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紅曆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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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著過年,賈母正院張燈結彩,煥然一新,院中幾樹紅梅含苞待放,暗香縈鼻,透過花叢後的大窗欞,隱約能聽到鳳姐的戲謔說笑聲。
站在門口打簾子的丫鬟是晴雯,似乎已經忘了那天被賈寰戲弄的事,嫣然衝他打招呼:
“三爺來得遲了,快進去吧,老太太心情正好著呢。”
賈寰嗯嗯,心說小爺我來了,老太太的心情就該糟了。
進得廳中,迎麵一溜錦裀繡屏。
東西下首各擺了一個金琺琅大火盆,焚著鬆柏香和百合香,炭也是銀霜炭,暖融融熱烘烘的,數九嚴寒中猶如暖春一般。
賈母端坐在黑狐皮大坐褥上,一左一右摟著“兩個玉”,身前還圍著一群孫男娣女,時不時開懷大笑,滿麵慈祥,滿堂喜慶。
滿廳珠圍翠繞,最亮眼的是鳳姐,如穿花蝴蝶一般來回照應,熱鬧得真·過年一樣。
似乎沒誰發現賈寰的到來。
他也不覺得失落,徑自在旁邊的暖椅上坐下,自己動手斟了一杯熱茶驅寒。
他前方不遠處就站著鳳姐,大年下裏打扮得十分用心,本就出眾的容貌愈發耀目,家宴上又多喝了幾杯,一雙丹鳳眼微微含春,豔光攝人。
她雖然沒念過什麽書,天生的詼諧性子,隨便說上一段“脫口秀”,就能逗得滿場捧腹。
嫁到賈家的這幾年,她靠著賈母的寵愛和庇護,活得順心暢意。
沒像她的姑母王夫人那樣,從“著實響快”蛻變成“木頭似的”1。
日常鋒芒畢露,社牛一頭。
忘了言多必失,色衰愛弛。
一個自詡聰明的大睿智,她不明白自己真正的底牌是什麽,也不知道別人的底線在哪兒,恣意又囂張,最後“二令三休”,慘淡收場,倒的比賈家所有“愚笨”主子都早。
賈寰心中冷嘲,隻覺得鳳姐的笑聲聒耳。
他手裏的茶已經喝了大半,身上也暖起來,剛要站起來紮刺,晴雯揚起嗓子傳話:
“老太太們來行禮。”2
賈母忙讓人進來。
剛剛還熱熱鬧鬧的花廳瞬間一靜。
賈寰也暫且按捺住火氣,抬眼去看三位蹣跚而來的老嫗——
都是跟賈母同屆的老妯娌,是榮國府“代”字輩三個庶子的正室太太,當年跟賈母一起在公婆麵前侍奉過的人。
昔年一般的兒媳婦,歲月流轉有了高低勝敗。
賈母夫榮妻貴,留在府中做了老封君。
三個妯娌被分家,跟隨庶出的丈夫們搬去廊上、廊下安家。
她們的夫君和兒孫,自幼長在榮國府,呼奴使婢,錦衣玉食,習慣了揮霍奢靡的生活,分到的家財卻有數,一身紈絝習氣難改,既不科舉做官,也不諳經濟之道,一大家子坐吃山空,有出無進,一年年窮了下來。
三個老太太拆拆補補地過日子,熬到丈夫們撒手歸天,撇下一大群兒孫們再分一次家,每人嘴邊的“蛋糕”再次變小,日子愈發窘迫。
隻看她們頭上、身上的穿戴,手中拄著的壽拐,比賈母差著十裏地的距離。
老妯娌們自己也不自在,除夕之夜不得不來罷了。
三人並排坐在賈母對麵尬笑,說了幾句沒油少鹽的虛套家常,吃了半盞茶,便起身告辭。
賈母隻送出門檻,便歸正坐,盡顯倨傲冷淡。
“贏麻了”懟上“敗犬”,嘴臉都不善。
賈寰心有戚戚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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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是孽庶,不努力的話,將來他的妻兒也要在璉二奶奶、寶二奶奶麵前阿諛賠笑,飽受怠慢。
同一個除夕,同一個賈家,同一群兒媳,不同的悲喜。
賈寰唏噓片刻,覷著鳳姐前一個笑話“猴討錢”剛說罷,後一個笑話“不宜休妻”還沒鋪陳開的空隙,他站起來走到賈母麵前行禮——
“老祖宗,二嫂嫂說了一籮筐的話,也該累了,讓她坐下來喝杯熱茶,潤潤嗓子吧,讓孫兒給老祖宗講兩個笑話聽聽如何?”
滿室一怔。
唯有林黛玉抿唇抬頭,一雙含情目似笑非笑地斜睨賈寰。
賈寰心念一閃,秒懂自己錯估了現場。
他穿書之後,總是先入為主,覺得自己被人無視。
平時確實如此,今日卻是不同。
他剛在宗祠戴上一頂與鳳凰蛋同款的紫金冠,這頂冠光耀奪目,猶如黑暗中的螢火蟲,想忽視都難。
打從他一進入花廳,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礙著王夫人、賈母在場,不好跟他寒暄閑話罷了。
短短半年時間,“環三爺”猶如流星一般竄上榮國府的夜空,驟然壓過了鳳凰蛋的光芒。
眾人目瞪口呆之後,都在躊躇該用什麽態度應對他。
如賈母這般的老祖宗,裝聾作啞不理睬。
如鳳姐、王夫人利之所在,冥頑不醒。
其它想示好賈寰的那些人,又忌憚鳳姐和王夫人,幹脆裝傻。
賈寰主動站出來“彩衣娛親”,眾人都拭目以待。
想看看他一個小豆丁,口齒還能伶俐過鳳姐不成?
賈寰無視眾人的戲謔眼神,落落大方擺開架勢,說了個“兄弟借點”的故事——
“話說前朝有一對姓甄的兄弟,弟弟名卜,兄長名塚,塚兄說自己名字不好,塚字似‘家’卻少了一點,妨了他的富貴,害得他想成家缺媳婦,想做官缺烏紗帽,要跟他的卜弟討要一個‘點’擺在他的‘塚’上,從此有家,有官運。”3
賈寰嗓音清脆,娓娓道來。
賈母也覺得有趣,頷首誇讚:
“如此甚好,兄友弟恭,互相扶持。”
賈寰攤手哂笑:“那塚兄得了個‘點’,從此有了家,有了官運,事事遂心,那卜弟就苦了,本來就隻有幹巴巴兩筆,平白又被搶走一個‘點’,餘生隻能耍光棍了。”4
此話一出,譏誚之意明顯。
花廳裏有人笑,有人默。
笑的人不知就裏,默的人都聽懂賈寰是在影射“選伴讀”之事。
賈母麵色冷沉。
鳳姐臉色陰沉。
唯獨王夫人還能繃住,一張臉如大理石般無甚表情,看不出喜怒。
一時冷場。
賈寰渾不在意,繼續說他的第二個“笑話”:
“老祖宗不知道,今兒還有更可笑的呢,我從宗祠出來時,迎麵撞見兩個拐子,要把我敲暈了拖走,得虧我身邊的幾個小幺兒忠心,衝上去替換了我,他們反被敲暈拖上車帶走了……”
賈母:……?
花廳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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