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長河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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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舍生忘死!
    前仆後繼!
    源源不斷!
    一千怯薛軍個個勇猛,無論被殺落多少,總還會不停地有猛士衝上來。
    那些站立在雲梯中間,用雙手托舉拋起同伴的怯薛軍士受傷或力盡,便自己跳了下去,很快便又有新的軍士補充過來代替他的位置,重新將同伴托得更高更急。
    那些勉強攀上城頭的怯薛軍,哪怕身上已中刀中劍,又或是被明軍的利箭射中,身負重傷,依舊死死地一手摳住城牆磚縫,另一手中的鋼刀玩命地向前砍殺,直至力盡而亡,隻為替同伴爭取更多的時間,以便有更多的同伴能夠攀上城頭殺敵。
    整個城牆之上,都已被鮮血覆蓋,蒙兵的,明兵的,早已分不清是誰的血,也分不清那半截被砍斷掉在城頭地上的胳膊,原本是屬於哪一條活生生的生命。
    突地,不遠處傳來嘈亂的呼喝聲,原來是城牆的一處,終被怯薛軍付出了十餘條性命之後,終於有兩個蒙兵在城頭上站穩了腳跟。
    那兩個蒙兵都全身是血,一個半跪在地,一隻手軟軟地搭在一側,顯然是已受重傷,猶自瘋狂地揮動著手裏的彎刀,砍向麵前的明軍。另一人則好一些,雙手雙刀全力揮砍,守在城頭之上,他的身後,又有幾雙手攀上的城牆,很快便會有兩三名蒙兵攀爬上來。
    他們的身前,幾名明軍,還有數名丐幫弟子,也是刀劍齊上,瘋狂地朝前刺砍,意圖將這兩人砍殺,或是逼退下去。
    隻是明顯的,丐幫弟子也是全身浴血,身負重傷,搖搖欲倒,隻是睜著血紅的眼睛,仍自拚著最後一分氣力,向前砍殺。
    若是任那兩名蒙兵再堅持一小會,又多上來幾名生力軍,此處的城牆,便會出現一個缺口,在他們的護衛之下,便會有越來越多的蒙兵從這個缺口爬上來,慢慢形成一支小的隊伍,再難逼退。
    這樣一來,城頭上的明軍再無地利,以雙方如此懸殊的兵力,又是在這近一日的廝殺之後,絕難再有抵擋的餘地。
    神木堡,這便要被破城了!
    便在此時,隻聽得一陣呐喊,神木堡的內城之中,又重新衝上來數十人,見此危急之時,也不待任何人下令,便全力撲上,換下受傷的丐幫弟子和明軍,直向那兩名蒙兵殺來。
    來的正是李菁,原本率百餘人守在西門,防備納哈出分兵強攻西門。後來徐東彬判斷納哈出不會顧及其他方向,便令東西南三門隻留二十人防守,剩下的人全部調到北門戰場,此時正是李菁率西門的人馬及時趕到。
    無論是城牆上的明軍,丐幫弟子,又或是攀上城頭的蒙兵,都已全力相互廝殺了好一會,早已筋疲力盡,隻是憑著意誌在最後堅持,堅持到同伴的到來。而李菁他們卻是一直未經戰事,可謂是生力軍,一上來便是全力砍殺,頓時便將那兩名早已受傷的怯薛軍士砍殺,接著便殺向正在他們身後馬上要攀上城牆的蒙兵殺過去,終將那幾名蒙兵殺落城牆,重新守住城頭。
    缺口,總算是堵上了!
    上官靈,劉世成所率的東門南門的人也趕到了,趕緊替換下受了傷的同伴,守住城牆。
    城牆之上,到處都是砍殺聲,呼喝聲,呐喊聲,響徹半空。
    神木堡中,普通百姓也全都動了,無論男女少幼,能夠幫忙的都在盡力伸手,幫著守城的明軍搬運器械兵器,又或者救助受傷的士卒,幫他們清洗包紮傷口,送上熱水吃食,好讓他們盡快地略作休息,重整精神再部到城牆上去廝殺。
    蒙兵依舊舍生忘死地衝上,攀爬,殺敵,被殺……
    城牆下的屍體越堆越多,城牆之上,也有越來越多的人倒下,有大明軍中的士卒,有丐幫弟子,有江湖中人,有錦衣衛……
    無論是誰,都是一身的鮮血。受傷陣亡的人,所受之傷也絕不止一處,幾乎所有人,都是在受了重傷之後依舊盡力廝殺,直至咽下最後一口氣。
    明軍所有的守城之人,背後幾乎看不到多少傷痕,所受之傷皆在前胸,又或是手腳四肢——竟無一人是背對韃子所受的傷!
