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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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28
羅漢和他的同學們知道,他們什麽都不是。
不是軍人,不是農民,也不是工人,但他們什麽都是,一開戰就是兵,不開戰就是工人和農民,當時這個職業跟這個地方一樣,也沒有名兒。他們不是學生了,但是帳篷裏的人管他們叫‘學生’,後來,別的城市的學生陸續到齊了,‘學生’前麵加個城市的前綴,就是他們的名字。他們管帳篷裏的人叫‘老人’。他們十出頭,四十上下的年紀,在居民點裏最大。‘學生’和‘老人’組成的部落,已從現代遷徙到遠古,過遠古的日子,用模糊的稱謂。
十月,大北的秋天下雨了。沼澤裏的青苔水麵上,野草的爛根下麵,水泡子裏和樹林漚爛的腐葉裏的幾代蚊蟲知道濕地上來了新物種,聞到新鮮血液的味兒,就飛起來形成第二層天空,第層天空和很多天空,他們這才知道古代神話為什麽是九重天。這些會飛的天過來蓋住了居民點,開始吃前所未有的血。有些這樣的烏雲吃得太多,變得太重,飛不動了,就被雨水打落在地麵,這時的居民點是狼煙四起的戰場。看到公路沿線遠近各處都升起縷縷濃煙,延伸到了天際,居民們才想起那邊也有人了。
大家到處往幹草上噴水,點起火漚煙,在煙柱旁邊幹活,挖土方,和泥蓋房子,脫坯,鋸木頭,打井,劈燒柴,不時地鑽進煙柱裏呆一會兒再淚流滿麵地跑出來繼續幹。一隻蚊子叮咬是刺痛一下,但是滿身蚊子叮咬,就是經久不斷的觸電,全身劇烈痙攣。所以有時候需要跳進水坑,需要用泥糊在臉上身上。這時候他們領悟了,為什麽早期的人類喜歡用泥塗臉,為什麽動物願意在泥地裏打滾。他們就也這麽幹,大雨衝刷掉泥做的盔甲,就再在身上做一個,太陽曬幹了變成殼,有人就倒下了,原來汗出不來,血液會毒。
當秋風刮起,吹得九道天空零八落的時候,他們理解了,風為什麽是神,立刻感動得遙拜,瞬間集體皈依初民意識形態,望著天空跪下,盼著公路上有呼風喚雨的祭司路過。他們也開始崇拜圖騰。狼對地球的經驗好像比較豐富,它們知道站在高地上著迎風站著,皮毛上的蚊蟲在過往的氣流站不住,還嚎叫著音調轉折的咒語,讓風別停。所以他們收工以後都不回帳篷,無意識地排列在新蓋起的泥土房的木板屋頂上,對著遠方用鼻子嗅聞風的來路,隨時改變朝向。
他們也明白了本地現代宗教的原意,‘工作就是戰鬥’,一點兒都不錯,但說得太溫柔,其實已經都了解的更透徹,‘活著就是玩兒命’。
後來他們還懂得,咬了不能撓,行路要跑,跑一會在泥裏打個滾,再跑,不要張嘴,不能停止出汗,猜測蚊子也怕臭。羅漢一點也不奇怪為什麽自己遺傳的蚊蟲免疫能力消失了,這裏太費了,能量保護罩幾天就用沒了。他還發現,女同學們的青春也用沒了,已經從姑娘變成了女人,她們不再注意形象,她們注意不起了。一個個用衣服包著頭,麵塗黑煙,眼露出狠巴巴的煞氣。他們負責到草甸子裏去割草,背回來,讓力工們把草鍘成寸段,用來和泥蓋房。走之前點過名,回來的時候都讓蚊子叮透了,腫著臉,長成了一模一樣,遮蓋著不讓人看。又挨個點名,各自上報割草捆數,點名的排長沒法把人名和臉對上號,割草人必須站起來舉,通知排長自己是誰。入冬之前,部落已經不存在姑娘,都提前從姑娘的外殼兒裏麵跳了出來,隻剩下一個個女性結實的本體。
生活和勞動以瘋狂的方式繼續。深秋,居民部落裏開始了太陽崇拜,因為連著下雨,身上沒有幹過,被子濕濕的,狗皮褥子下麵凝著水珠。在營地裏走路變成了戲法。從帳篷走到食堂著了魔的怪異,需要事先化五分鍾看好路,計算先走哪個坑避過哪個坑,從哪塊木板走到哪塊木板,在哪裏跳,在哪裏繞,要小心翼翼地確定路線,可是不管怎麽仔細籌劃盤算,不管用多長時間琢磨過,一上路,一定會掉進泥坑。營地裏的泥坑是一張自己變幻的地圖,根本記不住,今天這個坑來了,明天那個坑走了,大地是起伏的,把人快氣死了。
居民們身上濕得發癢,意識到太陽出來一照,立刻長毛,一方麵理解了動物皮毛生長的基本原理,一方麵期盼太陽出來結束濕季。
羅漢和以前的同學做夢,男生一律做北京幹爽的懶漢鞋,據說女生一律做西非民間傳說裏的撒哈拉大沙漠,還夢到過從未見過的鷹嘴豆,她們比男生夢得大氣的多,更有曆史感,更有人類學遺傳本能的依據。她們被雨天逼出來的潛意識眼睛,都在夢看到了撒哈拉沙漠南邊陽光普照,果實豐盈的薩赫勒,那裏,是幾百萬年前人類先祖站起來往世界上邁進的一個起點。
傳說的大地母親,美麗的名字,不過她現在老是張著很多嘴往上吐濕呼呼的霧。他們一吸進她的氣息,肚子裏麵就發黴,膝蓋骨漚得酥軟,不由自主想跪,所以開始崇拜大地,是為了恐懼,同時崇拜太陽,是為了舒服。他們每天晚上都走進太陽神的希望殿堂,晚間的政治學習,坐在食堂的長板凳上,閉目心默念各自發明的禱辭。大食堂是教堂,原生地開始出現初始的宗教。
肇姨的薩滿教傳說:大北地方,天在轉,地在喘氣,夏天飛舞一片片黑暗,人進不去,進去血就被吸幹。這傳說的超現實大自然,原來是現實。
也有了曆史和傳說。他們依稀記得,很久以前,地麵是平的,是硬的,是幹的,空氣好像看不見,不凝成瘴,不會飛,不咬人。天上有太陽,衣服一會兒就幹。曆史在模糊的記憶變成一個神話,從前有個伊甸園,在南邊。
同學們現代人的思維回歸原始的同時,羅漢卻揪著現代科技不放,遞交了申請書,要求開始研製一種生物炸彈,斷絕蚊蟲的繁殖能力,可以借用雨季,跟人造生物雨配合使用。
連長看了申請,用鼻子聞了聞林子裏透進來的北風,說:“明年再說吧,冬天要來了。”
營帳外,秋風裏,已經響起了女聲同聲歌頌冬天的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