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1285章 冤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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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嗤笑一聲,露出焦黃的牙齒,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錢?能活著把船拉到地頭,就是老天爺開眼了!還錢?”
他指了指那些纖夫:“看見沒?‘新漕捐’!盧總督大人的德政!以往拉一趟,還能混口糙米飯,現在?嘿!能拿到的工錢,還不夠交這捐那稅!家裏婆娘娃兒餓得嗷嗷叫,沒法子,隻能來賣命!可這命…也不值錢嘍!”
“新漕捐?”韓隊正皺眉,“不是聽說朝廷免了西境賦稅,要輕徭薄賦麽?”
“朝廷?”老者啐了一口,“天高皇帝遠!盧總督就是這裏的土皇帝!他說加捐就加捐,說加稅就加稅!誰敢不從?看見船頭那幾個穿綢子的沒?漕幫的爺!官府的狗!誰慢了,誰交不起捐,鞭子立馬就抽過來!前幾日,老王頭,就因為累癱了,慢了幾步,被抽得滾下河堤,腦袋撞在石頭上…當場就沒了!屍首都沒人收!”
老者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泣血,帶著一種被磨平了棱角的絕望憤怒。
正說著,河麵上那艘漕船忽然猛地一頓,似乎擱淺了。纖夫們的號子聲瞬間變得淒厲,所有人都拚死發力,纖繩繃得筆直,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
船頭一個稅吏罵罵咧咧地跳上岸,掄起手中的皮鞭,沒頭沒腦地抽向離他最近的幾個纖夫!
“廢物!沒吃飯嗎?!使勁拉!耽誤了爺的時辰,把你們全都扔河裏喂魚!”
鞭梢劃過空氣,發出刺耳的尖嘯,狠狠落在纖夫們早已傷痕累累的脊背上,瞬間添上幾道血痕。纖夫們不敢躲閃,甚至不敢呼痛,隻是咬緊牙關,將所有的痛苦與屈辱化作一聲更嘶啞的號子,拚盡最後一絲力氣。
韓隊正和身後的老兵們拳頭瞬間攥緊,指節發白,眼中幾乎噴出火來!他們久經沙場,見過最慘烈的廝殺,卻從未見過如此赤裸裸的、將人當作牲口般奴役的場景!
“那…就沒人管?”韓隊正的聲音因壓抑憤怒而微微發顫。
“管?誰管?”老者苦笑,“官府?官府就是他們開的!前些日子倒是有幾個後生不服氣,去府衙告狀…你猜怎麽著?第二天,人就沒了!說是失足落水了…嘿,這運河裏,淹死的‘失足’人,可不少咯!”
就在這時,那繃緊到極致的纖繩猛地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斷裂聲!
啪——!
一聲脆響,如同死亡的喪鍾!
一段纖繩應聲而斷,巨大的反彈力狠狠抽在幾名纖夫身上!
慘叫聲驟然響起!一名離得最近的纖夫被攔腰抽中,整個人如同破布口袋般被甩飛出去,重重砸在河灘亂石上,抽搐了幾下,便不再動彈。鮮血迅速從他身下蔓延開來。另外兩人也被掃中腿部,慘叫著倒地,骨頭顯然已經斷了。
船上的稅吏和漕丁非但沒有絲毫驚慌或同情,反而破口大罵:“晦氣!真他娘的晦氣!又死一個!快!把屍體拖開!換人上來!別耽誤老子的船!”
很快,就有幾個麵黃肌瘦、顯然是新來的纖夫,被如狼似虎的漕丁驅趕著,戰戰兢兢地接過那染血的纖繩,填補上空缺。沒有人去看一眼那死去的同伴,仿佛那隻是一件被丟棄的破爛工具。
夕陽徹底沉入地平線,最後一絲餘暉消失,天地間隻剩下昏暗與冰冷。號子聲再次響起,更加嘶啞,更加絕望,拖著那沉重的漕船,緩緩消失在暮色深處,隻留下河灘上一灘尚未凝固的暗紅血跡和幾塊被踩碎的骨頭渣。
韓隊正和老兵們僵立在原地,如同被冰水澆透。晚風吹過,帶著運河特有的陰冷腥氣,卻吹不散那彌漫在空氣中的、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與絕望。
那老者默默起身,拎起木桶,佝僂著背,蹣跚著走向黑暗的村落,仿佛對這一切早已司空見慣。
“隊正…”一名年輕些的老兵聲音哽咽,虎目含淚,“這幫畜生…”
韓隊正沒有說話,他隻是緩緩蹲下身,從懷中掏出一塊幹淨的布巾,小心翼翼地將河灘上那沾染了鮮血和碎肉的泥土,連同幾塊崩斷的纖繩碎片,一點點包裹起來。他的動作很慢,很輕,仿佛在收斂戰友的遺骸。每一個指尖,都因極致的憤怒而微微顫抖。
包裹打好結,他緊緊攥在手中,那布包仿佛有千鈞之重,滾燙灼人。
他站起身,望向漕船消失的黑暗河道,又望向京城的方向,眼中最後一絲溫度徹底消失,隻剩下北境風雪淬煉出的、冰冷的殺意。
“走。”他隻說了一個字,聲音沙啞得如同生鏽的鐵片摩擦。
隊伍再次沉默上路,馬蹄聲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沉重。他們收集到的,不再僅僅是證詞,而是沉甸甸的、浸透了血淚與生命的鐵證。
秦明合上最後一卷密奏,指尖在禦案上輕輕敲擊,節奏平穩,卻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他抬眸,看向垂手侍立的影七:“盧遠道現在何處?”
“回陛下,仍在淮安總督府。聞聽林浩禦史南下,已暫停征收‘新漕捐’,並緊急處置涉事纖夫家屬,試圖掩蓋痕跡。”影七聲音平淡,卻透著一絲冷意。
“掩蓋?”秦明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朕倒要看看,他如何掩蓋這運河兩岸的民怨沸騰。”
他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帝國輿圖前,目光落在縱貫南北的運河線上。
“擬旨。”
聲音不大,卻瞬間讓暖閣內所有書記官屏息凝神,提筆待命。
“一,漕運總督盧遠道,欺君罔上,苛政虐民,貪墨瀆職,著即刻革去所有官職爵位,鎖拿進京,交三司會審!漕運總督衙門一應屬官,悉數停職,接受審查!”
“二,著巡漕禦史林浩,暫代漕運總督職,持朕欽賜‘如朕親臨’金牌,總攬漕運事宜!其首要之務:徹查‘新漕捐’弊案,嚴懲所有涉事漕吏、稅官、及勾結之糧商!凡有逼死人命、貪墨捐稅者,無論官職大小,一經查實,立斬不赦!家產抄沒,眷屬流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