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6章 我與龍虎鬥(八十三)老卒卸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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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典帶著煩愁走出大門,幸好今日豔陽高照,驅走心裏些許隱晦。
接管碎葉城之後,才知道什麽叫做千頭萬緒日理萬機,兵事,農事,財事,喪事,吏事,都要他親力親為,光是調查禍亂百姓的兵卒,就要長達兩個月之久,
周典的父親曾是縣令,從小耳濡目染,對於刑罰和稅賦極為看重,一人之罪,乃是事關全家的幾代基業,萬萬不可馬虎,按照大寧律,一板一眼定罪,寧可從輕不可從重。
周典很好奇,自己是軍伍裏鐵打的爺們兒,砍人時手起刀落,眉頭都不帶皺一下,一雙手也染過幾百條性命,咋著輪到自己辦案,成了以前最鄙夷的菩薩心腸?
難道是年紀到了?
快四十而已,不像是心軟的歲數。
再一想,應該是與那位小善人待久了,見到少年的善行義舉,自己的心腸也逐漸變軟。
想到那張俊秀臉龐,周典笑著搖了搖頭。
許久不見,真有點想他。
走進院落,耳邊傳來嬉戲聲。
“哎哎哎,如意,別拽爺爺胡子,本來就不多,你再一拽,爺爺可就入宮當寺人了。”
“平安,別傻看著呀,快把如意的手摁住,這丫頭,瘦了吧唧的,還挺有勁。”
老孟站在栽滿花木的院子裏,身邊環繞著一對兄妹,大的七八歲,小的四五歲,小的正在賣力拔胡子,大的拽妹妹手,看似打鬧,其實人人臉上帶笑,一片闔家歡愉景象。
周典走上前,雙手疊與小腹,擠出不常見到的笑臉,親切說道:“孟叔,在呢?”
老孟好不容易掙脫如意手掌,瞧著小丫頭笑意盈盈做著鬼臉,伸出布滿老繭的大手,在小巧的鼻梁刮了一下,道:“你這丫頭,今晚不給你吃肉了,省得你有勁沒處使,專找爺爺練力氣。”
小如意歪著腦袋燦然一笑,被風薅紅的蘋果臉蛋露出一對酒窩,“爺爺喜歡如意,不會不給吃肉的,寧肯自己不吃,也得把肉放到如意碗裏。”
老孟撇嘴道:“鬼精鬼精的丫頭,以後不知道誰能降得住你!”
當初李桃歌收留這對孤兒時,兄妹倆快要在路邊凍死餓死,一副皮包骨肉的野狗模樣,老孟在身邊養了半年,終於養的溜光水滑,雖然不是細皮嫩肉的富家子弟,但一看就是有人疼的孩子。
老孟轉過頭,帶有責備道:“我說周家兄弟,你公務繁忙,不用老往我這跑,有平安如意,有牛井陪著,老頭子過的挺好,安西幾千萬百姓等著生火做飯,你肩頭擔子那麽重,浪費在糟老頭子身上多不值。”
一個喊叔,一個喊兄弟,聽起來極為怪異。
李桃歌喊周典為周大哥,認老孟當幹爹,按照輩分,周典得喊孟叔,可老孟不服老,覺得對方隻比自己小了十來歲,這叔叔當的冤枉,周典出身書香門第,看重尊卑禮儀,不敢亂了輩分,隻好各喊各的。
周典含笑道:“孟叔,李相又來信了,他說無法到碎葉城親自請您,隻好由我代勞。再過幾日,我就卸了碎葉城的擔子,前去京城赴任,到時候帶著平安如意,一起動身。”
老孟神色糾結,幽幽歎了口氣,“宰相相邀,本是光耀門楣的好事,族譜得從我這開,縣裏都得給咱立誌。可話說回來,老頭子受不起呐,不就是對桃子好了點,有啥可謝的,鎮魂大營一茬接一茬的孩子,不都是這麽對待的?再說桃子認了我當幹爹,讓平安如意和牛井陪著,穿貂裘,頓頓有肉吃,這一來一回,早已還清,不必再麻煩跑一趟京城。這樣,替我給李相道聲謝,就說老頭子一輩子沒離開過安西,去了京城怕不自在,就不去了。”
周典為難道:“您不想去,總得為平安如意和牛井想想,他們留在苦寒之地,一輩子受風沙之苦?”
聽到對方瞧不上自己老家,老孟麵帶不悅道:“安西咋了?俺家世代在這裏討飯吃,沒覺得有啥不好,安西人忠厚老實,從來不坑別人,地薄,種不好莊稼,但情厚,能為忠義舍掉性命,京城能平安無事,那是安西人用命換來的!皇城根的百姓,能做到嗎?他們覺得京城好,我倒覺得沒啥了不起,人人長了八個心眼兒,跟誰都想勾心鬥角,出門都是官,見到戴帽子的都得點頭哈腰,在那裏活著,我老孟喘不過氣!”
