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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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章2

    火車往北方開。

    剛開到建國門高大的灰色箭樓看不見的時候,車廂裏準備開始進行冒險的愉悅興奮已經變成瞬間發作的想家病,好多人忽然大哭起來,也有人哭喪著臉把香煙掏出來了,開始享受沒人管的自由。哭的人,哭的調門不一樣,紛呈各種品類的感傷,抽煙的不吭聲兒,弄得煙霧繚繞。這時候他們一下子長大了。年輕的過去留在身後,回不去了,用哭聲和青煙祭奠剛剛死亡的,留在站台上的青春。

    羅漢看著窗戶外邊,沒有現代人的傷感。他發現鐵路旁邊的樹往後走;遠方的邊平線卻向前轉,他在世界截然相反的運動穿越。

    他看見小學裏認識的兩隻麻雀回來了,跟著火車飛,給他送行;看見姥爺的煙圈兒在天上飄,有點像被放大了的春節場甸廟會裏賣的蓬鬆的棉花糖,祖先在佑護;等看見星星出來了,就記起在武定侯幼兒園的那天晚上聽完了故事以後做的夢,夢裏有以前的事情,也有不知道是什麽的事情,在夢裏他看見黑暗的遠處有一串會飛的亮窗戶,有個窗戶裏麵坐著個長大了的自己,那串發光的窗戶發出像波浪一樣的呼嘯。

    這時候現實的火車汽笛發出長鳴,聲音和他頭腦裏那個聲音合在了一起,夢的原來就是這輛火車,那時的他,看到了將來的自己。

    火車經過了肇姨的祖先騎馬的原野,經過了劉立業在第二次死亡神遊泅渡過的大河,經過了李老師的祖父要統一全國征戰的戰場。火車開了天,他們穿上厚衣服,開始坐汽車往北走。汽車走了兩天,又沿著一條唯一的土路往北開,在這條路上,他們知道了什麽是距離和空間,什麽是空間和時間,知道在一條特別長的路上,時間會在距離消失,因為不管什麽時候往回看,都一樣,除了家的幻影,什麽都沒有,北京城裏發生的巨大神話也煙消雲散,隻剩晚霞照射的金色天空。

    天和地,不是城裏那樣。

    這裏,世界是一個長滿荒草的橢圓,微微傾斜掛在天空。雨不濕,是遠方灰色的巨大圓柱,支撐著天,但是能聞到它們的濕味兒,原來這就是神話裏所說的擎天柱子。車裏的人都不說話,可能正在調整和放大以前對世界過於狹窄的認知。

    忽然有一天,車隊經過路邊個綠帆布帳篷,路溝旁有個稻草人,用破布紮成人形。有個人正在問,這是幹什麽用的,地裏都是荒草,沒有莊稼呀,那稻草人向他們友好地揮,露出一口白牙微笑,才知道是個人。

    司說,那是半年前從上海來的,跟你們一樣。把幾個男生逗得哈哈大笑,有個女生過了一會兒開始偷偷抽泣,那幾位傻笑的人嘎然停住笑聲,頓時明白了,第一次有了‘前途’的意識。

    汽車開進了夜晚。天光忽然一下就滅了,汽車裏的人像裝進了盒子,忽然強烈感覺到身邊的,是自己的同類。從來沒有這麽黑,這麽靜,開始有對地底下的棺材裏的感覺的想象,外麵的世界沒有氣息。突然間空氣開始響,像風,這風鑽進車裏來咬人,是蚊子。

    他們到達的地點,地理位置在地圖上沒有名字,離邊境八十一公裏。他們是這裏的第一代人類,所以有命名的權利,後來稱這裏為‘八十一公裏’。

    那天晚上他們到達營地,一片黑,什麽也看不見。帶隊的下了車,打開電筒喊一聲:“跑!”,就往路的西邊奔逃,大家也發一聲喊,跟著逃竄,蚊蟲在追,臉上脖子上似有無數鋼針在刺。

    羅漢跑在人群,這一次跑,直接為了生活的最基本需要,活命。

    他看見周圍的黑夜在嗡嗡震顫,像凝住的肉凍,才知道蚊子的密度基本上就是空氣的密度,鼻子裏吸入的也是這種活的空氣。他一邊跑一邊感到奇怪,怎麽任何民間傳說都沒提到過還有這種現實?更奇怪的是,怎麽自己也被蚊子咬。這裏的蚊蟲太多太厲害。羅漢在城裏長大,他避蚊蟲的本領在這裏不太管用。另外,他也在進化,進化得喪失了古代的功能,在這方麵,比以前,越進化越差勁,他正在奇怪,就掉進了泥坑。

    全體男生終於被收容進到一座巨大的軍用帆布帳篷裏。帳篷裏左右各有一長溜通鋪,每個鋪上掛著二十幾個蚊帳,每個蚊帳裏睡著一個人。大家都看著那些蚊帳,奇怪為什麽都是黑顏色的,立刻就明白了,蚊帳上覆蓋著一層層蚊蟲,見到有人了門,全飛過來,於是蚊帳又都變回白色。

