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幕二:林中小堂,今在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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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人的生命都是一本精彩的圖畫,那麽有些人的人生就是一張雪白的紙。



    



    曾經的紙張上充滿了無盡的黑暗,就如同失去了星辰的夜空,不會發出任何的光亮。但是後來另一個人擦掉了這一切,讓陰霾消失在了晴朗,又重新在紙上畫滿了絢麗的圖畫。一切開始充滿了生機,就如同春天般的溫暖美好。他的生命,不再單調無彩。



    



    然而,在之後,他自己卻又把一切重新掩藏,讓它們都變回最原本的樣子,重新成為了雪白的紙張。



    



    所有的一片空白,隻因為下麵藏著深深的過往。而直到今天,依舊是空白的模樣,因為再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繼續在上麵,留下絲毫色彩、圖像。



    



    



    



    細雨飄飄,洗滌著大地之上的鉛華。淅淅瀝瀝的清脆聲音,不免被室內嘈雜的人聲蓋過。酒店中人來人往,人聲鼎沸,狂熱的氣息,似乎屋外的陣陣清雨,都被此隔絕。而這小小的酒館,此刻就像是雨中一小小孤島,讓原來的人,清晰的感覺到它,感覺到這裏與眾不同的生氣。



    



    嘈雜之中,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卻沉默的有些格格不入。隻是在這種情境之中,這一張小小的桌子,隻怕也早就被人所忽視。沒有人注意到這裏的與眾不同,那麽所有的一切,就都是相同的。如此一來,這個小小的角落,又與周圍渾然一體,難分彼此。桌子旁邊,一個清瘦的少年,正在慢慢的飲酒。修長的手指,輕巧的把持著黑色的杯子,慢慢地往唇邊相送。他的嘴唇,就和他的膚色一樣,略顯蒼白,仿佛大病初愈,失去了那種健康的血色。寬大的黑色外套搭在他並不寬大的肩膀上,清瘦,那麽弱不禁風。他的身材不高,卻背著一把狹長的劍,其長度幾乎和他的身高平齊。劍柄,微微偏向左邊,而黑色的劍鞘,就如同黑洞一般,讓過往的光線,都微微黯淡下來。



    



    為什麽非要喝酒呢?



    



    從他不久前嚐試了一下之後,他似乎就喜歡上了這種東西。



    



    晶瑩的液體,如同水一般潤滑。吞入口中之後,順著喉嚨緩緩流下,毫無滯澀之感,從內到外,都可以感受到這種舒暢的潤澤。而原本冰涼,第一口喝下時感到神清氣爽,緊接著,就能感覺到一股熱氣,從小腹之中緩緩升起。全身,都變得溫暖起來,讓人如要漂浮而起。香氣濃鬱,讓人迷醉,真的喝起來,卻微帶著刺激,前後矛盾的感覺,反而讓它本身的醇香,更加純粹自然。



    



    最重要的是,當漸漸喝多之後,整個人都會處於一種迷離的狀態。意識似乎仍然清晰,又似乎已經模糊不清。身邊的種種,和自己仿佛都沒什麽關係了,無論什麽人、做了什麽事,自己都聽不到、看不到、想不到。除去自我,身邊的一切,都不必在意。像是傳說中“仙人”的超脫,達到一種物我兩忘的狀態。



    



    這樣很好,可以讓自己不再想起一些事情。



    



    少年長得很秀氣,清秀的有一些像女孩子,失去了些他這個年紀應有的陽光和朝氣。隻是他的眼睛,略有一些奇怪,不僅僅是沒有那種朝氣,而且連最基本的生氣,都似乎有所缺少。略顯空洞的雙眼,讓他看上去就像一個木偶。在配合他那偏白的膚色,倒是一個做工細膩的木偶。如果他能笑一下,應該會很好看。清秀的少年,白嫩的皮膚,再加上陽光的笑容,會迷倒很多年輕的女孩子。



    



    但他的臉上,始終麵無表情,修長的眉毛甚至微微搭攏著,讓他看上去無精打采,稍顯憂鬱。



    