周典為了替父親申冤,也是半路入京,身為刑部小吏,住在三教九流匯聚的狀元巷裏,最能體會人心涼薄。
浮雲世態紛紛變。
秋草人情日日疏。
若不是李家少年猶如冬日豔陽,融化了他心中堅冰,或許這輩子都不會有一個朋友。
周典深有感觸道:“京城確實沒那麽好。不過李相已經來了三次信,您再不去,是不是不合適?不如動身隨我去一趟,若是待著不舒服,我再把您送回來。”
“不去不去。”
老孟把頭搖的像是撥浪鼓,硬氣道:“我老孟是屬驢的,說不去就不去,刀架在脖子上都不去。”
周典領教過老頭的臭脾氣,見到此路不通,幹脆另辟蹊徑,彎下腰,用手指點了點小丫頭的牛角辮,語氣溫和道:“如意,你想去京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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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孟當了一輩子孤命人,從未體會過天倫之樂,平安和如意的出現,讓老爺子心裏樂開了花,放到身邊,半天不見都不行,若是能說動這對兄妹,老孟絕對會乖乖跟著。
小丫頭眨著水靈眸子,奶聲奶氣說道:“爺爺不去,我也不去。”
“哈哈,這才是我的好孫女!”
老孟滿眼寵溺笑道。
周典笑道:“京城裏有皮影戲,有碧波蕩漾的萬壽湖,有你聽都沒聽說的美食佳肴,天氣也暖和,不用再挨凍,你想想看,在大船吹著暖風,吃著烤全羊,欣賞美景,那多快活。”
這對兄妹從未見過世麵,烤全羊便是她聯想到的極致。
聽到對方描繪的美好畫卷,小丫頭變得神采奕奕,可見到爺爺似乎不太高興,還是滅掉雜念,“我陪著爺爺,哪裏都不去。”
周典揉著絡腮胡,鬱結爬上眉梢。
這對爺孫,這可比安西軍主帥都難對付。
“對了。”
周典靈機一動,說道:“聽說趙王大婚,桃子去夔州送親,送完之後,就去琅琊赴任,你不是成天念叨桃子叔嗎?不想去見他?不想去他的封邑玩嗎?”
對於自己恩人在心中分量,要比爺爺高出一籌,小如意眼眸清亮,不假思索道:“想!我要去見桃子叔叔!”
周典含笑望向安西老卒。
老孟歎了口氣,吃醋道:“哎,一提到桃子,丫頭就不想要爺爺了。”
小如意抱住老孟雙腿,撒嬌道:“桃子叔第一好,爺爺第二好,哥哥第三好,誰都好,隻是桃子叔救過哥哥和如意的命,爺爺不是常說要知恩圖報嗎?如意現在無法報恩,但是得記在心裏,怎能把恩人放在第二呢?”
老孟和周典不約而同會心一笑。
“這小丫頭的嘴,能說會道,以後必定是不吃虧的主兒,也好,咱隻享福,不吃虧。”
老孟誇讚了孫女幾句,輕聲道:“既然如意想去,那就去吧,何時動身,派人來知會一聲。”
“好。”
搞定了這頭強驢,周典心情輕快,笑道:“約定好可不能反悔,晚輩先告辭了。”
“放心,我老孟雖說不是君子,可一口唾沫一個釘,從來不誆人。”
老孟揮手示意,“大兄弟,不送。”
轉而望向平安如意一對璧人,笑的嘴都合不攏。
日暮西垂,刮起了白毛風,雪渣被西北風裹挾,打在人身上劈裏啪啦不停作響。
都護府生有地龍,將門窗關嚴,室內溫暖如春,一家四口圍坐在銅鍋旁,涮肉喝酒,好不快活。
牛井是出了名的飯桶,從兒時養成好習慣,吃飯時絕不開口說話,一筷子夾起一兩肉,紅色褪去後,放入料碟,全部塞進嘴裏大口咀嚼,然後再用五錢白酒佐味,吃的酣暢淋漓。
老孟年紀大了,常年待在冰天雪地裏,一堆暗疾纏身,所以胃口並不好,隻給平安和如意夾肉,自己慢悠悠喝著燒刀子,盡是慈祥笑意。
小如意見到牛井叔吃相好玩兒,於是學他夾了幾大片肉,朝銅鍋裏涮去,老孟用筷子把肉奪走,隻給她碗裏放了一片,耐心說道:“你倆呀,千萬別學這牲口,吃飯時把飯往嘴裏倒,他家是富戶,從小就這麽吃,有個鐵胃打底,不怕撐著。你倆才幾歲?要是跟他一樣狼吞虎咽,小心積食,落下病根。在安西討生活,常年冷風澆灌,必須有好胃才能活的長久,可不能隨意糟賤自己。再說你們如今姓李,琅琊李,不再是小門小戶家的貓狗了,得坐有坐相,吃有吃相,要不然旁人笑話的不是你們,而是桃子叔。”
一對經過摧殘磨礪的兄妹,深知今日這碗飯來之不易,暗自悔過之後,頻頻點頭。
老孟點燃煙袋鍋子,用力吸了一口,煙霧在皺紋交錯的臉龐縈繞,平添幾許哀愁,“到了京城,入了相府,以後再去琅琊,一路所遇到的全是貴人,寧肯不出頭,但不能出錯,得牢牢記住規矩,要不然丟的是你們桃子叔的臉麵。憨牛,明個去找周典,讓他請位會教規矩的師傅過來,對了,再找位老學究,教他們讀書認字,免得丟人現眼。”
牛井秉持吃飯不說話的態度,不開口,隻是點頭。
“誰要讀書識字?”
