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小謝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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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任塚,出生在南疆偏遠的一座小荒村中。
    我出生之後沒過多久,村子就遇了一場瘟疫,死了許多人。
    我爹死在了瘟疫裏,我娘高燒不退,燒成了傻子。
    最開始,村裏人同情我,還賞些吃食。
    後來我再長大些,六歲那年,我失足落到了江裏,我娘為了救我,被江水吞了去。
    自那之後,村裏人便說我是災星,是瘟神,他們打我,罵我,辱我,欺我,趕我……
    沒有爹娘的人,是這樣的。
    我被打了許久,罵了許久,他們如何對待我,我都無所謂,隻是我不能離開這座村子。
    因為爹娘留給我的,隻有這麽一間小小的破草屋了。
    沒過多久,村裏來了一個唇紅齒白的小少年,那少年和顏悅色地問路,沒人搭理他,於是他便找到了我。他問我有沒有聽過一個叫“陰山”的地方,我告訴他南疆很大,什麽山都有,隻是我沒有聽過陰山。
    那少年笑了笑,又問我願不願意和他一起走。
    我當然是搖頭,我告訴他,這是我爹娘留給我的唯一東西,我要留在這,守著草屋。
    那晚,少年在村頭破廟裏留宿,他好像有天大的本領,翻翻手掌就變出了一桌豐盛的佳肴,我從未吃過如此美味的食物——
    那晚,我喝了少年遞來的酒,在破廟裏睡著了——
    我睡得很香。
    夢裏我看到了爹娘的麵孔,聽到了村裏鄉親的聲音,這些聲音不再是謾罵,而是溫和的關切,夢裏的鄉親對我很好,他們問我願不願意一直留在這裏,我當然願意,留在這裏是我一輩子的願望。
    隻可惜,這世上的大多數心願,都是注定無法實現的。
    當我再睜開眼。
    整個村子都已經被大火燒成了廢墟。
    少年告訴我,昨夜村子起了一場大火,所有人都被燒死了。
    除了我。
    原來夢裏發生的一切都是反的。
    全村一百三十一戶,無一活口。
    或許……我真的是災星。
    那少年安慰我,讓我不要難過,他告訴我這世上有一個神奇的地方,名叫陰山,踏入陰山的凡俗可以修行仙法,神通,成為天上馭劍飛行的仙人。如果成為仙人,那麽這些遇難的村民,還有我的爹娘,或許還可以活過來。
    天上的仙人……我曾見過的。
    村頭的老人告訴我們,天上那些比雲還高的流光,就是仙人的坐騎。
    有些仙人馭劍而行,可以遨遊世間名山大川。
    有些仙人跨坐異獸大妖,可以飛天遁地。
    我告訴他,我是一個災星,災星身邊的人沒有好下場。
    那少年笑了。
    他說,陰山那些仙人就喜歡我這樣的怪物,想要成為仙人,就不能是平庸的凡俗。
    於是。
    我便跟那少年走了。
    過了許多年我才知道,原來這一切都是騙局,我不是災星,我是被“白鬼”看中的人。陰山不是培養仙人的地方,陰山是培養妖魔蠱蟲的地方,白鬼的“魂幡”之術修行到了瓶頸,於是在南疆四方搜刮了一百位天賦異稟的孩童,為了讓這些孩童死後變成的陰魂足夠強悍,於是白鬼花費了許多心血,讓這些孩童“家破人亡”,“萬念俱灰”。我被待到了陰山,帶入了這世間最大的蠱場……這一修行就是整整十年。
    一百人。
    最終隻有一個人能活下來。
    很幸運,那個人是我。
    很不幸,我成為了那個人。
    帶我離開小村的“少年”,坐在高高在上的漆黑禦座之上,接受我磕頭叩拜的大禮,一邊抬手將陰山珍貴的噬魂幡賞賜給我,一邊恭喜我,宣布我成為了陰山聖人“白鬼”的弟子。
    十年過去,那張容顏未曾有過一絲一毫的改變。
    隻是當年我感激他。
    現在我……隻覺得恐懼。
    白鬼坦誠地告訴我,他早就看上我了,我的爹娘,村民,踏入陰山前所發生的一切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希望我足夠恨他,足夠怨他,這樣我才能繼續修行,成為比他更強大的存在……陰山的修行理念就是“吃人”。
    小魚吃蝦米,大魚吃小魚。
    修行界其實也是一樣。
    這些年,陰山宗主領袖的更迭,就是這般誕生。
    要麽,弟子殺死師父登頂。
    要麽,師父吃掉弟子,巍然不動,鞏固地位。
    現如今,穩坐陰山聖人之位的“白鬼”,已經無人可吃,所以他要栽培出一條大魚,在大魚最強大的時刻將其吃掉……這是一場賭博,他當然也有被“吃掉”的風險,不過白鬼似乎並不在乎。接下來的歲月,他對我傾盡全力栽培,陰山所有術法,所有神通,無一私藏,即便是【萬魂陣】和【魂海】之術,也沒有絲毫藏匿。看來他是真的遇到了很大的瓶頸,隻有我足夠強大,他才能破開這道瓶頸。
    對我而言。
    這是一件好事——
    一直以來,我都沒得選。
    可或許,我修行到足夠強大的時候,我便有選擇權。
    我不想被他吃掉。
    我便隻能選擇……吃掉他!】
    ……
    ……
    “嘩啦啦!”
