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君為燭火,我為流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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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瑟冷風刮骨掠過。
    純白道碑散發的聖輝猶如太陽光火,將陰暗幽冥的魂海照破。
    孤魂野鬼,聚於幡中。
    陰煞邪氣,盡數圍繞元苡旋轉。
    她神海一片死寂,卻有一道溫和聲音,跨越魂幡,傳入心湖之中。
    “元姑娘。”
    是謝真的聲音。
    “小謝先生……”
    元苡努力想要睜開雙眼,但她麵前是無數幽魂,遮天蔽日,隻能得見一片黑暗。
    那聲音如天光照落心湖。
    冰冷徹骨的魂幡,似乎也多了些溫度。
    元苡嘴唇有些顫抖。
    “是我。”
    “相信我,我會救你離開……”
    謝玄衣的聲音緩緩落在她心湖之中。
    元苡不再覺得寒冷,也不再慌亂。
    少女心湖之中,傳來一道溫和有力的引導之聲。
    “接下來,好好想想,還記得我教你的劍式麽?”
    元苡怔了一下。
    她閉上雙眼,思緒飄回到陳府。
    ……
    ……
    簸坐於地的白鶴真人,掙紮著站起身子。
    任塚望著魂幡中的女子,神色帶著三分感慨唏噓。
    當初紙道人黑衣將這少女交付到自己手上之時,他並沒有將其當一回事。
    任塚本以為,這種招數對謝真沒用。
    魂幡之中,多這麽一個活人,又能怎樣?
    因為“元苡”的存在,他平白無故招惹了秦千煉這麽一個大麻煩……可是直至此刻他才明白,原來這一切都在紙人道計算之中。這世上不是人人都斷去七情六欲,人人都修行太上忘情……這個女子的出現,果真讓那把要命的飛劍停了下來。
    “我要……你的氣血。”
    任塚再度勾了勾手掌。
    他沙啞開口,聲音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強硬。
    魂幡那邊,陰風呼嘯,一團團幽鬼圍繞過去,靠在元苡細膩白嫩的肌膚之上。
    “……還有麽?”
    謝玄衣收回飛劍,也收回道域。
    他站在百丈外。
    虛空蕩出的寒風深入骨髓。
    他看著任塚的神情,已經和看死人無異。
    “我所要不多……”
    任塚垂下眼簾,輕聲開口:“你把生之道境和氣血交出,而後退出這座洞天。我便放她離開魂幡。”
    “我憑什麽信你?”
    謝玄衣冷冷傳音。
    “你有得選麽?”
    任塚搖搖頭,漠然說道:“你隻能選擇相信我。”
    “……”
    謝玄衣沉默地看著眼前男人。
    他伸出兩根手指,緩緩點在眉心,一縷濃鬱的生之道境,抽絲剝繭剝離而出,在空中凝成一枚純白水滴,這枚水滴落在空中,散發出令人垂涎的神聖氣息。在此刻任塚眼中,這便是世上最誘人的物事,沒有之一。
    他固然想要大道道碑,但眼下最重要的東西,是活著。
    謝玄衣叩指輕彈。
    水滴劃破虛空,劃出一道直線,卻不是直接落向任塚。而是稍稍偏移,挪向任塚身側。
    白鶴真人下意識伸手。
    思緒分錯那一瞬。
    任塚瞳孔收縮,那張幹枯虛弱的麵容驟然浮現出震驚神色。
    他望向魂幡所在方向。
    ……
    ……
    元苡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陳府的那趟拜訪。