    冬日的陽光,明亮卻又凜冽,呼呼的寒風,吹不冷那流下的鮮血。城牆之上,雙方的血匯集在一起,幾乎流成了河,緩緩在牆腳流動,紅得刺眼。
    自怯薛軍衝到城牆之下,號角聲響,開始攻城算起,不過一個時辰,城牆之下,城頭之上,雙方的屍體加起來,幾乎已過三千!
    其中,守城的明軍戰死之人,包括受了重傷實在無法動彈的人,已達數百,幾乎已到半數,餘下的,也是個個帶傷。
    連朱文琅都被攀城的蒙兵在左胳膊和右腿上砍了一刀,隻不過對方在用力之前,已被朱文琅劍刺咽喉而亡,隻留下淺淺的一道傷口,算是輕傷。
    唐玥則在朱文琅的刻意照應之下,並未受傷,不過也是頭發散亂,身上到處濺著鮮血,氣喘籲籲地,已是筋疲力盡。
    城牆之下,作為攻城主力的一千怯薛軍,那些衝上來與明軍麵對麵廝殺的,大部分都是怯薛軍士,其他西蒙士卒則大多在城牆下,要麽扶梯要麽射箭,要麽就是趕緊幫忙替同伴包紮傷口,隻有一千餘人憑借身形靈活,勇猛膽大,與怯薛軍一起高衝攻城。
    如此一來,一千怯薛軍,在這短短的一個時辰之內,幾乎全軍盡墨,沒剩下幾個。
    餘下的蒙兵,有些身形粗笨,有些膽氣不足……終於,真敢於向上衝起,意圖攀上城頭的蒙兵,越來越少。
    “嗚嗚~~~嗚嗚嗚~~~”一陣號角響起。
    那是納哈出一直在遠處盯著城頭之上的血戰,見蒙兵的攻勢漸緩,損失慘重,再難組織起新的力量,隻得下令吹號收兵。
    城牆之下的蒙兵,丟下戰友的屍首,扶起受傷的同伴,一個個猶自將盾牌舉在頭頂,相互掩護著,慢慢離開城牆,朝回走去,個個都是滿身的血汙。
    城牆之上的明軍並未繼續射箭傷敵,他們也已傾盡全力,見蒙軍退卻,再難堅持,一個個癱坐在滿是血汙的地上,大口喘氣,又或者是互相幫忙,撒上傷藥,包紮傷口。
    誰也無力再去理會城牆下那些正在退卻的蒙軍。
    拚掉了半數人的性命,一個個眼睛血紅,披頭散發,筋疲力盡。但他們終究是守住了城牆,守住了這神木堡,哪怕有太多人再也看不到眼前的這一幕。
    城牆之下,已經退去的蒙軍照例有空著手,穿著白色衣服的蒙兵,拉著幾輛馬車,緩緩過來將戰死的蒙兵拖回。
    城牆下幾乎已看不到土色,到處都是滿布的鮮血,還有數不清的箭矢,折斷的兵器,一具具蒙兵的屍體堆疊在馬車上,摞得高高的,有數千之眾,幾乎拉了一個時辰還沒拉完。
    神木堡這邊也從城頭上綴下繩索,將戰死而跌落到城下的戰友屍體綁在繩上拉上來,徐東彬嚴令不得打開城門,寧願費點事情用繩索將屍體吊上來,以免蒙古兵乘機偷襲入城。
    好在真正跌下城牆的明軍屍首並不多,也就十來具,絕大多數戰死的同伴,都是在城頭上防守時犧牲的。
    收屍官小心地撥去戰死同伴身上的羽箭,四處尋找被砍斷的肢體,屍體上同樣沾滿了鮮血,混在蒙兵屍體之中,難以區分,尤其是那些並未穿著明軍戰襖的同伴,有衣著破爛的丐幫弟子,也有穿著普通勁裝的江湖人物,須提仔細分辨才能找到。
    收屍官仔細地尋找著,他們要將所有戰死同伴的屍體都找回,一個也不能漏,這是徐東彬的嚴令,身為曾經的軍中第一軍師,他明白,這一舉動,並不一定隻是為了死者,更多的還是給活著的戰友看的,要讓所有的戰友都知道,哪怕是死了,漢人也絕不會拋棄一位曾經一起並肩死戰的夥伴,一定要讓他們葉落歸根,入土為安。
    不久之前依舊喊殺聲震天的戰場,此時餘下的,隻有那呼嘯的寒風聲,還有城下翻動屍體,時不時響起的“這裏還有一個……”的叫聲。
    天邊,火紅的太陽已靠近地平線,映出滿天的彩霞。