    虛空之中生出激烈濃稠的撞蕩之聲,一片幹枯魂海從任塚頭頂垂落。
    這個枯瘦如柴草的男人,搖搖晃晃,施展出了自己的道域。
    噬魂幡如一杆大旗,從天而降,落在任塚身前。
    任塚握住魂幡,一時有些恍惚,過了許久,他才逐漸接受了謝真所說的現實。
    白鬼……死了。
    自己最畏懼的那個男人。
    死了!
    “嗬……”
    任塚壓抑多年的紫府魂海,終於迎來了釋放。
    他握住魂幡,聲音悵然沙啞地譏笑道:“師父……做了那麽多準備,又有何用?你最終還是沒能吃掉我……”
    這些年。
    白鬼的存在,就像是一座萬鈞大山,壓在任塚心頭。
    無論任塚怎麽努力。
    他似乎都逃不脫被吃掉的命運。
    即便成為陰神圓滿,似乎也無法改變什麽——
    踏入白澤秘陵,便是他的最後一搏。
    如今……幸得上天垂憐,他距離道碑隻差最後幾步了。
    嗡!
    一道飛劍之聲,打破了虛空的寧靜。
    謝玄衣施展本命飛劍,沉屙化為一道流光,瞬間撞入【魂海】道域!此刻他所爆發的戰力,已不是先前廝殺之時可以比擬——在本命飛劍加持之下,這一擊震出劇烈轟鳴,任塚即便全力抵抗,依舊如同一枚斷線風箏,瞬間就被打得倒飛而出,聖堂殺意如絲線一般將他身軀拉扯,僅僅一擊,任塚就快被打掉半條性命。
    轟!
    然而倒飛而出的男人,並沒有流露出痛苦神色。
    他躺在聖堂虛空之中,不再站起,隻是那杆魂幡,卻是散發著妖異氣息。
    “這是……沉屙麽?”
    任塚看著那把金劍,不由回想起了十年前的畫麵。
    “謝真,看來你盡得謝玄衣的真傳啊……”
    任塚輕輕笑了笑,虛弱問道:“你的確厲害,可你不妨擦亮眼睛看看,這魂幡裏的‘人’是誰?”
    謝玄衣皺了皺眉。
    下一刻。
    那魂幡之中,蕩出一道道幽魂。
    【噬魂幡】乃是陰山修士的本命洞天,這洞天之中可納陰魂,也可容納活人。
    一道道幽魂釋放而出——
    在任塚控製下,這些幽魂掠現速度變得很慢。
    一張張麵孔掠過。
    謝玄衣神色陰沉,這些都是丙酉號的殘魂。如自己所料,丙酉號屠殺之後,任塚“吃掉”了所有人,將其化為了魂幡中的養料。
    秦千煉說,任塚魂幡之中還藏著其他活人……
    等等……
    謝玄衣心頭猛然一滯。
    下一刻。
    魂幡陰風裹挾著一道嬌小身軀徐徐掠出。少女滿麵淚痕被風吹幹,嬌小柔弱的軀殼被虛無繩索束縛,衣衫被荊棘紮破,雪白肌膚被猩紅魂鏈勒出斑斑血跡,猶如一朵隨時可能凋零的枯花……風中沾染著淡淡的血氣,那一道道失去理智的嗜血陰魂,圍繞在少女身旁,猶如煉獄餓鬼,隨時可能張開嘴唇,將這少女吞下。
    “……小謝先生?!”