    她的人生其實乏善可陳,值得刻在心上的事情寥寥無幾。對她而言,自從北海陵一別,能夠與小謝先生見上一麵,便是一件值得高興許久的事情,她從未奢想過能夠跟隨小謝先生身後修行劍術。
    所以陳府的相處,哪怕隻有短短數個時辰,也值得銘記終生。
    她記得陳府的每一縷劍氣。
    也記得陳府的每一片枯葉。
    離開陳府之後,百花穀那些師姐們都問她學到了什麽——她支支吾吾答不上來,不是因為想要藏私,而是因為在陳府悟到的那道劍念始終懵懵懂懂,模模糊糊,仿佛是一枚尚未生長開來的萌芽。
    天光落入心湖。
    劍念生根萌芽。
    元苡懵懵懂懂明白了謝真的傳音之意。
    她低下頭,目光仿佛穿透渾沌,落在了心湖最中間。
    陳府那一日參悟的劍意便落在這裏。
    元苡神念不斷下墜。
    再下墜。
    最終她站在了一片漆黑的墨湖之上。
    她看到了渾沌無光的那縷劍意,纖細劍影凝聚,露出一道劍柄。順從著心湖指引,元苡來到了劍柄之前。
    她嚐試著拔劍。
    劍氣抖動。
    這片死寂許久的心湖忽然開始翻湧……
    元苡這才意識到。
    自己心湖深處,好似還藏著什麽……
    她低頭望去,那是一條巨大狹長如蛇般的影子。
    被拔出的黯淡劍意愈發明亮,心湖愈發沸騰,那條如蛇般的影子就愈發暴動——
    ……
    ……
    謝玄衣沒有在第一時間出劍。
    因為【噬魂幡】中無數幽魂層層疊疊,將元苡包裹其中。
    他沒有第二次出手的機會。
    若是以飛劍之術,斬殺任塚。
    那麽魂幡的陰魂自爆,該怎麽處置?
    對謝玄衣而言……
    這個問題,隻有一個答案。
    他不可能相信任塚的那些鬼話,以南疆邪修的行事風格,一次索求成功,便會有第二次,第三次。任塚根本就不在乎元苡的生死,所以他必須要選擇以最強硬的方法,救下元苡。
    這一劍,不能奔著斬殺任塚而去。
    他要這一劍,落入魂幡。
    這一劍要比任塚神念更快,比陰魂自爆更快!
    想要遞出這樣的一劍……
    便需要元苡在魂幡之中,給出一縷契機。
    “嗡!”
    契機來了。
    魂幡之中,忽然燃起一縷極其纖細微弱的漆黑劍氣。
    那被無數魂鏈糾纏困鎖的少女,懵懵懂懂,將陳府埋在心底的劍氣種子挖掘而出,謝玄衣等待的就是這一刹時機。劍氣感應,飛劍出鞘。退回本命洞天中的【沉屙】疾掠而出,化為一道暴漲風雷,瞬間撞入噬魂幡中,無數鬼影破碎,任塚在【魂海】之中布置了諸多陣紋,他不在乎謝玄衣以飛劍攻殺自己,因為他與魂幡心意相連,隻要一念便可操縱陰魂自爆,讓那少女死無葬身之地。
    可這一次飛劍所指,乃是噬魂幡腹地,包裹元苡的那團自爆陰魂。
    “不……”
    任塚瞪大雙眼,當他意識到謝真要做的事情之後,沒有絲毫猶豫,當即引爆魂幡!
    轟隆隆!
    無數魂靈在元苡周身爆開。
    魂靈自爆同一瞬,金色風雷硬生生撞入魂幡之中,這把飛劍幾乎與任塚神念一起抵達,一路摧枯拉朽,擊碎數十根堅實魂鏈!
    謝玄衣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將沉屙祭出!
    飛劍瞬間兜轉一圈——
    魂幡引爆,火海之中,一道嬌弱身影被金燦飛劍裹住,跨越虛空,向著謝玄衣所在方向拋來。
    “不!!!”
    任塚麵前浮現絕望之色。
    他知道謝真飛劍很快。
    但他不知道,飛劍之快,能快到如此程度——
    幾乎和自己神念一樣。
    不……這一劍,比他的神念還要更快!!!
