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紅曆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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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座榮國府軒峻壯闊,占地並不算很大。
    京城嘛,擱在哪朝哪代都寸土寸金,上風上水的好地段更是稀缺難尋。
    賈家祖上能占這麽大一片地方,已經很輝煌了。
    古典建築講究對稱美,榮國府也是如此。
    從正門、儀門、二門一路直抵榮禧堂,剛好在一條軸心線上,把偌大一座府邸劈成了東西兩半,軸心線西側,是賈母的住處,東側是王夫人的地盤。
    王夫人占據的這處院子,再被一條南北走向的花木甬道劈成了東西兩半。
    西側歸王夫人獨占,核心建築是東廊三間小正房。1
    其它耳房、廂房、抱廈、倒座、遊廊,把一座狹而長的主院鋪陳的鱗次櫛比,間雜著蔥蘢花木,美觀卻嫌不夠敞亮。
    東側這邊,由南到北,依次是周姨娘的菁院,趙姨娘的蓁院,賈寰的東小院。
    苦瓠子姨娘和孽庶住的地方,屋舍簡素,地段僻靜,等閑沒甚麽人過來。
    鳳姐和賈璉的住處,在榮禧堂後院更北的位置。
    與榮國府的後花園一牆之隔,又偏又狹窄,與鳳姐“赫赫揚揚”的威風十分不符。2
    鳳姐身為“世子爺”賈璉的嫡妻,未來跟賈母一樣的地位,是榮國府下一輩的“老封君”,卻被隔房的“二嬸娘”壓得死死的,當成驢一樣使喚教訓。
    換了是賈寰早就警醒,她這個棒槌還天天活在夢裏。
    在榮國府,你住在哪兒,基本就代表你的真實地位——
    看看賈赦,襲爵的嫡長子,偏居東大院,綽號“馬棚將軍”。
    看看賈政,明明是嫡次子,旁支而已,本該跟賈芸、賈菌祖上一樣搬去廊上、廊下蝸居,偏就占了榮禧堂,做了賈家真正的話事人。
    李紈母子的住處也很尷尬。
    就在鳳姐院落東側、王夫人小正房後邊的犄角旮旯裏,緊鄰著穿堂過道的三間小屋舍,人來人往,毫無隱私可言。3
    李紈母子雖然是二房嫡長,孤兒寡母沒什麽存在感,也就別想住得華麗舒適。
    她一個年輕的高門寡婦,住在別人眼皮子底下,雖然心累,對她“貞靜守節”的口碑大有好處——
    “雖青春喪偶,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唯知侍親養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4
    賈家這種藏汙納垢之地,李紈這般的好名聲,豈能隨隨便便就有?
    總要要付出些代價的。
    榮國府內宅,暫時就是這麽個格局。5
    賈寰隻是這座大宅門裏的一個孽庶,寂寂無名,全靠生母網紅式出醜博得一點關注度。
    生活不易,貓貓歎氣。
    “環三爺”自傷自憐,沿著林蔭甬道一路前行。
    沿途遇到雅致些的景致——盛開的芭蕉、憨拙的大石、幽篁的翠竹,便駐足流連,嚐試著吟詩賦詞。
    通不通且不說,先把平仄闕搞明白了。
    “古穿今”的苦處不止書法和繁體,吟詩賦詞、時文製藝6更棘手。
    八股還可以水磨工夫,詩詞更考驗天賦,沒靈性之人出口就落入窠臼。
    如果撇開風花雪月,隻論科場試帖詩7的話,尚有規律可循。
    .
    賈寰這頭理工狗很擅長考試,並不怵規則清晰地“試帖詩”。
    奈何賈府這樣的“詩禮簪纓”人家,酒局雅集應酬是少不了的,燈謎、酒令、詩社,曲水流暢,必須得出口成章,腹有錦繡。
    這是賈寰對自己高要求了。
    看看東西二府的當家爺們——賈赦、賈璉、賈珍、賈蓉,一個比一個草包。
    賈寰不跟草包比爛。
    他誦讀四書之餘,兼看《笠翁對韻》、《聲律啟蒙》,字字句句都背誦下來,逮住機會就“學以致用”——
    此刻對著一片鳳尾竹嘀咕“花肥春雨潤,竹瘦晚風疏”,又對著坡上的藤架吟哦“白石黃花供杖履,青山綠水在漁樵”……8
    怡然自得的時候,賈政忽然從一塊高聳的壽山石後走出來,捋須打量他。
    賈寰心中一驚,垂手站好喊人:
    “老爺——”
    “你這孽障……倒是個肯上進的,隨我到書房來!”
    一聲厲喝,驚得賈寰心中一突。
    忐忑不安地剛一進入夢坡齋,就被塞了一支湖筆。
    “孽障!把你剛才吟的詩句,寫出來給我看看。”
    賈寰了然。
    明白了賈政忽然要考校他的原因,必定是他幫鳳凰蛋作弊的事發了!
    能瞞這麽久,已經是奇跡,是賈政疏於關心管教兒子。
    這個時空所謂的“嚴父”,平日裏就隻會扯著嗓子恫嚇打罵兒子,要緊處又疏忽大意。
    以賈政的棍棒教子術,“作弊”的事他不出聲便罷,出聲必有雷霆風暴。
    賈寰怕挨打,苦著臉一邊寫字,一邊想著待會該怎麽狡辯。
    幾句簡簡單單的詩,他磨蹭了一盞茶時間還沒寫完。
    賈政也無須他寫完,看過開篇幾個字就冷笑起來,讓他滾到一邊罰站。
    寶玉那邊,早已得了小廝的傳話,卻不曉得是這件要命的事。
    他溜溜達達蹭到書齋,一句“老爺”還沒喊出口,賈政已經怒不可遏:
    “來人!把這兩個孽障按住了打!狠狠地打!每人二十板子,看他們還敢蒙蔽長輩!”
    賈寰叫屈:“不關我的事——”
    賈政置若罔聞,喝令小廝動手。
    劈劈啪啪一頓竹筍炒肉,疼得賈寰熱汗冷汗浹流,暗罵王夫人不早點過來解救,坐看親兒子挨打還連累他這個“孽庶”!
    王夫人也有她的苦,內宅婦人等閑不得出二門,除非是像金釧兒投井那回打得十分凶狠危及性命,她也不好拋頭露麵哭天抹淚。
    一對難兄難弟撅著屁股挨完了打,又被賈政指著鼻子叱罵一頓,罵得口幹舌燥了,才讓小廝去告知內院過來抬人。
    王夫人得了信,急得“肝、肉、兒”地亂喊。
    趙姨娘也哭嚎得很大聲,又不好亂罵賈政,隻罵那個“背地裏下蛆的混賬”,咒罵得十分難聽。
    王夫人本來還疑心是她不忿寶玉所為,暗地裏給賈政吹了枕頭風,看她表現又不像,賈環也一樣被打得皮開肉綻,疑心略消,讓周瑞家的悄悄去查訪是誰告的密,查到了決不輕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