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情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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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靖析把長劍收回到身後劍鞘,“嚓”得一聲,金石摩擦,暗金色鋒芒不再,沉睡到匣鞘之內。但他的右手,還拿著銀色的bǐ shǒu,散發著一種奇異的波動,這種波動很難察覺到,可如果想探出精神去細細探查的話,兩者接觸的一瞬間,靈魂會感覺到雷擊的痛楚。
丁靖析還拿著這件wǔ qì,是因為它可以保持最大的威懾。他現在還需要這種威懾。
因為,幡還沒有死。
這樣說似乎有點奇怪,因為幡早在一千年前就應該死了,被龍族“武都王”殺死了。
丁靖析冷眼看著幡倒在地上,原本虛幻的身影此時反而更加凝實,一顆黑色的“心髒”在幡的胸膛跳動著十分顯眼,心髒內純粹的魔氣力量絲線狀湧向他的全身,作為支離破碎身體的最後支撐。但幡依舊全身抽搐著,顯然十分難過,這些力量一方麵在保護他不會徹底魂飛魄散,另一方麵卻切切實實在不斷侵蝕著幡的身體、消磨幡的神誌,試圖徹底控製他,反客為主。
如此霸道的力量,如此熟悉的氣息,丁靖析曾經隻有一次機會感受過它,但那一次,他永遠不會忘記!
幡心髒處的那顆魔種!
手中的bǐ shǒu不由自主抖動起來,還有身後震顫的長劍。一切都在印證他的想法。
“誰給你的這種力量。”丁靖析走上前一步,冷冷問了出來。
一樣毫無波動的口氣,但內含的威懾,不言而喻。
“你,原來是來找他的嗎?看來他朋友不多,仇人卻不少。”幡從地上掙紮爬起,慘然一笑。“但至少你在尋找他,說明你還是需要他。他還是被人需要的,哪怕是想殺死他,他至少還是被需要的。”
“砰!”丁靖析瞬間扼住了幡的喉嚨,將之單手舉起。他知道這對靈魂體沒有實際作用,於是銀光一閃,鋒利的bǐ shǒu斬下了幡的左手。魔氣溢出,代替了正常的鮮血殷紅,幡如遭雷擊,死魚一樣的眼睛更加渙散。“心髒”處卻湧出了更多的力量,讓全身的黑色愈發深湛。
丁靖析不會廢話,也不希望別人廢話。
他隻會用最直接的手段,得到最直接的dá àn。
無論對方是誰。
如果還是在千年以前,諸天動亂時,在幡的全盛時期僅憑其佛魔同修的可怕力量,丁靖析不會是他的對手,更沒有機會這麽逼問他。
可惜,現在不再是上古。
“你也不在意我,因為我不是你需要的。”但幡,還是在自顧自說著。相比較自身承受的痛苦,他仍然更想說出自己的內心。
當他是佛時,他看過太多人的內心;當他是魔時,無時不刻不經曆著內心的折磨。
太懂人心的人,其實內心比所有人更為脆弱。但別人需要他們堅強,所以就裝的比任何人都要堅強。
“我的存在,始終沒有被需要過,無論做了什麽,都不會有人在意。年幼時父母全都離我而去,沒有給我任何理由就那麽拋棄了我。於是姑姑撫養我長大,但她也從沒正眼看過我。我對她始終是一個負擔,當初也隻是礙於情麵不得不收養了我。我的衣服都是弟弟穿舊的,晚上隻能睡在柴房裏,偶爾有些好吃的,也是弟弟吃剩下的,如果不讓我吃完,它們就隻能扔掉。可是我還能奢求什麽呢?畢竟姑姑還是養大了我。”
幡露出了自嘲的笑容,近在咫尺的距離落在丁靖析眼中,十分清晰。
他見過敖興初露出過類似的笑容,那是在一天晚上,他解決了應懺的事情和敖興初在那座山頂喝酒時,敖興初所露出的表情。
敖興初看向了身後的玹琅樹,那一抹笑容,簡直是在嘲笑曾經的自己。
“後來遇到了彩薰姐,她是我的初戀,但我隻是她的‘弟弟’。她要結婚時,我並不驚訝,但隻是痛苦,之前為什麽從未告訴過我。如果我是飛蛾,她不是火光,而是星光。我所見到的光芒,以為是希望的方向,但卻在我永遠到不了的地方。”
丁靖析聽著他這麽說,起初毫無感覺,但現在卻突然覺得,“魔”的本身,是否就代表了痛苦。
魔順從**,可**本就是無限的,無法實現的**,就是痛苦。
所以魔會想方設法讓人痛苦,他們凝結了太多痛苦,可是天下間的痛苦,不應隻有他們承受。
似乎很公平,但其實很不公平。
“你們自己的痛苦,不應強加給別人。”丁靖析如此說。
他是很認真的在說,因為他真的是這麽想的。
“可如果之前替別人承受了太多痛苦呢?”幡還是在笑著,已經沒有任何笑意的笑。