    夕陽之下,神木堡城牆上的大明軍旗,在寒風之中獵獵作響,投下恍惚的影子在城牆上。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疲累的朱文琅靠坐在城頭女牆邊,突然想起前唐詩人王維的那首詩《使至塞上》。
    他自小生活在京師,從未領略過這北方草原上的風景,而此時大戰之後,看那落日夕陽,滿天五彩的晚霞,竟是十分地震撼。
    “‘落日圓’今日算是看到了,卻不知那大漠裏的‘孤煙直’,會是什麽樣的景色?”朱文琅在心中暗歎。
    “好漂亮……”旁邊同樣累癱了的唐玥望著天邊,也是喃喃自語。
    天上,地上,滿眼都是刺眼的紅色……
    北方冬日的夜色,來得有些早,申時剛過,西邊的夕陽已是落山,夜色逐漸籠罩下來,但滿天的星鬥,還有那雲層中的彎月,將神木堡外那空曠的草原照得十分清澈透亮,微微的夜風聲中,一片寧靜。
    白日間的一場大戰,雖說雙方上場的兵力也不過數千人,遠遠比不上大明建國之時,徐達常遇春等名將率數萬人與蒙古鐵騎在草原上混戰那般殺聲震天,氣勢磅礴,但那鐵與血的交匯,那流淌成小河的熱血,卻也是朱文琅等人平生第一次經曆。
    而如今,那城牆上,城牆下,滿布的鮮血,都已經微微發暗發黑,在冬日冰冷的寒風中,凍得結實,神木堡中的明軍也實在是沒有人力,沒有精力將它鏟去,隻能任其沾染在那裏,如同將城牆塗抹上了一層淒厲的紅衣。
    好在冬天的血凍得結實,慢慢地,那股刺鼻的氣味便已消散,哪怕滿目刺眼,但沒有那股血腥的味道,也能令心情平複許多。
    徐東彬深知此次納哈出來攻神木堡,為的是想在最短的時間內拿下這個大明西北邊防兵鎮,兵鋒直逼南方,向西威脅關中,向東可直逼大同。
    經曆昨日和今日兩場大戰,神木堡中的守軍,包括原本的大明邊軍,還有東拚西湊聚起來的江湖中人,丐幫弟子,錦衣衛,全部加起來也不過一千六七,而如今還活著的也不過**百而已,死了近半,剩下的人中,也是大部帶傷。
    然而,即算如此,徐東彬早就判斷,納哈出的時間並不多,最多不過三五天而已,若在三五天內取不下神木堡,為防後方生亂,又須盡早返回遼東,納哈出必定退兵。
    故此,納哈出想要達到目的,必定還會在這兩日內再次來攻,說不定便是今夜!
    雖說大戰之後,雙方都需要休整,但納哈出是何等人?可以說,蒙元朝廷之中,最通兵法,勢力最大的,非納哈出不可,此地雖然遠離納哈出的老巢遼東,但隻要納哈出這一個人在,便可抵十萬之兵!
    誰能斷定,納哈出不會乘著雙方大戰之餘,今夜再調兵來攻神木堡?
    為此,徐東彬仔細詢問守城士卒和各方力量的傷損情況,費盡心力,安排調度著守夜的力量,既要令大多數人能夠乘機抓緊時間休息,救治療傷,盡快恢複精神以備再戰,又須得安排人盯著四門和城牆,時刻警醒,隨時發現有可能突然偷襲過來的蒙軍。
    冰冷的冬夜,徐東彬不住地咳嗽,趙福貴時不時遞上熱水,輕拍大哥的後背,又試圖用內力為徐東彬推拿,但徐東彬身上的不是傷,而是病,以內力推穴,除了能令徐東彬精力略微好些,於病情卻是絲毫無用。
    夜色逐漸深沉,堡中的更漏聲響,已到了戌時三刻。
    徐東彬手執燭燈,對照著神木堡的簡圖不住思索,時不時發出一道道軍令,安排未受傷的軍士把守各處關鍵點,務必打起精神,一刻也不能閉眼,隨時盯著遠處的動靜,除了北邊之外,東西南三門同樣也須得仔細監看。
    誰能保證納哈出不會乘著夜色偷偷從東西門,甚至南門來攻?