門簾掀開,披霜帶雪的劉皇叔走進室內,一邊拍打積雪,一邊負氣說道:“好你個小孟,請先生不請老夫,怎麽,嫌老夫才疏學淺,不配教這對孩子麽?”
四人齊齊起身,如意和平安驚喜喊道:“劉爺爺!”
“哎!~好孩子。”
劉皇叔顫顫巍巍走過去,一手一個,撫摸著孩子頭頂,展顏笑道:“今日沒去爺爺那裏玩兒,該罰!”
老孟尷尬笑道:“老皇叔,倆孩子鬧騰,這不是怕您年紀大了,心有餘而力不足。”
“扯的盡是閑淡!”
劉皇叔對倆孩子和顏悅色,對老孟卻繃起了臉,氣呼呼道:“老夫教書一甲子,不比那些先生有門道?你是不是瞧不起我?覺得我耳聾眼花,耽誤了這對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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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沒有,您想教就教。”
老孟陪笑之後,坐下喝了口酒,暗自說道:“教了一甲子都沒教出一個秀才,我敢把孩子放您那兒嗎?”
“你嘀咕啥呢?!”
劉皇叔沒好氣瞪著他。
老孟提高嗓門,大聲喊道:“我說您才高八鬥,有大家風範。”
“扯吧你就!”
劉皇叔冷哼一聲,“我聽不清楚,又不是讀不懂唇語,二十個字變十個字,把老夫耍著玩呢?”
老孟訕訕一笑,“喝酒!”
一家半路人吃飽喝足,劉皇叔教孩子背下幾首詩詞,便讓平安如意上床歇息。
老孟和劉皇叔並排坐在躺椅,欣賞窗外飛雪。
劉皇叔喃喃道:“瑞雪兆豐年,看來今年有好收成。”
老孟很不知趣說道:“年年都下雪,年年吃不飽飯。”
劉皇叔皺起花白眉毛,厭惡道:“你這張嘴呀,放入宮裏得被打爛。”
老孟嘿嘿笑道:“所以我才不入宮,京城都不去。”
劉皇叔輕歎道:“進宮容易,出來可就難了,一入宮門深似海,不止是對女子而言。”
“咱可不湊那熱鬧。”
老孟招招手,“牛井,過來。”
相貌憨傻的牛井好奇道:“咋了幹爹?”
老孟從懷裏掏出一卷布包,緩緩展開,輕聲道:“這些銀票,是桃子私下裏給我的,五千兩,你把它放好,哎,你這家夥向來馬虎,約莫到不了京城就得弄丟,幹脆縫到屁股蛋子上,免得丟了。”
“這是小傘留下的四十兩銀子,兩年的軍餉。那小子打起仗來不要命,所以每逢出門,他都把銀子放到我這,說遇到他爹之後,給他爹當酒錢。既然小傘沒死,又見不到他爹,索性你先保管,見了麵之後還回去。”
“這枚銀鐲子,是我娘的遺物,給以後兒媳婦的,嗬,她老人家哪裏知道,兒子沒本事,一輩子都討不到媳婦兒,辜負了婆婆一片心意。這樣,你把鐲子給桃子,送給他,兒媳婦也是媳婦。”
“最後這十三兩五錢銀子,是老子全部家當,你收起來吧,給孩子買糖果吃。”
牛井接過布包,茫然道:“幹爹,為啥你當了那麽多年的伍長,自己的銀子最少?是不是給寡婦買胭脂了?!”
老孟很奇怪沒有反駁,笑了笑,“去睡吧。”
大大咧咧的牛井哦了一聲,轉身走入臥房。
劉皇叔低聲問道:“交代的那麽仔細,要走了?”
老孟臉色鐵青,死氣繚繞,雖然氣血衰敗,但表情極為愜意,笑道:“其實早該死了,多熬了一年,又認了幹兒子和孫子孫女,賺大發了。”
劉皇叔氣息微弱道:“老夫也是大限將至,咱倆老鄰居,黃泉路做個伴兒,多好。”
老孟欣慰道:“真好。”
劉皇叔聲若細蚊,“這輩子,我不如你。”
老孟嘴角勾起得意笑容,“皇叔都不如我,這五十餘年,值了。”
老孟忽然精神抖擻,臉龐紅潤,扯嗓子喊道:“鎮魂大營,銳字營伍長,孟書奇,卸甲嘍!”
聲音悲涼豪邁,似乎要將這一生的得意和不甘吐盡。
滿麵紅光轉瞬即逝。
月光慘淡,映照在兩位老者身上。
不約而同合住雙目。
鎮魂大營老卒孟書奇。
先帝三子劉哲。
死於宣正二十九年春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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