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紅曆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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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氏宗祠位於寧國府最西側,緊鄰著榮國府。
黑油柵欄內一溜五間大門,上懸著“賈氏宗祠”的牌匾,是衍聖公孔繼宗親筆書寫,旁邊還配有一副長聯,盡顯榮寧二公昔年榮耀。1
賈寰邁著一雙小短腿,隨著祭祖的隊伍逶迤前行。
腳下的白石甬道寬闊幽長,兩邊皆是蒼鬆翠柏,迎麵的月台上設著各式青銅古鼎彝器,威嚴肅穆,抱廈前高懸一塊九龍金匾,上有太上皇禦筆親寫的“星輝輔弼”四個篆字,兩邊也配有一副對聯:
勳業有光昭日月,功名無間及兒孫。2
禦筆難得,但寫這副對聯的太上皇3已經退位,入大明宮頤養天年。
“天”已經變了,榮寧二府的當家人卻還活在夢裏,把這些過氣的“禦賜”對聯奉為圭臬。
一個個自以為祖宗功高,就可以子子孫孫一直趴在功勞簿上恣意妄為。
忘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忘了“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最後觸怒龍顏,抄家流放!
活該!
賈寰一路逛看,一路腹誹。
轉眼到了內堂,錦幛繡幕,香燭輝煌,榮寧二房族人分昭穆排班立定。
賈敬主祭,賈赦陪祭,賈珍獻爵,賈璉賈琮獻帛,寶玉捧香,賈菖展拜毯,賈菱守焚池。4
直係子孫中,隻少賈蓉和賈寰。
賈蓉缺席,是因為剛挨了他老子賈珍一頓暴打,躺在床上起不來了。
賈寰麽,今日之前還是一株無人理會的狗尾巴草,祭祖大典這樣的高台盤上,沒有他的位置。
冷子興自詡對榮寧二府知根知底,提及賈環時就一句——
其妾又生了一個,倒不知其好歹。5
不~知~其~好~歹?!
相比賈寶玉一堆高逼格的“異事”、“邪說”、“祥瑞”,他毫無存在感。
並非隻是因為他庶出。
賈琮也是庶出,年紀比他還小,照樣在祭祖大典上露臉,與嫡兄賈璉一起“獻帛”。
賈環一直被摁得死死的。
放眼全書,他幾乎缺席所有名場麵——
林黛玉初入榮國府,他沒出現。
賈元春省親,不待見他這個庶弟,他被生病不許露麵6,是榮寧二府唯一缺席的主子。
賈家祭祖,他年年充當背景板。7
賈寶玉鬧學堂,他人就在現場,但不配擁有姓名。
大觀園建成,寶玉和賈蘭叔侄入住,他繼續苟在東小院裏……
書中一旦有他出現的名場麵,都是醜劇——
正月裏玩骰子,輸不起賴小丫鬟的錢。
元宵猜燈謎,被賈元春當眾懟“不通”。
去怡紅院玩耍,被汙蔑偷盜。
為彩雲討要薔薇硝,被小戲子用山寨貨糊弄。
中秋節秀詩,被親爹賈政無理打壓,還是賈赦這個大伯借題發揮,替他說了幾句公道話。
……
他在家族群被拉黑,在社交圈被隔離,小透明人見人煩。
而這一切都與王夫人有關。
王夫人的“佛麵”背後,藏著一副蛇蠍心腸,打壓庶子無所不用其極。
真·賈環不吭不哼,猥瑣發育十幾年,從小凍貓子扭扭曲曲長成“才貌俱佳”的少年公子,七十回後才開始有存在感。
可惜紅樓未完。
賈環也好,賈寰也好,都十二分不服。
……
未時末刻,賈家祭祖大典正式開始。
祠堂上方錦幔高掛,彩屏環繞,香燭如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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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中懸著寧榮二祖遺像,皆是披蟒腰玉,儀容俊雅,兩邊還有幾軸列祖遺影,煙霧繚繞中看不太清。
青衣奏樂,焚帛奠酒,拈香下拜。
賈氏嫡支人丁不旺,庶支卻繁盛得很。
男女老少烏泱泱一大群人,沿著宗祠內的五間大廳、三間抱廈、內外廊簷,一路蔓延到階上階下兩丹墀內,擠得花團錦簇。
無一隙空地,無一絲雜音。
唯有金鈴玉珮微微搖曳之聲,並起跪靴履颯遝之響。8
禮畢退出。
賈寰累得額頭冒汗。
他畢竟是個剛踏入七歲門檻的稚童,體力有限。
更尷尬的是,他沒有馬車可坐。
祭祖地點在寧國府,返回榮國府必須得有馬車代步。
榮國府的正經主子們都有專屬馬車,沒有馬車的賈蘭、賈寶玉可以蹭他們母親的車,賈寰能去蹭王夫人的車嗎?
給個白眼自己體會下哈!
蹭趙姨娘的馬車?
她一個婢妾,就不配出現在賈家祭祖大典這種莊嚴肅穆的場合。
她也沒有獨屬於自己的馬車!
賈環沒變成賈寰之前,小凍貓子一隻,每年都被奶娘抱著擠大車回府。
這種大車也算寬敞舒適,但跟賈寰的“三爺”身份不相匹配。
從前就罷了,今年他又長了一歲,還加了冠,萬不能自賤身份去跟一群奴才擠大車。
再豪的奴才也是真·奴才。
再庶的主子也是真·主子。
賈寰今天卯上了。
王夫人被“庶子加冠”的事氣得肝疼,壓根就沒想過給庶子張羅“加冠”之後的待遇,周瑞家的這些心腹怕觸黴頭,也不敢提醒她,事情麻爪了。
賈寰打定主意鬧一場,就站在路邊等著坐“豪車”。
因著祭祖,寧榮街上的“豪車”頗多。
打頭一輛是賈母的,她是超品國公夫人,馬車上烙刻有黑金相間的爵徽,懸著裘皮車簾,氣派華貴。
這輛馬車往後,依次是邢夫人、王夫人、李紈、鳳姐的馬車,裝飾富麗,造型規整,轔轔而過沒有任何一輛肯停下來載賈寰。
什麽加冠禮?
什麽高台盤?
這才剛一離開祠堂,“環三爺”就重新變回小凍貓子!
賈寰嗬嗬自嘲,邁動小短腿步行返回榮國府。
賣慘而已嘛。
他很會!
幾個跟他一起出門的小幺兒,都是敷衍慣了的,早早跳上給仆役們乘坐的敞車回府。
還敢在車上拇戰,玩甚麽“剪刀、石頭、布”,呼喝耍錢,鬧個沒夠。
三爺?
那是誰啊,早撇到腦後去了!
賈寰的奶娘這幾日染了風寒,告假出府養病,沒跟來祭祖現場。
賈寰身邊唯一得用的人,是小廝兼舅舅趙國基——
才十一二歲的年紀,細眉細眼,一根瘦竹竿樣,穿著靛青色長隨短打褲襖,頂著個黑亮的小鬏包,看著小幺兒們都跑了,氣得跳腳喊這個、罵那個。
人微言輕,誰肯理他?
他無奈之下,彎腰蹲下身,要背賈寰回府去。
賈寰豈會勞累他?
就這麽一路走回了賈母正院。
足足三四裏地,累得他哼哧哼哧,磨得腳底板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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