    神木堡已近蒙古草原,地勢平緩,又是孤零零地懸在此地,距離最近的軍堡也有近百裏之遙,納哈出完全可以調兵繞道,轉向其他門來突攻神木堡。
    當然,重點仍然是北邊的城牆,那一道早已凍得結實的,血紅色的城牆。
    “大哥,你先歇歇,喝口熱水……”趙福貴看著仍舊在竭心盡力的徐東彬,心疼道,以他的武功,可以盡量護衛大哥的安全,但在這謀篇布局,安排守衛方麵,卻一點也幫不上忙。
    而其他人,包括林永磊等人,早就被徐東彬打發回去,要求他們抓緊所有的時間休息恢複去了。
    “咳咳……我沒事……咳咳……”徐東彬劇烈咳嗽,猛地覺著喉頭一甜,乘著趙福貴去替他取水,偷偷用手絹一抹,隻見帕中有點點發黑的血,連忙將手帕收回懷中,生怕趙福貴看到。
    “大哥,喝水……”趙福貴遞過來滾燙的茶水。
    “二弟。”徐東彬接過茶來喝了一口,覺得喉頭溫潤了許多:“你覺得,今日之情形,像不像當年咱們跟著老主公起兵打韃子的那些日子?”
    “嗯,是有點像。”說起這些,趙福貴顯然有些興奮,腦海中也不禁回想起二十餘年前,跟隨陳友諒,與眾多大漢軍中的同袍一起,痛痛快快地砍殺蒙古軍,勝利之後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酣暢淋漓的日子。
    那是他最痛快,最懷念的一段時光,還有當年那些一起喝酒吃肉,一起浴血殺敵,一起打呼嚕放屁的同袍。一張張早已死去的,又或者還活著卻不知道音訊的臉,不住在眼前滑過……
    突地,“鐺鐺鐺”幾聲鳴金,正是城牆上示警的鍾響,隻不過隻響了三聲便又再無聲息,有可能是正在守衛的明軍士卒很快便遭了毒手。
    “有人夜襲!”徐東彬騰地一下站起,剛剛站定,便已覺一陣頭暈,搖搖晃晃身形欲倒。
    趙福貴連忙扶住他。
    深深呼吸幾口氣,徐東彬急道:“是北城牆!快,快去!看看是不是大軍來襲?”
    “大哥,你……”趙福貴有些遲疑。
    “別管我,快去!”徐東彬催促道。
    “二長老且去,我守著大長老。”旁邊房間睡著的林永磊也同樣被鍾聲驚醒,已急急跑了過來,開口道。
    “好生照看大哥。”趙福貴看一眼林永磊,扔下一句,身形一晃,已是閃身出門,直奔北城牆而去。
    徐東彬披上衣衫,走出房門,卻見院中許多屋子已亮起了燈。
    瞿鬱,朱文琅,唐玥,上官靈,李菁,甚至包括剛剛入夜時才匆匆趕回神木堡的周源,都已打開房門走到院中。
    此處乃是神木堡原本守備所居的大院,位於神木堡的中心位置,眾人都集中居住在此,顯然,在這剛剛結束大戰的夜裏,又有徐東彬的提醒,所有人都是和衣而臥,聽到示警的鍾聲立時警醒出得門來。
    就連心中傷痛,這兩天一直在房中休息,沒有參加白日裏大戰的麗娜,都一道走了出來。
    “上官少俠,周幫主,姚守備,還請各點二十人去往東西南三門守衛,以防韃子乘虛偷襲。”徐東彬一拱手道。
    “好。”上官靈等人聞言也不多話,領命而去。
    這幾日看徐東彬調度各方守城,又有林永磊帶來的各色火器配合,以千餘兵力硬扛納哈出的兩萬大軍,幾場大戰,得保神木堡不失,還殺了數千蒙古韃子,眾人對徐東彬的調派之能早已佩服不已,聽他吩咐,無人有任何異議,毫不遲疑地遵令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