    帶隊的人說,行李明天才能到,今天兩個人合夥睡。羅漢被分配到一個蚊帳裏,跟那個鋪位的所有者合睡他的被子。羅漢很小心地往那人的被窩裏鑽,沒想到跐溜一下,是掉進去的,那條被子太滑,能往裏拉人。

    被窩的所有者說:

    “歡迎你進來,要把蚊帳的邊都壓在褥子底下,壓好,不然咱們明天就是兩把骨頭。”

    黑暗,羅漢看不見他的臉,覺得出是個胖子,一股人油味兒,那人和被子都很粘滑。

    不過胖子也覺得他滑溜,說了一句:“嘿,好,你身上滑溜的像個女人。”就睡著了。

    以前曾經是被子的那個東西已經不再是,退化為一塊油氈。羅漢還沒見到這個地方什麽樣,就已經覺得樣樣都不對,他用撐著被子睡覺,夢裏,自己被一條魚吃了,在魚肚子裏住,魚也死了,味兒特大。突然間被一個聲音驚醒。

    “哭什麽哭,老子明天還要幹活,再哭,綁起來!”

    原來是有個剛來的在哭,一個老住戶睡不成覺,很生氣,就斷喝斬斷了哭聲。

    全班同學第二天起得最早,天不亮就往帳篷外走,站在外麵等天亮,等待他們新生活的第一個黎明。

    他們站的地方是一片林空地,樹林裏有很多綠色眼睛在看著他們。他們懵然不知是狼,盯著回看,跑過去追,那些林的眼睛就熄滅了。

    大地是一片黑色,有發亮的斑塊,反射微光,地麵下的熱量拂曉前開始升發,從冰冷的地表冒起綠色蘊靄,在不高的半空形成迷霧的縐紗在他們眼前飄蕩,好像有生命,慢慢飄過來,又很快躲遠,像是在誘惑人。半個月亮掛在樹梢後,放射青灰色的光,逐漸,能看見月光下的大地,是很多向天空張開的嘴,遍地是水坑,坑裏的綠水黎明前開始冒泡,吹破了苔蘚,發出嘶嘶的聲音。

    羅漢看著這片蠻荒,心有所觸動,覺得以前來過,是在夢裏,還是幻覺?

    他閉起眼睛用鼻子深吸那個光明即將到來的早晨的原始氣味,空氣很新鮮。他看看周圍的同學,有男生在哭,女生卻沒有哭的,她們警覺地緊盯著這個新世界,已經開始認真掂量以後怎麽辦。

    羅漢覺得很有意思,女人比男人強,怎麽一夜之間回到了母係氏族時代。

    早飯喝湯,裝在臉盆裏,上麵浮著一層黑色的蚊子,大家就省去了早飯這道程序。然後集合在空地上聽連長介紹連隊環境。連長說話簡明扼要:

    “歡迎。我們是十連。這裏什麽也沒有,自己看吧。看完幹活兒。”

    大家轉身看了看周圍。十連麵環樹林,東邊靠著來的路,路的那邊是一望無際一人多高的連天荒草,在風裏像海一樣搖動,看一會兒頭就暈,天旋地轉。連裏有四個綠帳篷和一個用整圓木摞起來的食堂,有台紅色的拖拉和兩個鋁製的油罐。地上沒有地麵,都是泥坑和水坑,上麵架塊木板,連接成路。

    前一天晚上跟大家睡在一個被窩裏的人們穿得破破爛爛,排著隊,扛著工具去幹活。

    有個同學狐疑地問大家:“這是什麽地方?”他以為是勞改農場。

    到學校招募他們的人曾說過,參加的是軍隊,到邊境去打仗保衛國家。

    這時,有個外號叫猴子的同學模仿凱撒大帝的語式:我來了,我看到了,我征服,卻換了台詞,說:我來了,我看到了,怎麽不太像?但是誰也沒笑,有人給他屁股一腳,他就知趣地閉了嘴。

    羅漢他們來到的地方,是條大河流域的一片沼澤,海拔比大河最低的河底低一米。去年,邊境武裝衝突,可能要打仗,修了一條戰備公路。羅漢的連隊在距離邊境線八十一公裏的公路旁邊建立居民部落,名義上是軍隊建製,實際是開荒。先到的那幾十個人,是本省農場的年農工和上海的高學生。這裏從遠古至今,人類沒有來,或者來過,沒法活,又走了。

    北京新來的居民們麵對新世界的自由天地呆若木雞。現在,不管是為什麽來,應不應該來,已經來了。事情變得很簡單,腳下是個起點,起點就是什麽都沒有,需要從頭開始,想開始搞明,就需要先變成原始社會的野人。當時他們不明白,很多年後才明白,在這裏,腦子不能想,想了就沒法幹了,因為想到任何一處,都是不可能。第一天幹活,羅漢在營地北麵的料場抬木頭,要把在林砍伐運回來卸在地上散亂的大樹堆放整齊,碼放成角形的木棱。大樹砍掉樹頭之後,一般長八到十二米,粗的那頭直徑大約一米上下,沒有曬幹,是帶水分的濕木頭,約莫四千斤,木頭因自重在泥地裏自己往下陷。

