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紅曆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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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家是不是有“三二百萬”兩銀子,林妹妹是不是“白富美”,後世讀者眾說紛紜。
    賈寰對此有自己的看法——
    原著中,林如海剛一重病,林黛玉就在賈璉的護送下返回揚州侍疾,到來年九月初三林如海去世1,大半年的時間,父女倆朝夕相伴。
    林家和林如海若有巨財,林黛玉豈會不知?
    林家的錢哪兒去了?!
    幾代列侯啊,兩任巡鹽禦史啊,不可能一點餘財都沒有。
    就算林黛玉是女兒,宗法製下沒有完整的繼承權,嫁妝總該有一份吧?
    還有賈敏的嫁妝呢?
    賈敏是“金尊玉貴”的真·國公千金,嫁妝不會是一個小數目。
    林黛玉喪父時已經十歲,人又冰雪聰明,是會算賬的人。
    她來到榮國府之後,隨便算一算就曉得賈家“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日後犯愁。1
    她並非不諳世事。
    她食人間煙火。
    她跟寶釵慨歎自己“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一無所有”,一草一紙、吃穿用度都靠著賈府,還成天的請大夫、熬藥,人參肉桂養榮丸,鬧了個天翻地覆,惹得小人側目,不敢再多事跟府裏提吃燕窩滋補身體。2
    言語之間,滿滿都是寄人籬下的尷尬和辛酸。
    她在來榮國府的路上,一再驚歎賈家三等仆婦吃穿用度“不凡”。
    入府之後,又恐為榮婢所誚——
    “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恥笑了她去。”3
    這樣的忐忑和拘謹,隻會發生在“變形記”裏的窮娃身上。
    富家女偶然去鄉下窮親戚家裏做客,不會有這種小心翼翼,反過來就一定會有。
    跟在林黛玉身邊伺候的仆婢,就一個小丫鬟和一個奶娘,比三春的排場差的不是一星半點,比她母親賈敏昔年的“金尊玉貴”的排場天上地上。
    林家大概是真沒錢了的。
    原因?
    在林家那邊,可能有許許多多的原因。
    在賈敏這邊,就一個原因:女怕嫁錯郎!
    公府千金下嫁破落書生。
    “探花郎”就是一個虛名聲,出嫁之後生活水準原地暴跌,嬌養的獨生女兒見了外祖母家三等仆婦的吃穿用度,都要驚歎“不凡”了。
    巨大的落差磋磨身心。
    賈敏內愁外困,一病而歿。
    算算她的年紀,也就跟王夫人差不多大。
    ……
    東小院裏,賈寰唏噓歎息,巴望著賈母早點派人去揚州,趁著局麵還沒崩壞接回林妹妹。
    有錢沒錢不要緊,人好好的最要緊。
    他的奶娘錢嬤嬤掀簾進來,手裏托著個裝冰的大玻璃缸,裏頭冰著幾樣新摘下來的鮮果,擺在賈寰的書案上,既清涼解暑,又清香美觀。
    賈寰隨手抓起一個花皮甜瓜,掰開了分一半給奶娘。
    奶娘樂得眼睛眯成縫,坐在旁邊的小杌子上慢慢地吃,貌似隨意地說起趙姨娘——
    .
    “昨兒我去你姨娘院裏,她淌眼抹淚的,說你打從生了那場病,就跟她不親了,從前都是喊她娘,現在一口一個姨娘,跟三丫頭一樣的沒良心……”
    賈寰心說來了。
    非a即b的選擇題擺在眼前了。
    他穿書前已經二十六歲,比趙姨娘還大一歲,心裏又總把自己當成年人,讓他喊比自己還小的小姐姐“娘”,既尬且窘。
    賈母、賈政、王夫人那邊,賈寰可以按規矩喊尊稱——
    甚麽“老爺、太太、老太太、老祖宗”,都跟路人甲一個意思。
    唯獨趙姨娘這個親娘繞不開。
    賈寰不想活成自己最討厭的模樣,不就是喊娘嘛,豁出去了!
    一牆之隔就是趙姨娘的“蓁院”——
    小小巧巧地一個跨院,比賈寰住的東小院還要窄仄幾分,陳設也簡單。
    賈寰手捧著一束剛掐下來的長梗菡萏,一路小跑著進院,隔得老遠就喊人:
    “娘,孩兒來給你送花了!”
    趙姨娘正坐在窗前的奩台邊梳頭,看見兒子陀螺一樣奔進來,氣得又罵:
    “蛆心的孽障!你瞎跑什麽,栽了牙有你好看的!”
    賈寰尬笑:“栽了牙也沒事,反正我要換牙,早晚都得掉一茬。”
    他笑嘻嘻地讓小丫鬟拿來一個美人觚,盛滿清涼井水,插上長梗菡萏,擺在奩台上方的小洋漆長案上,十分養眼。
    趙姨娘冷哼一聲:“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想起我是你娘了?早上還喊姨娘喊得順口——”
    賈寰又尬笑,把王夫人拖出來做擋箭牌:
    “之前老爺去了皇陵公幹,就剩下咱們娘倆在府裏,小心無大錯啊,得盡量奉承著太太,免得她苛待姨娘。”
    趙姨娘信了,歎氣——
    “你這小孽障心眼倒多,也別忒興過頭了,以為老爺真會給咱們撐腰,他肯偏幫咱娘倆也有限,太太和寶玉才是他的嫡妻嫡子命根子!”
    趙姨娘一臉冷笑。
    對著奩鏡細細梳了半響發髻,忽然轉過臉,讓賈寰往後繼續喊她“姨娘”——
    “什麽娘,什麽姨娘,我也不在乎這個虛名聲,隻要你心裏記得是從誰肚皮裏爬出來的就好了。”
    賈寰:……??
    趙姨娘無視他的驚怔,繼續提點他:
    “前兒我已經跟老爺說了你要加冠的事,他答應了,過兩日就會來人給你量身、定樣式,加了冠你就算大人,又喜歡讀書,讀書人的臭規矩多,別讓人家抓了你把柄。”
    賈寰默然。
    原來趙姨娘也有審時度勢、通情達理的時候。
    紅樓類清,推崇程朱理學,尊卑禮法森嚴,一個庶子公然對著姨娘喊“娘”,是自甘下賤,要被士林譏誚“不識禮數”!
    賈寰鄙夷這樣的虛偽且泯滅人性的禮法,奈何在旁人眼裏是天經地義,逆行者注定寂寞。
    他語氣低沉地又喊了一聲“娘”,趙姨娘立刻炸了:
    “把老娘的話當放屁是吧?再敢瞎喊,我拿針把嘴給你縫上!”
    血淋淋的威脅,唬得賈寰蔫雞一樣溜了。
    出了蓁院,賈寰嗐聲歎氣,心情鬱結,不想馬上回東小院裏憋著,獨自沿著花木甬道溜達散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