    風中飄蕩的血腥氣擴散開來。
    被魂鏈束縛的少女,隔著滾滾陰風,看到了不遠處的黑衫身影,怔了一下。
    元苡呆呆看著不遠處的謝真,忍不住驚呼一聲。
    【小謝先生。】
    這世上。
    隻有一人會這麽稱呼自己。
    少女來不及說出更多話語,一道道魂鏈便攀附而上,將她嘴唇徹底封死。
    謝玄衣呆呆怔在原地。
    他神海極少會迎來這樣的空白……
    這次秘陵之行,所有踏入南疆的修士都被“障目之術”聚攏,唯獨元苡沒有出現,因為三大宗邪修的襲殺,七座占腳山夜晚死傷慘重,緊接著就是倉皇逃竄,根本來不及清點數目。葉清漣和薑缺都忽視了這位“年輕弟子”的存在,隻有自己知道,元苡沒有遭遇意外,擊殺肖祈之後,謝玄衣便目送元苡離開了【風裁之界】。
    她本該安全離開的。
    隻是……
    圓龜山彼時正在遭受邪宗攻打。
    元苡被陰山截下來了?
    所以……
    秦千煉看到的那個“活人”,並不是丙酉號上的生者……
    是元苡……
    是元苡!
    “任塚!!!”
    謝玄衣身上殺意滿溢而出,他死死盯著那倒在遠處猶如死狗的男人,聲音如天雷一般震蕩,直接落在任塚心湖之中。
    白鶴真人渾身氣血已近幹枯。
    他隻剩最後一口氣。
    但……足夠了。
    任塚無所謂地笑了笑,他連白鬼都不怕了,還怕什麽謝真?
    “我知道……你的劍很快。”
    白鶴真人輕輕開口,聲音滿是自嘲:“你想殺我,可以試試。反正我已經快死了,什麽都不怕……隻是你若是沒能直接殺死我,這個可憐姑娘,就要被魂幡陰魂吃掉。”
    “……”
    無盡殺意,在虛空之中沸騰。
    那把金劍沉屙,震蕩出滾滾殺意,怒意。
    隻是終究沒有斬落。
    謝玄衣不敢冒險,他固然有把握斬殺任塚,可陰山的手段他也了解。
    任塚身死道消之前,隻要一縷神念,
    陰山魂幡中的惡魂,便會立刻要了元姑娘性命——
    自己飛劍再快,能夠快得過任塚神念嗎?
    “你想要什麽?”
    謝玄衣聲音沙啞,他竭力壓下殺意。
    任塚笑了。
    他指了指懸在頭頂不遠處的飛劍。
    在任塚目光注視之下,沉屙發出不甘錚鳴,一點一點倒掠,最終返回眉心洞天……對謝玄衣而言,這點距離不算什麽。任塚很清楚大穗劍宮的飛劍之術,他神色風輕雲淡,但神念卻是沒有絲毫放鬆。
    “他們說得果然沒錯。”
    任塚垂下眼簾,自嘲開口:“再強的修士,隻要心中有掛牽,就會有軟肋……一個區區馭氣境的柔弱女子,竟能讓你飛劍回鞘……看來在你心中,她很重要……”
    “放了她。”
    謝玄衣聲音極冷。
    他盯著眼前男人,一字一句道:“放了她,我讓你活。我可以大道起誓。”
    “是麽?”
    任塚有些憐憫地看著眼前年輕人,輕聲道:“大道起誓……這種事情,年輕之時我不是沒有做過。我還記得,許多年前,我給我師父起過的那些誓言……”
    當年跪下之時。
    白鬼要他起誓,此生不得背叛。
    若是背叛,便要承吞心之苦,遭噬魂之劫。
    這種大道誓言,有什麽難起?
    任塚想活下來,便隻能起誓……至於之後的事情,自然是之後再看。
    任塚向來不相信這種東西。
    為了活命,這種誓言,要多少,他可以起多少!
    “所以……你想要什麽?”
    謝玄衣深吸一口氣,保持著冷靜。
    他死死凝視著魂幡,以及那被魂鏈纏繞的女子。
    無數陰風呼嘯——
    二人相隔百丈。
    謝玄衣與元苡四目相對。
    他用目光告訴少女不必害怕。
    “容我想想……”
    “聽說你身上有‘生之道境’……”
    “剛剛在秘陵之中,一定也找到了不少好東西吧……”
    任塚長歎一聲。
    他緩緩支撐身子,半坐起來,而後伸出一隻手,對著麵前黑衫年輕人招了招。
    他想了許久,認真說道:“你氣血如此旺盛,不如分一點給我吧?”
    ……
    ……
    (PS:明天應該是卷末最終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