股腦塞給賈寰的奶娘錢嬤嬤,沉著臉走了。
不說話,不要賞錢,撂臉子撂得明目張膽!
賈寰猜測,這針線上的人八成為著他穿舊衣過生日的事挨了訓斥,替鳳姐和王夫人背了黑鍋,一肚子悶氣無處訴說,遷怒他和趙姨娘。
趙姨娘才不管這些人怎麽想,喜滋滋地攤開料子,琢磨著怎麽下剪最節省,又抱怨這料子不是石榴紅的,不喜慶……吧啦吧啦。
一旁的奶娘抿著嘴沒吱聲。
賈寰也苦笑,石榴紅這樣鮮亮討喜的色,隻會給寶玉穿。
同一批妝緞,榴紅要比其它雜色貴一成,市麵上還時常斷貨,趙姨娘母子都沒機會穿上身。
趙姨娘是礙於她妾室的卑微身份。
賈寰是“子憑母賤”,府中上下默認他不配跟寶玉穿一樣的正紅。
賈寰不服。
姨娘是偏房不配穿正紅,姨娘生的兒子是一樣的主子啊!
退一步說,若是整個賈家都是這個規矩,賈寰也就忍了,但幾步之遙的東大院,賈赦的庶子賈琮就明晃晃地穿著石榴紅!
這所謂的規矩,隻是用來規訓他環三爺的,讓他時時刻刻記得自己是孽庶!
趙姨娘為著這量身定製的混賬規矩,罵了不知道多少回,奈何當家太太勢大,賈母又偏心,就成了府上的例。
現在就連賈寰衣服上的扣子,也隻能用貝殼的,賈寶玉用珍珠的。
雖然賈家的規矩是“嫡庶一樣”,執行起來要大打折扣。
潛規則害人,賈寰冷嗤一聲也就罷了,邁著一雙小短腿走到外間,去吃自己的“壽宴”。
因著他今日生辰,大廚房額外給東小院添了四樣菜,還做了一碗羊臊子龍須麵送來,菜色比平日裏豐富許多。
賈寰吃得歡快。
趙姨娘沒有跟他一起用飯,領著兩個小丫鬟盤點今日收到的禮,越看越不滿意。
說前兒寶玉過生日,那叫一個熱鬧,禮物堆成了山一樣,光是“筆錠如意”、“福壽綿長”、“狀元及第”這樣的金銀錁子就有一大包!
賴大家的、賴升家的、吳新登家的這些體麵奴才,都上趕著當哈巴點子奉承寶玉,送他的禮都是八音盒、大珍珠、檀骨扇這些值錢的物件。
“今兒輪到你,他們麵都不露一露!就打發個小丫頭來送點吃食,誰是餓死鬼托生的?!”
趙姨娘罵罵咧咧。
賈寰不吱聲。
今天他過生日,東小院裏就隻來了一群丫鬟婆子,一個正經主子都沒來。
包括他一母同胞的姐姐探春。
非要說有,就是隔壁“半個主子”周姨娘,送了他一對纏臂虎符,端午時節給小孩子戴了辟邪用的,金絲銀線密密縫,十分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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