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紅曆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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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小院裏,賈寰細細看完了玉,重新遞還給賈寶玉。
怕兩人僵坐著尷尬,他主動尋找話題,問起賈寶玉身上那件褐色香雲紗對襟薄衫——
“此物甚是難得,可惜色澤不夠鮮亮,二哥哥怎麽想起來穿它?”
“前兒老太太賞的,說用這種料子做衣衫輕薄透軟,不易黏身,暑天穿是極好的。”
“二哥哥好福氣,我已經半年沒見到老祖宗,也不能去請安,真是不孝。”
“……”
“二哥哥每日去榮慶堂,有沒有聽老祖宗問起過我?”
“……”
“三姐姐也許久沒來我這小院了……”
“……”
賈寰句句紮心,偏又一副天真無邪的語氣。
賈寶玉俊臉上的淡笑漸漸掛不住,身下藏了針一樣不斷挪動。
小丫鬟端來一碟櫻桃冰酪讓他嚐,他瞥一眼不理會,直接說出來意:
“聽說環兄弟最近誦書習字,甚是用功?”
賈寰一怔,捏起的櫻桃又放回盤中。
他就知道,這東小院裏藏不住秘密。
不是這個丫鬟多嘴,就是那個婆子嚼舌,連最恨讀書的寶二爺都聽說了他“用功”,闔府上下早該傳遍了吧?
寶玉無視他的訝異,立逼著他把最近抄寫的《四書》篇章全部拿出來——
“老爺馬上要回府,前日還讓小廝傳信,要查我這半年的功課,我最厭讀書,這半年又廝混過去的,功課沒甚麽長進,如今悔也遲了……”
賈寰心中哂笑。
賈政出門半年,回來肯定要考校鳳凰蛋的功課。
現在知道抱佛腳了,早幹什麽去了?
賈寶玉毫無反省之心,滿臉急迫地催促賈寰:
“環兄弟!好兄弟!快把你抄的《四書》都給了我罷,若有《詩經》也一並給我,先把老爺糊弄住。”
“這一時糊弄住了,往後可怎麽辦呢?”
“混得一時是一時,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
賈寰聽得無語。
這鳳凰蛋十級厭學症,還疊加極品紈絝buff,熊孩子中的王者。
想要把他掰正,必須得下狠手。
每天給他吃一頓竹筍炒肉,吃個一年半載的,才能初見成效。
純純打少了!
他“且顧眼前”的想法也太想當然了!
他想要糊弄住賈政,單有抄寫的《四書》文章是不夠的,還得腹中有貨。
賈政考校時隨口提一句讓他續背,他背不出,立馬露餡!
就算他撞了大運,沒在《四書》上出乖露醜,因為年紀比賈寰大了三歲,《四書》之外還得背誦古文——
“左傳”、“國策”、“公羊”、“穀粱”,外加上曆代名篇,他如何搪塞?!
賈寰心中搖頭,去書案旁翻出厚厚一摞白麻紙,紙上端端正正的全是《四書》篇章,《詩經》也有,都跟《春秋》混在一起。
寶玉心急,當麵一張張挑揀出來,喜得口不擇言——
“環兄弟這回救了我的命!”
“救命之恩,當有回報,二哥哥那個八音盒借我頑幾日可好?”
“何必頑幾日,就送給環兄弟了。”
“二哥哥慷慨,回去之後記得熬上幾晚,把我抄寫過的文章都背熟了,免得老爺當麵問起,你支支吾吾答不出,咱們老爺的板子打人可疼!”
禍福自招,勿謂言之不預也!
從始至終,這個鳳凰蛋隻顧著他自己的難處,沒問過一句庶弟該如何應對“考校”。
賈寰已經開蒙一年,也有一份課業!
送走了這個金玉其外的鳳凰蛋,賈寰喝了一盞涼茶潤口,重新躺回藤椅上午睡。
再醒來時,太陽都快落山了,趙姨娘施施然從外頭進來,眉飛色舞地說起賈政要回府的事。
“你老子馬上就回來了!咱娘倆又有人撐腰了!看誰還敢刻薄咱們——”
賈寰掰著手指數給她聽:“太太、老太太、東府和東大院那邊的太太,王家的舅太太,再加上璉二奶奶,她們誰都敢。”
他張口就戳趙姨娘的心窩子,氣得趙姨娘跳腳咒罵——
“撞了屍的小□□崽子!就會氣老娘!”
“實話實說而已,姨娘何必罵人呢?”
趙姨娘冷哼一聲不理他,自顧坐下來吃葡萄,一雙杏眼卻依舊黏在他身上,繼續絮叨道:
“你這孽障過了年就滿七歲,按府裏的規矩得加冠,太太裝聾作啞,我得好好纏一纏老爺,讓他盡早幫你預備上。”
賈寰對紅樓中這些繁文縟節一竅不通,看書的時候誰留意這個?
像現在這樣綁個衝天辮不是挺清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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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冠佩玉的瞎折騰,何必呢。
他不以為意,趙姨娘不這麽想,處處比照寶玉,寶玉七歲擁有的,他也得有——
“你這小孽障就是個書呆子,懂個屁!你不加冠,怎麽出去見貴客?天天就縮在這東小院裏裝鱉受氣?老娘都替你臊死了!”