    ……
    ……
    火浪破碎,沉屙所化的金燦風雷貫穿魂幡火海一個來回。
    謝玄衣如釋重負,他連忙上前一步,伸出手掌,接住那個在空中下落的女子。
    隻是下一刻。
    謝玄衣臉上神色便驟然僵住。
    謝玄衣怔怔看著躺在自己臂彎懷中的那個少女,雪白衣襟被殷紅鮮血浸染打濕……這鮮血並非來自魂幡,也不是來自於先前的陰魂自爆。任塚雖然將元苡囚禁在魂幡之中,但卻沒有施以虐待,對他而言這是極其重要的底牌,不能輕易有失。
    鮮血從元苡肌膚各處滲出。
    一條條細密猩紅的小蛇在元苡肌膚之下流淌。
    少女細膩肌膚無法承受這些“血蛇”的壓力,於是不斷開裂,如瓷器一般碎開,鮮血便由此而來。
    “……小謝先生?”
    元苡看著麵前黑衫年輕人,神色有些困惑。
    直至此刻,她還沒有意識到自己身軀的異樣。
    她不太明白。
    為何自己“死裏逃生”了,小謝先生卻是一副並不開心的樣子?
    謝玄衣盯著少女肌膚流淌的血蛇,聲音顫抖問道:“離開之後,你遇到了誰?”
    “我……”
    少女怔了怔。
    元苡努力回想了片刻。
    她神色茫然,輕聲開口道:“下山之後,我本想趕回圓龜山……但是路上遇到了一位白袍稚童……”
    “再醒來,就到了魂幡之中。”
    白袍稚童……
    白袍稚童!
    元苡下山之後,遇到了……白鬼。
    謝玄衣盯著少女肌膚流淌的血蛇,聲音沙啞,緩緩吐出兩個字:“他喂你吃下了什麽?”
    “喂我吃下了什麽……”
    元苡一下子怔住了。
    記憶戛然而止,看到白袍稚童的那一刻,她便失去了意識。
    “地龍……”
    “是地龍……”
    遠處響起了任塚的聲音。
    引爆魂幡的白鶴真人雖然得到了一縷“生機”,此刻卻仍處於極其虛弱的狀態,他跌坐在地,神色蒼白地看著少女肌膚之中遊走的血蛇,整個人被巨大陰霾籠罩。原先得知師父死訊的竊喜與自得蕩然無存,此刻任塚整個人如同一塊石雕,呆呆怔住。
    地龍?
    元苡聽說過這個名字,這是陰山白鬼豢養的妖寵,據說是一個極其危險的貪吃陰物,若是沒有大道束縛,地龍什麽都能吃下。
    少女愣了一下。
    她抬起幹枯如柴的手臂,看著皮下那翻湧不歇的血蛇,恍恍惚惚明白了這兩個字的含義。
    所以……
    心湖之中那團翻湧的蛇影。
    是真的。
    “噗!”
    少女蒼白柔嫩的脖頸位置忽然炸開一道血霧,一條血蛇驟然從中飛出。
    緊接著是第二條,第三條——
    磅礴血霧之中,一條條血蛇以少女身軀為胎,破體而出。
    這些血蛇並不強大。
    金燦神胎一腳踏出,便踩死一大片。
    然而還是有許多血蛇,反向逃離,疾掠出去,筆直掠向任塚所在方向。
    “師尊!”
    “師尊饒我!”
    眼看著血蛇臨近,任塚驚恐出聲。
    看著那一條條遊掠而來的蛇影,任塚口中喊的卻是師尊二字。
    他重新跪了下來,以頭搶地,用力磕頭,腦袋很快便被磕出了斑斑血跡……但這種行為並沒有意義,血蛇速度沒有絲毫減緩。
    嗖一聲!
