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紅曆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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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賈寰一覺睡得酣暢。
    再睜開眼時,眼前杵著一張嫵媚如花霰的俏臉,嚇得他趕緊再閉上眼裝睡。
    已經遲了,耳垂瞬間傳來疼痛,被趙姨娘用力擰在手裏,咬牙切齒地怒罵——
    “天殺的小孽障!狗大一點的年紀,膽子倒比天還大了……你想唬死老娘?!”
    賈寰好漢不吃眼前虧,嘶哈求饒:
    “錯了!孩兒錯了,姨娘饒了這回吧!”
    賈寰低到塵埃裏的態度,讓趙姨娘暫且鬆了手。
    厲聲讓他把昨晚做過的好事,都一一交代明白了——
    “你這孽障!大過年的給老娘挑事!咱府裏都鬧得快翻天了,你還在夢裏!”
    那幾個忽然被打板子攆出去的小幺兒,家裏爹娘都是府裏的體麵人。
    賈寰前腳大鬧花廳,他們後腳就得了耳報,湧進蓁院找趙姨娘,氣勢洶洶地求情。
    趙姨娘打發身邊的小丫鬟去二門上,詢問她的弟弟趙國基究竟是怎麽回事。
    趙國基如是這般告了一通狀,氣得趙姨娘反罵了那些小幺兒的老子娘一頓。
    那麽冷的隆冬,那麽遠的路,讓她的寶貝兒子孤零零走回府裏,腳底板上磨出一片血泡!
    就這一條罪,就活該打爛了他們的屁股!
    賈寰也是睡醒了才發現,他高估了自己這具小身板的耐受力。
    他就是個小屁孩而已,哪能一口氣走幾裏地?
    趙姨娘又心疼,又惱怒,吵嚷的闔府皆知,變換著兒子慘不忍睹的腳底板給賈母看,給賈政看,給王夫人看!
    王夫人一向重名聲。
    在京郊種地的劉姥姥都知道她“憐老恤貧,虔誠禮佛,最愛齋僧敬道”,卻在宗祠外撇下六歲大的庶子一路走回家!1
    隻是今年一次的話,還可以解釋成“疏忽”。
    偏又有趙姨娘這個大嗓門到處宣揚,洞裏的耗子都知道了賈環每年祭祖都是跟奴才們一起擠大車回府。
    今年是因為加了冠,愛惜衣裳,涎著臉想蹭嫡母的馬車,嫡母狠心不理他!
    從前的“賈環”活在暗影裏,受了什麽苛待無人留意,而今站到了高台盤上,一點點紕漏都無限放大。
    王夫人擔不起“苛虐庶子”的惡名,還得讓小廝背鍋。
    他們的屁股被打開花之後,他們的老子娘也挨了打,每家二十板子!
    趙國基也被賴大狠罵了一頓,說他“知情不報”。
    富貴人家瞞不住事兒。
    大正月裏家家走親訪友,筵席不斷,各種閑話亂傳,賈家接二連三的醜事想捂都捂不住——
    王夫人讓庶子自己走路回府,還能推到服侍的下人頭上。
    寶玉除夕夜故意用滾茶燙庶弟,反被庶弟機靈躲開的事,並沒有因為庶弟不追究、寶玉當場犯了呆病而結束。
    哪怕賈母對外宣稱是“滑了手”,但在場那麽多人看著,誰心裏沒一杆秤?
    小正房裏,王夫人斜靠在洋罽大條褥上,越想越氣,大罵庶子——
    “這個黑心下流種子!才剛得了一點子興頭,就目中無人,變著法子害寶玉,真要讓他選了皇子伴讀,哪裏還有寶玉的容身之地?!”
    .