    他自始至終都在喝酒,絲毫不理會身邊的嘈雜。一杯杯酒不斷下肚,身體的感覺由清爽到溫暖不斷轉換,其中滋味奇妙難言。慢慢的,迷離的感覺,開始湧上腦海。視線漸漸模糊不清,周邊嘈雜的聲音,也不那麽明顯了。意識也漸漸模糊,期待的感覺,又來到了他的身上,仿佛自己的靈魂都得到了升華,這世間的一切,都和自己再無聯係



    



    “小兄弟,要不要我和你喝一杯啊!”一個豪爽的聲音,忽然在他的耳畔響起,將他的意識瞬間拉回到現實中。一個大漢,帶著豪邁的笑容,站在了他的桌子前。大漢身強力壯、膀大腰圓,粗壯的手臂拿著一個不小的酒壇子,“咣”得一聲放在了桌子上,將桌上原本拜訪的碗筷全都震起。壇中的酒水也灑出來一些,飛濺到他裸露的強壯胸膛上,大漢也不以為意,依舊在笑著。他的腰上,還別著一把短刀,刀柄明顯有些磨損,看來是經常使用的緣故。手背和胳膊上,更有著新舊不一的傷痕,傷痕全都呈現著不同的狀態,有劃傷、割傷、抓傷、燒傷不一而足。



    



    大漢是附近的傭兵,做這行已經很多年了,才會隨身都帶著wǔ qì,並且在身上留下了那麽多冒險的痕跡。也確實如此,大漢做過很多的任務,各種人都見過,各種狀況都碰到過。如果在酒後他說起自己那些精彩的往事,實際上真的一晚上也都訴說不盡。換句話說,他是一個真正的在刀頭上舔血的人,所做的營生,都是腦袋別在褲帶上的買賣。稍有不慎,就人頭分家,不僅錢拿不到,連屍體,隻怕都無法湊全。



    



    此刻,大漢正和自己的弟兄們在這裏狂歡。他們剛做完一單“大生意”,獲得了一筆豐厚的報酬,自然十分興奮。酒過三巡,大家隱隱都有了些醉意。這時候,大漢的餘光,忽然間注意到了這個在人群中略顯奇特的少年,看著他也背著一把劍,絕對他和自己一樣是一個傭兵吧。想到自己當年入行的時候,和這個少年差不多一樣大,處於好奇和那種特殊的親近,大漢就走到了少年的身邊,邀請他來一起喝酒。



    



    小小的酒店內,充斥著各種各樣的聲音,雜亂無章地混合在一起,傳遞到人的耳中,讓人分不清到底在說一些什麽。隻有角落中這一張小小的桌子前,呈現了一種奇異的安靜,仿佛有一個看不見的護罩,隔絕了這裏,使之在一片紛亂之中,卻保持著那一分清明。



    



    少年似沒有聽見大漢所說的話,但他拿著的酒杯,已經放在了桌子上。右手隨之擺在了酒杯的旁邊,久久未動。而他的左手,卻從桌子上垂了下來,保持著一種放鬆的姿勢,在衣衫下擺處隨意擺動著。



    



    他沒有回答大漢的話,甚至沒有抬頭看他一眼。從大漢來到他身邊起,他的頭顱,就一直低垂著。五官幾乎和桌麵平行,讓人看不到他的表情。



    



    很長的時間,都沒有聽到回話,大漢不由得焦躁起來。他以前也多次像這般對“同行”邀酒,哪怕不是自己傭兵團裏的人,接受到這種邀請,也都會笑著接受自己的提議,共飲一番。偶爾喝到興起,哪怕之前是毫不熟識的陌生人,也都會勾肩搭背,一邊喝酒,一邊大笑著稱兄道弟。



    



    而像這樣對自己毫不理睬的,有的是真的不屑一顧,有的則是對自己充滿了敵意。



    



    但不論如何,這,都不是一種友好的表現。



    



    大漢方才喝了很多的酒,到了此時,那些酒勁已經漸漸湧了上來;而一通湧起的,還有心中越來越旺的怒火。四周雜七雜八的聲音,也一股腦地衝入他的耳朵,攪亂心神,讓他更加煩躁不已。一雙眼睛睜大瞪圓,死死地盯著少年,喘出的氣,也越來越粗。他整個龐大的身體,仿佛要化作一座大山,隨時都會向著少年沉重壓來。