    一條血蛇順著他張開的嘴唇,就此鑽了進去。
    任塚驟然頓住了。
    他保持著跪伏的姿勢,不再叩首,也不再動彈……直至過去了十數息,那顆頭顱才緩緩抬起。
    眸子之中的色彩不斷變換,最終徐徐變成了冷漠的白色。
    陰山是一個“吃人”的宗門。
    這麽多年來。
    師父吃弟子,弟子吃師父,早已經成為了傳統。
    白鬼好不容易栽培出了任塚這樣的得意弟子,當然不會滿足於區區的“大道誓言”,在任塚決定踏入白澤秘陵的那一刻,他便埋下了這道絕對不會失算的後手。
    紙人道告訴他,謝真乃是最重要的人物。
    於是白鬼便動身攔住了元苡,將“地龍”埋入了這少女的軀殼之中。
    接下來,便由紙人道黑衣將“元苡”作為棋子,送到了任塚手裏。
    他太了解自己的弟子了。
    無論如何,任塚都不會將“元苡”放出噬魂幡。
    如此一來,此次秘陵之行,便多了一份保障。
    即便自己這位得意弟子,當真得到大道碑石,也隻是為自己徒增嫁衣。
    如今看來……
    唯一的失算點,就是白鬼也沒有料到,謝玄衣的飛劍能夠如此之快。
    他的“地龍”還來不及破殼。
    身為質子的元苡,便被強行搶救了出來。
    隻是這個變數,並不會打亂全局。
    沒出息的人,即便偶爾挺直腰脊,很快也會重新跪下來。
    這麽多年過來。
    任塚……還是那個任塚。
    ……
    ……
    謝玄衣抱著元苡,沒有理會此刻“白鶴真人”的變化。
    大量生機,元氣,以及不死泉水汽,都在向元苡身軀之中渡送……
    他救下了周,救下了葉祖。
    但卻救不下元苡。
    這些生機,元氣,不死泉,如何送去,如何回來。
    隻因地龍吃掉了少女的肺腑,五髒……
    某種意義上來說。
    眼前的少女,已經成為了一具空殼,即便有不死泉支撐,也不過多活短短片刻。
    肌膚枯萎,如落花凋零。
    謝玄衣神色慘白。
    元苡卻仍然在笑。
    她看著麵前的那張麵孔,心中並不覺得痛苦,相反,她覺得歡喜。
    “小謝先生……”
    元苡看著麵前的年輕人,有些心疼地問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書上說,死亡是很可怕的事情。
    元苡原先也這麽覺得。
    隻是如今,她卻忽然不這麽認為了。
    “……”
    謝玄衣張了張嘴,最終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他很想說,你不會死。
    但是這樣的謊言,他說不出口。
    “沒關係,我都明白。”
    看著麵前人的神色。
    元苡努力艱難地擠出了一個笑容。
    她聲音很輕地說道:“小謝先生,我有話想說……”
    謝玄衣深吸一口氣。
    他不敢打斷元苡。
    懷中的少女,像是一團輕柔的棉絮,好似風一吹就會散了,謝玄衣連手臂都不敢用力。
    “……”
    元苡想了許久,神色有些恍惚。
    她有好多話,好多話想說。
    其實上次分別,剛剛離開離亭山,元苡便後悔了。
    她知道自己是一個累贅,可如果再來一次,她真想陪在小謝先生身邊。
    元苡本以為,自己會被魂幡煉化,淪為幽魂枯鬼。
    但如今想來,能在臨死之前,再見一麵……
    便已是上天極大的仁慈。
    早知人生如此短暫,那便不要留下遺憾。
    小謝先生這樣的人。
    是太陽,是燭火。
    而自己……便是撲火的流螢。
    隻是那又怎樣呢,流螢撲火,本就該是義無反顧,無怨無悔。
    無數念頭掠過。
    元苡腦海中的千言萬語,最終都化為了雲煙。
    最終。
    “謝真,你知道嗎……”
    少女望向麵前逐漸模糊的麵龐,好不容易鼓起勇氣開口,聲音卻如夢囈般越來越低:“我喜歡你……”
    “很喜歡……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