    帶隊的班長說:“抬。”

    他就不想,根本不想能不能抬得動。

    個老職工走上前,扛著四根叫做‘蘑菇頭’間粗兩頭細的杠子和四副卡鉤,那是抬木頭用的工具。他們個也不想,不想‘四八十二’乘法口訣。一棵樹,千多斤,八個人,每人身上的重量平均是四百來斤。

    新來的幾個學生在一邊看,他們也不想,他們不用想,這不可能。個站在大樹旁的人衝他們冷眼瞧,意思是,還缺一位,誰來?

    誰也不來。剩下的全是新來的北京學生,他們認為,人,雖然到了這個份上,也應該繼續活下去。

    羅漢覺得很不好意思。久遠以前的初民們,眼睛看人不分個兒,以族群為單位,一個人不行,全族都不行,現在他和同學們是一夥兒的,要是不去,認了慫,以後就完了,他就走上前去填補空位。

    八個人在橫木兩側站好,一邊四個。‘蘑菇頭’木杠上肩,哈腰,用掛在麻繩上的卡鉤卡住了大樹,運足氣,最前頭左邊帶頭的一聲喊:“起。”八個人吸氣咬住牙,挺身。

    木頭離地,沒起來。羅漢的腰伸不直,腿猛烈顫抖,站不起來也走不掉了,如果扔下木杠一走,那個人,腰就斷了。此時半蹲著的羅漢,無路可走,隻有往上。

    在北京,他能量太多,太足,燃燒過於旺盛,但與眾不同的身體構造還用不著發生任何作用,城裏,怎麽都能活。到了此時,基因組織的天線第一次接收到神經係統發出需求的信號,一直休眠的幾個早期基因就脫掉了蛋白質的外套,打開了連接的接口,接受了細胞傳感係統的插頭,開始接受進化信息,把周身激活,發生了適應環境的生理變化。大自然給人類初民的權利是活著,於是身體按照這個原則工作,為了應急,就要進化,進化可以是突然的,這就是遠古生物考古學家所說的‘突變進化’的現實演示。

    那個人也半蹲,腦筋暴露,要吐血了。羅漢又試了一次往起站。此時,體內的各個細胞都感到了重力,知道他得站起來,還得往前走。羅漢聽到身體裏在城市汲取的那些營養一股腦地嘩嘩往血液裏奔,衝得他頭直暈,肺呼呼地變大,撐起胸,但是不吸氣,氣是從肚臍眼那塊兒滋滋地往裏進,成為第二呼吸道,在體內凝成支撐的力道。肌肉纖維像繩子正嘎嘎響,一邊叫喚一邊變粗,骨髓突突跳,在骨頭裏膨脹,變得很燙,全身應急臨時趕製的膠原蛋白都鑽進膝蓋和髖關節,不管別的地方了,在裏麵心甘情願地被迅速吸收掉,肩變寬,膝蓋關節液在充盈。還聽到心髒被逼無奈,氣得上下亂蹦,已經跳到脖子裏,落在嗓子眼兒,它歇斯底裏地緊急喊話:老…天…爺!

    所以羅漢站起來了。大家起身,往前走。一步一步,踩著抬木頭的號子向前挪步,一句一步,都跟著喊,一步一個同聲‘哎嗨!’。帶頭的喊號子,都是即興發揮,臨時亂編,瞎喊著唱。這回起身邁步,唱的是:

    我的娘啊,哎嗨!

    不能活啦,哎嗨!

    千斤樹呀,哎嗨!

    壓出慫啦,哎嗨!

    小羅漢呀,哎嗨!

    整死人呐,哎嗨!

    屋裏的呀,哎嗨!

    要改嫁啦!哎嗨!

    。。。。。。

    那是吃苦賣力的初民們被壓出來的詩意,後來詩經,先秦漢唐魏晉的四言五言駢體,就是這麽從原生態裏發展出來的,雖然雅華麗多了,基本情致,大致也差不離。

    他們越喊‘哎嗨’羅漢越生氣,氣得上火,火頂著氣,氣頂著力,不僅走了十來米,還走上了木棱上的跳板,還站在料堆頂上,和另外個超自然的螞蟻把巨木撩在上麵。

    這群野蠻的人類,到處幹沒法兒幹的活兒,腦子根本不想,裏麵全都是亂八糟比這還糙得多的歌詞兒,調動起荒唐的一縷縷興致,像鋼筋一樣橫豎八,愚昧地支撐著。

    可是羅漢那天莫名其妙地覺得回來了,回到了久遠的,差點被忘了的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