“我所加入佛宗,就是不希望別人承受和自己一樣的痛苦。也曾立誓:替世間所有人承受痛苦。所以師父給我的法號是‘幡’,在他眼中我就是佛宗最為典型的旗幟。佛祖在典籍中也承認:人生公平的充滿了快樂和痛苦,隻是有些人負責快樂,另一些人負責痛苦。所以佛願意承擔那些痛苦,還世人以快樂。可是隻有真正經曆之後才會知道,這根本毫無意義。”
“快樂的人生活在陽光下,每天充滿著歡歌笑語。他們可以自由地玩樂、交談、結伴、相戀,他們眼中隻有美好的事物,也覺得一切都是生來如此的,所以他們看不到,黑暗中有人替他們背負著痛苦,阻攔著黑暗不進入他們光明的生活。”
“也許沒人會承認,黑暗中的人才是大多數的,他們可能一生都沒見過光明,可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必須這樣。我們很希望有選擇,有些人放棄了自己選擇,是為了別人的選擇;但另一些人是真的沒有選擇。”
“我看到了你的記憶,你的生活至少還有光明的一瞬間,而且你的痛苦,僅僅是你一個人的痛苦。”
“嗤!”銀色bǐ shǒu插入幡的胸口,針對靈魂的力量令幡的臉龐痛苦地扭曲了起來。丁靖析這一次沒有再斬去他的肢體,而是把bǐ shǒu長久留在對方的體內,讓這種痛苦更刻骨銘心一些。
有人做了不該做的事,還說了不該說的話,就應該受到懲罰。
龍有逆鱗,觸之必怒。
“正確的事情你無法否定,也不敢麵對,才會生氣。”丁靖析拔出bǐ shǒu後,幡語氣低得幾乎不可聽聞。黑色“心髒”跳動的,愈發迅疾,因為他自身的力量已經越來越弱。
“你不會懂替別人承受痛苦的感受。活在陽光下的人,並不覺得你的行為是多麽必要、多麽偉大。你所替他們承擔痛苦,但他們根本不需要你。”
“為什麽魔門曾經會得到那麽多人支持?因為我們給了他們看到光明的機會和希望,讓他們感覺到了被需要。”
“但我還是xìng yùn的,因為我還有選擇。而我在最後,做出了至今也不知是對是錯的選擇。”
“覺得替世人承受痛苦不值,就讓所有人感受痛苦!”
幡的聲音不高,他已經十分虛弱。bǐ shǒu在外摧毀著他,“心髒”在內侵蝕著他。無論結果如何,他這次都不可能繼續“活”下去。
但聽他的話,還是有一種莫名的感覺。
當所期望的和所得到的相去甚遠,所謂的選擇,不過是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
丁靖析也許不明白這一點。
他連自己站在何處、要走到何處,都不清楚。
“世間存在的善於惡,都是一定的。我們毀掉了佛宗,龍族繼承了它的‘善’,之後又毀掉了我們。但你們自以為毀掉了惡的本源,還是會有千千萬萬的‘魔門’以各種形式出現。有人代表了‘善’,就會有人代表‘惡’。沒人能徹底消滅‘惡’,所以新界衛盟自成立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它的失敗。”
“這是我們所有人的宿命。”
安靜之中,似有風吹過,給二人凝固的時間,增添了些別樣的漣漪,讓一潭死水重歸活力。不過這種沉寂並沒持續多久,打破它的是丁靖析揮動bǐ shǒu的聲音。銀色的bǐ shǒu這次直接插入了幡的胸口,隻差一點刺穿黑色“心髒”。四溢出更多的魔氣,是最令他厭煩的那種魔氣。
“是誰給你的這種力量?怎麽去找他?”冷漠的聲音一如既往,問出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
如果他是新界衛盟的人,就會認真去想幡最後所說的意義;如果他是宿命論者,就會認真去想幡最後所說的意義。
但他隻是丁靖析,就隻會問自己想問的事,至於其他,毫不在意。
幡愣住了。
然後笑了出來,在自己奄奄一息的這刻。
“你所在意的,隻是你在意的。但你不知道,你真的想要什麽結果。”
幡說到這裏,對一切已經不在意了。“心髒”跳動的愈發活躍,這股外來的力量徹底深入他的身體,恐怖黑氣蔓延至全身像無數條猙獰怪蛇,且這個趨勢已經無法逆轉。他的精神也越來越模糊,那個男人的力量即將控製幡最後的神誌。
幡深知,這就是他所要的。當幡第一次見到那個人時,對今天就產生了預感。
幡是“釋魔”,上古時代魔門最強大的人之一。
可是連他,在第一次看到那個人時,都感到了深深的顫栗。
為他萬物寂滅的眼神,感到顫栗。
他會把一切可以利用的東西變成墊腳石,踩著它們不斷前進,坐在最高處屍骨堆成的王座上,俯視著這一整片大地。
別人成為“王”,欣賞的是人山人海,萬民叩拜。但是他,需要的隻是屍山血海!