她尖尖的指頭戳過來,唬得賈寰一溜煙跑遠。
……
暑熱一天比一天更甚。
榮國府內花木蔥蘢,各處院窗上都新糊了茜紗,顏色鮮亮又薄透,與四周的花木相映成趣。
穿梭往來的丫鬟們慵懶妍麗,所到之處笑語歡聲。
賈母因為上了年紀,胃口不佳,讓大廚房更換了最新的流水牌,變著法子做出奇巧吃食。
她一個老太太哪兒吃得完呢?
遇到喜歡的就多吃幾口,餘下的賞給孫男娣女——
三春、寶玉、賈蘭乃至巧姐兒都能享受到,唯獨“賈環”活在被遺忘的角落裏。
這倒也罷了,最可恨的每日晨昏定省,他冒著酷暑走去賈母院中請安,人才剛到湘簾外,就被丫鬟們攔住。
說甚麽“暑天心躁,老祖宗怕小孩子吵”,讓他在外頭行個禮就罷了,早點回去歇著,別中了暑氣鬧病。
轉過頭,鳳凰蛋也過來請安,賈母一串“心”、“肝”、“肉”地喊著讓迎進去。
厚此薄彼如斯!
一來二去的,賈寰也疲了。
每日不等丫鬟來攔,自己就止步廊下叉手請安,虛唱一聲“問老祖宗安”,轉身就走。
相見兩厭,不如不見。
……
去皇陵公幹的賈政,回來的比預料中要晚好幾天。
中元節前兩日,他才一路驛馬趕回府中,先去賈母院裏問過安,再去王夫人房中敘別後的家務人情瑣事,一起用罷晚膳,當晚歇在趙姨娘處。
夫與妾小別勝新婚,王夫人唯有苦恨,又無可奈何。
她雖是做了祖母的人,但成親早,年歲並不大,就這麽戒了男歡女愛,吃齋念佛也無法平心靜氣。
賈寰知道一場暴風雨即將到來,識趣地躲在東小院避禍。
是禍躲不過。
隻消停了一天,賈政就讓人傳話,叫他和寶玉都去小書房,當麵考校他們的功課。
趙姨娘喜上眉梢,曉得兒子這幾個月十分用功,考校必定能壓過寶玉,拔得頭籌。
賈寰則打定主意裝呆。
他讓奶娘幫著換了一件佛青色縐紗褂,搭配撒團花的薄綾褲,頸間掛著響鈴銀項圈,叮叮當當地出門去了。
一小三分理,該賣萌的時候,就不能太耿直。
賈政的“小書房”不在儀門外,在內宅。
榮國府第三代“文”字輩兩房分治,老大賈赦襲爵,老二賈政掌家且占住了榮禧堂。
這有違禮法。
賈政飽讀詩書,自詡正人君子,鳩占鵲巢難免心虛,榮禧堂便常年空關著。
他和王夫人的日常起居,挪到了東廊下的三間小正房裏,與賈寰住的東小院很近,就隔著一片花木,說是眼皮子底下毫不誇張。
因為離得近,賈寰先一步來到小正房外。
守在門口的趙姨娘替他撩起門簾,順便給了她一個得意洋洋的眼色。
賈寰目不斜視,一步邁入。
迎麵就看見賈政端坐在花梨木案幾旁,西首陪坐著王夫人,雍容古板的臉上大理石一樣毫無表情。
單論姿色,王夫人不比趙姨娘差多少1,隻是年紀大了許多。
用兩人生下的兒女年紀做比較,探春隻與寶玉的年紀相當。
趙姨娘的年紀則與賈珠相當,她與王夫人整整懸殊了“一個賈珠”。
王夫人雖然家世顯赫,但美人遲暮,性子又被磋磨得沉鬱呆板,在“詩酒放誕”2的老boy賈政眼裏十分寡淡無趣,迷上了趙姨娘的潑辣鮮活。
王夫人即便風韻猶存,日常也隻能在佛堂念經了。
這場妻妾床笫之爭,王夫人完敗。
算算時間,十年前趙姨娘剛得寵時,王夫人也就三四十歲,虎狼之年孤衾冷枕,豈能不恨?
賈寰對嫡母的怨憤十分理解,但這主要是賈政的鍋。
他這個當家老爺起了納美妾的心思,就一定能心想事成。
沒有趙姨娘,也會有李姨娘、張姨娘……一堆姨娘。
賈家不缺美婢,更不缺急嗷嗷想上位改命的美婢。
賈寰身為“庶娃”,從娘胎裏帶出來的立場,他必須站在趙姨娘那一邊。
他別無選擇。
他姐姐賈探春能在王夫人麵前得臉,可不止是因為她不認趙姨娘這個親娘,是因為她是庶女,生下來就注定沒資格跟賈寶玉爭!
賈環身為庶子,有利也就有弊。
他走不了探春“賣母求榮”的撇清路線,隻能跟嫡母嫡兄一爭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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