    



    “大哥,你在這幹什麽?弟兄們叫你去喝酒呢!”正在這時,從旁邊竄出來另一個精壯的漢子,拉住大漢的手,不由分說,笑著就將他帶向了人最多的那一桌。他方才就注意到了大哥的奇特舉動,不由得朝向了少年那裏多看了兩眼,但看到對方隻是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把頭低在桌子上,看不見對方的表情,也不清楚到底怎麽回事。雖然心中也覺得奇怪,但很快也就不再在意,帶著大漢在人群環繞中做了下來,一片的喧嘩下,豪邁痛飲了起來。



    



    也許,他們應該慶幸,沒有看到少年深埋的頭顱之下,那一雙眼睛。



    



    原本空洞的雙眼,在此時變得銳利無比。就像是一隻狼,被冒犯了自己的領地,幽綠的眼睛中隱藏的凶厲,讓身邊所有的動物都噤若寒蟬。銳利的目光,似化作兩柄鋒利的長劍,注視之下,麵前的桌子上,裂開了兩道細小的孔洞。



    



    難以想象,如果真的和這樣的目光對視,又是否有人承受的住。



    



    而更難以想象的則是,如果大漢方才真的做了什麽,等待著他的,又會是何等的雷霆萬鈞。



    



    



    



    少年自酒館中走出,空洞的目光向著四周望了望,眼前隻有無數比鄰排列的建築,還有川流的人群。大街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反而不比酒館內安靜到哪裏。他用眼睛掃過了每一個人的麵龐,精巧地捕捉著他們各異的神情。雖然聲音匯聚嘈雜,但他還是可以清晰地分辨出每一個聲音,細細靜聽。



    



    這好像沒什麽意義。他並不是想找什麽人,也不是像間諜一樣試圖探聽自己想要的情報。雖然他有強大的心神,可以同時專注很多事情,然而如此做,也消耗極大。



    



    但這實際上很有必要——至少他認為如此。



    



    為什麽?



    



    嬰兒到了陌生的環境中,尚知道四下張望,來明白自己是否安全。他,亦如此。



    



    感知到了每一個人的每一分波動,少年的心漸漸平靜了下來。他沒有感覺到任何危險的地方——沒有任何人試圖針對他,幾天下來也全都是如此。其實這才是最為正常不過的情況,對於所有人來說,他不過是個陌生人,為何要特意針對於他?



    



    除了方才,他在酒館內,感覺到那差點爆發的敵意。



    



    少年想離開這裏了。雖然他也不知道還要去哪,但他也不可能永遠待在同一個地方。這三年多來,他在同一個地方待著的時間,幾乎從沒有超過一天一晚。因為待得時間稍微長了一些,也許就會有人認識他了。



    



    認識他又怎麽了?其實也不會怎麽。連他自己都覺得其實無所謂。



    



    但他還是從不會逗留太久,不在任何一處地方留下自己存在過的痕跡。



    



    僅僅是因為,在過去,從沒有人認識他,那麽將來,也就同樣如此吧。



    



    他的腳步慢慢向前邁出,朝向大道的一邊走去。道路兩邊小販眾多,正在爭相販賣自己的貨物。他對此毫無興趣。



    



    但忽然間,他的方向變了一下,在一個岔道旁,朝向另一方走去。



    



    因為他感覺到了,有人在哭。



    



    而且還是一邊在外麵飛奔著,一麵流淚。



    



    他很想知道是誰在哭,因為他想知道對方為什麽哭。而關於這個的原因,則是他過去,經常會哭。



    



    他記憶中,自己曾經的哭泣,全都是因為那難言的痛苦。可是當他不久前接觸到很多人之後,發現他們哭泣的原因,都不盡相同。



    



    悲傷、喜悅、激動、屈辱、感激



    



    所以當他發現有人在哭的時候,就很想看看對方流淚的理由,是否和曾經的自己相同。



    



    雖然他不喜歡看到別人哭,因為自己很討厭哭。



    



    可是,現在的他,還會哭泣嗎?



    



    很久之前,似乎就已經沒有了。



    



    至少他認為,自己的眼淚,早就流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