唯有以征戰所得,才是至高權柄,而殺伐所過之處,必將寸草不生!
為了自己的野心,犧牲一個早已死去的“釋魔”,又算得了什麽。
可是,
“你也許,有了一個可怕的敵人啊。”幡對上了丁靖析深邃的雙眼,如此想到。
一起想到的,是丁靖析心靈中那片絕對黑暗。
黑暗源自深淵,裏埋藏了丁靖析最不願被觸碰的那段記憶。
突然,黑色“心髒”的跳動,停止了。
但另一種更為詭異的波動出現了。
丁靖析驟然看向了幡,可是從對方的臉上,他能見到的,隻有笑。
嘲笑。
幡體內所有的黑色絲線瞬間膨脹,原本極端的魔氣此時更加狂暴起來。湧動著的力量,仿佛注射了興奮劑,急速流動下內部隱隱有紅色滲出。幡的體內,可怕的bào dòng正在醞釀著,四周的空間承受不了恐怖的能量波動紛紛坍塌,破碎的聲音,掩蓋了他自身一重高過一重的雷霆轟鳴。
既然無法控製這種力量,不如利用它帶走全部的一切!
他是“釋魔”,曾經諸天至強高手,理所應當有著自己的尊嚴。
“散盡浮雲落盡花,到頭明月是天涯。”喃喃自語中,幡的身體轟然炸開。
恐怖的力量瘋狂蔓延著,如浪濤衝刷著海岸,肆虐著摧毀了所經之處的一切。丁靖析在幡爆開的瞬間就開始後退,但僅僅一步邁出之後,狂暴無匹的力量就已經追上了他,眼看要將之徹底湮沒。
於無形中,看到了丁靖析,平素冷然的目光。
右手無聲抬起,麵前的空間發生了微妙的折疊。“宇”的力量作用之下,空間的法則結構產生了細微的變化。丁靖析還在這個空間,但和原本的空間有了本質的區別。就像兩張鋪在一起的紙張,平行中相互貼近,但一張紙上的線條,永遠無法延伸到另一張之上。
爆炸,還在丁靖析近在咫尺的地方持續著。有別於一般的爆炸,沒有火光,也沒有過於轟鳴的震動,縱橫失控的魔氣,一層層疊加衝擊著四周,如永不停息的“黑暗之潮”。
但是潮漲潮落,終究是會平息。動蕩漸漸停下,丁靖析身邊那層空間也消失不見。從這一刻,他又出現在了這片天地間。
但這一片空間,還是消失了什麽。
消失的是幡,一位千年前的魔頭,一個早該消失死去的殘魂,也是一代chuán qí。
從這一刻,曦族千年的威脅不複存在。不論他們當初到底做了什麽,也不論他們和幡還有什麽恩恩怨怨。是非種種,皆為往事煙塵,無聲而發,隨風飄飄遠去。
可是幡的那些書,也跟著一起毀了。殘破的空間中,再也見不到那張書案。上麵曾整整齊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書,都是幡珍貴的收藏。還有那本日記,記錄了幡曾經的過往。如果能流傳下來,有人讀起,難免為幡的身世心生感歎。
可是它們,也和主人一起,全都消失了。
空蕩蕩的四周,黑暗迷惘。身處其間,孤獨的感覺難免會油然而生。而就在空寂的天地之內,幡最後的話語,隱約中,還在久久傳響。
“散盡浮雲落盡花,到頭明月是天涯。”
那是他最後的一句話,也是曾經的強者對於這個世界最後的交代。
丁靖析聽得出,在最後幡露出了一聲如釋重負的歎息。
他無法繼續背負沉重的負擔,那些曾經的痛苦與黑暗。有無數的東西試圖壓垮他,卻沒有任何人想成為他的倚靠。直到最後,以殘破之身麵對難以想象的對手。
所以幡選擇了死亡。
已經有了死亡的理由。
但丁靖析沒有,所以他還不能去死。
可如果也沒有“生”的價值呢?
舉目遙望,周圍隻有無盡的黑暗。空虛而冰冷的空間,無處可以躲避氛圍的孤單。想要追逐、想要尋獲,向四周看去,哪裏都像可以去的地方,但哪裏都不是想要去的方向。有一種衝動,是想傾瀉自己的疑問,但終究無話說出。因為說出來,回蕩聲中也不會有任何回答。
這個世界既不美好,也不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