    鳳姐不以為然:
    “太太多慮了,就憑他一個孽庶,踮起腳來也夠不著仙桃吃,隻庶出這一層身份拖累,他就撐不過二選!太太你趁過年再回一趟王家,讓二叔幫著寶玉走走門路,還有薛家的表妹年後也要入京備選,要是他們兩個都能選上了,天大的喜事,得擺十天流水席……”
    姑侄倆正說著話,簾櫳撩起,玉釧兒捧著新剪的梅枝進來。
    鳳姐隨手接過,從洋漆案幾上挑了個定窯美人觚插了。
    王夫人忍住憤懣,問玉釧兒:
    “那孽障在東小院裏做甚麽?”
    “三爺不在東小院,去了夢坡齋2那邊,老爺新請了一位姓賈的進士來府上,要趁著正月裏給二爺和三爺抓一抓課業,說三爺《四書》背得熟,參選時算個妙處,還讓那個姓程的清客3教三爺丹青,正搗騰顏料呢……”
    鳳姐不待她說完,粉麵就冰寒起來:
    “什麽三爺?憑他也配!”
    玉釧兒被鳳姐陡然一嗓子,唬得心口直跳,委屈地低下頭。
    王夫人無奈地揉了揉眉心,擺手製止鳳姐的無能狂怒:
    “算了,跟小丫頭置什麽氣,她喊那孽障三爺,也是按咱們府裏的規矩。”
    “太太你就是太菩薩心腸!如今這府裏,哪還有什麽規矩?孽庶都爬到嫡子頭上了!滿府的人都上趕著奉承那孽障,反了天了!”
    王夫人沉默。
    玉釧兒口中“姓賈的進士”,就是黛玉的蒙師賈雨村。
    這人在揚州任上跟著林如海幾年,頗得重用,本身有進士功名,還做過一任知府,年紀也不甚大,一心靠著賈家的勢力複起,教授恩主的子嗣必定十分用心。
    賈寰有了這樣的好業師,學問日夜精進,選入宮中做伴讀的機會更大了。
    至於寶玉,知子莫若母,那就不是個肯沉下心念書的!
    他的長處也不在四書五經,想要入選伴讀,隻能靠門楣,靠舅舅,靠好皮囊,靠脖子上的祥瑞。
    時過境遷,賈家已經從京城一等煊赫人家,墮入中等人家,無人在朝堂出任要職,門楣黯淡,在參選伴讀的“競品”裏毫不出彩,必得使出非常手段,才能脫穎而出。
    ……
    不提她們姑侄閉門密謀,隻說賈寰。
    年初三一大早,他剛用罷早膳,就被賈政傳喚到夢坡齋。
    他腳底板上的傷剛抹了藥,一瘸一拐地進了書齋,迎麵就看到一個四旬上下的儒服男子,劍眉星目,身姿魁偉4,穿一套半舊的儒生服,雖身在富麗堂皇的書齋之中,毫無局促窘迫,優哉負著手觀賞壁上的名家字畫。
    賈寰以為他是新來投靠賈政的清客,寒暄之後,對方曝出姓名:
    “敝姓賈,名化,表字時飛……”
    賈寰哦豁,是賈雨村呀!
    此獠從揚州一路陪護黛玉入京之後,拿著“宗侄”的名帖和林如海的薦書,來榮國府求見賈政,要趁著新帝頒詔起複舊員的機會,謀一個複職候缺。
    正月裏朝廷封印,六部休沐,提奏之期暫且延後,賈雨村隻得耐心等待。
    他在京中沒有住所,暫且在某同年處借居,時不時來賈政這邊逢迎一番。
    賈政自詡大儒,附庸風雅,別人吹他幾句彩虹屁,他就真當自己是“禮賢下士、濟弱扶危”的救世主了,與這賈雨村一見如故,還把人請來府中,給兩個兒子當業師。
    賈雨村求之不得,屁顛屁顛地來了。
    賈寰獨自啃《四書》越啃越吃力,頻繁去府中的“女學”蹭課5,正愁無人授業解惑。
    這賈雨村人品低劣,但學問出眾,先後教過甄寶玉和林黛玉,做業師的經驗豐富,此時又有求於賈府,授課必定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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