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2章 饒我心頭一寸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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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安夏不許任何人相送。

    恐垂別淚三千斛,饒我心頭一寸冰。她說,我懼離別,你們來送,我會哭。

    時安夏的禁令落在眾人心頭。

    大家果然都聽話止步,不敢在這日淚灑城門。

    可那些藏不住的心意,終究從四麵八方漫了出來。

    城牆上,聖德太上皇蕭允德站在唐楚君身邊。

    他見她哭紅了眼,不由得也潤了眼眶。

    他也想跟著女兒去鐵馬城尋女婿。他還想聽女婿親口懟他:“洗洗睡吧,夢裏啥都有。”

    但朝中事務繁重。王權交替時,最容易出紕漏。他不能走。

    時安夏也不會允許他離京。他得聽女兒的話。

    時安夏昨日還笑著跟他說,“太上父皇當務之急,就是安心照顧好我母親。”又正色道,“太上父皇切勿掉以輕心,定要穩住朝堂,守好江山社稷,方不負我和夫君夢這一場。”

    她依然固執地將“重生”當作一場大夢。

    萬千浮華,過眼雲煙。誰又能說當下的人生,不是一場更真實的夢境?

    宿世姻緣,時空交錯,因果輪回。時安夏摟緊懷中的女兒三三,馬車顛簸間,思緒飄遠。

    一陣微風忽然掀起車簾,她恍惚看見幾個熟悉的身影隱在街角人潮中,正朝這邊凝望。那目光太過灼熱,燙得她心頭一顫。

    行至三十裏外的長亭時,茶香隨風飄來。

    古舊的亭台四周,早已立滿了前來送行的人。老的,少的,有皓首蒼顏的泰山北鬥,也有青衫磊落的年輕學子。

    在馬車經過的刹那,眾人高舉茶盞,鄭重相送。那是標準的先生禮,以清茶代濁酒,送別先生遠行。

    有人當亭作詩:先生車影過,萬籟忽然輕。莫言桃李遠,一念一燈明。

    送別會瞬間成了詩會。以送別先生為題,你吟上句,我接下句,場麵熱烈。

    黃萬千一口飲盡杯中酒,豪氣萬千,出口成詩,“莫道青絲未勝霜,胸中丘壑自昂藏。三千疑問樽前解,十二樓台筆底量。桃李嫩,墨花香,春風座上有垂楊。休言童子難為傅,大道從來無紀綱。”

    方瑜初知黃萬千在駁斥那些認為“海晏公主年紀小不配當先生”的言論,便也即興跟了一首。

    青絲何曾遜雪霜,腹藏星鬥自生光。答疑解惑三更月,論古談今萬卷香。桃初蕊,墨新芳,春風化雨潤華章。莫言稚子難師表,自古真知無歲疆。

    由此再次引發了對於海晏公主,楚笙先生,雪舟夫人,霍青青等女子崛起的討論。

    在北翼王朝權力交替的風雲變幻中,一場深刻的思想變革正在悄然興起。

    京中辯論之風日盛,三日必見鴻儒論道於高堂,兩日便有學子爭鋒於書舍。自翰林院至各州府書院,凡有文人雅集之所,必聞唇槍舌劍,辯聲不絕。

    且如今大家論辯都不能用日常口水話互懟,必得吟詩作詞才能跟得上形勢,否則會遭人白眼。

    人家會說,“你一個白丁,連吟詩都不會,有什麽資格參與討論?有什麽資格看不起女子?”

    一時之間,文人往來,非但不敢妄言俗語,即便尋常對答,亦必引經據典,務求字字珠璣。

    除此之外,市井間商隊絡繹不絕,碼頭上的貨船桅杆如林,呈現出一派蓬勃景象。

    北翼文運方亨,商道鼎盛,國勢日隆,北翼強大起來。這一切都在時安夏的預料之中。

    她這一世重生歸來,為北翼殫精竭慮的使命,到今日終是圓滿。從此往後,她隻想尋回夫君,帶著兒女,過那尋常百姓的生活。

    朝堂紛爭,京城浮華,都讓她身心俱疲。如今,正是抽身而去的良機。

    馬車晃晃悠悠行了半月,終至朱城。

    這一路顛簸,她與長子一一尚能支撐,唯獨兩個女兒遭了大罪。本就纖細的身子骨更顯單薄,直教隨行的孟娘子與幾位乳母心疼得不住抹淚。

    隨行眾人中,最值得一提的當屬大房一家。大伯時成逸攜妻於素君、幼女時安雪同行。

    時成逸此去,實則是自請調任。他主動向朝廷請命,領了鐵馬城屯田使一職,專司軍戶農耕、鹽鐵專營及邊關互市之責。

    這相較於他在京中的官職,明眼人都看得出是降級外放。

    然時成逸渾不在意,他心中所念,一是要在邊關做番實事,二是不忍侄女孤身遠行。

    大伯母於素君自是夫唱婦隨。獨子時雲舟因要專心備考,不得不留在京中。

    而時安雪驚聞夜寶兒跳崖失蹤,哭著鬧著要跟著去尋。

    小姑娘哭著哭著,抽條似的長高了幾分。

    眾人安頓在朱城驛站後,時成逸仔細考量了行程,向時安夏提議改走水路。

    “這個時節正值秋水澄淨,既無盛夏暴雨,又少寒冬朔風。若改乘官船,不僅行程平穩,兩個小丫頭也能少受些顛簸之苦。”他說出這番話,自是查過了河流所經路段,“是繞了些,但我算過,頂多晚幾日。”

    時安夏欣然接受,“大伯父說得對,是我考慮不周,隻想著趕路。”

    “那我去安排。”時成逸掉頭而去。

    時安夏忽然叫住他,“大伯父……”

    時成逸頓住,扭過頭,目光溫潤,“夏兒還有什麽要叮囑的?”

    時安夏在這一刻,終是笑了,“大伯父過了心裏那道坎。”

    他又變回了她尊重又敬愛的那個人。如鬆柏之姿,眸色澄澈。

    又因著無大權在握,行事更是謹慎小心了幾分。

    時安夏真心讚一句,“大伯父,您人很好。”

    懸崖勒馬,回頭是岸。願這一生,別生了妄念。

    時成逸麵紅耳赤,低垂著眸。他站在侄女麵前,竟一時不知所措。

    他認真反思了整整一年。

    在這一年裏,他耳邊總是想起時安夏的問話。

    她問,“大伯父,您知道您對於我來說,意味著什麽嗎?”

    她自答,“是父親啊!大伯父,我一直當您是父親。”

    她又說,“我當您是父親,跟我母親完全無關。”

    他因著她的話,日日反思,終看清了自己醜陋的一麵。

    一切的源頭,表麵上看是來自唐楚君。實則,是他自己內心藏著一處陰暗在作祟罷了。

    秋日陽光從窗台灑進來,將他照進光裏。他終於從齒縫中赤誠咬出一句話,“這世上,唯聖德太上皇,配得上你母親。”(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