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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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章0

    那天天氣清明,一點征兆都沒有。羅漢洗了臉,就去西北的柞木林去砍伐燒柴。

    那天刮起了暴雪煙炮。下午兩點多,天光變了,周圍一下子變暗。天往下壓了一層,變成半透明的深灰色真空,空氣變厚,聚落空地上的幹草、樹棍,都離開地麵往上飄,在半空一邊打轉一邊被往上吸,那上麵有磁場。東方變成黑色,西北天邊陡然立起一道通天的白色雪幕。

    有個老人在營地裏跑著喊:“進屋!!!”

    極北之地的暴雪煙炮是一股強風卷起的雪,形成鋪天蓋地的雪幕。風抬起雪的海洋帶著走,漫天發生冰雪的爆炸。

    天變得一半黑一半白的時候,羅漢正在樹林子裏撿枯樹枝當燒柴。來的時候睡過一床被子的老王第一個看見天變了,大喊一聲,往公路方向跑,這時西北天地之間是一道白牆,正往這邊走,跑已經來不及了。大家對看一眼,都明白了,這是野外聚落的規矩:各自憑本能選定生路。

    兩年前圍著聚落跑,創造體育運動會的那個人決定回營地,就奔了東南;還有個留在柞木林裏,腿叉開,把腳往雪地裏深插站好,把腰上係棉衣的麻繩接長,把人和樹捆在一起,抱著樹等,聽天由命了;羅漢跟著老王,他跑得快,瞬時超過。

    羅漢跑到公路邊,一頭紮進路溝,無邊的雪牆已經到了。雪牆看不見頂,漫天橫著走,裏麵好像有一支旋風,四麵八方上下竄,給雪牆上鑽出窟窿又立時平複,好像在張開很多嘴又合上。

    羅漢剛看了一眼,已經到了,他被雪牆推著,在溝底的冰上滑行。他剛才情急,忘了裏還拿著一棵幹枯的小樹,他躺在溝底,正好斜端著小樹撐住兩邊的溝壁隨風走,抵消狂風的速度,所以沒被吹上天,很快被大雪掩埋,他在深雪下,想靠在溝壁上,結果發現是頭朝下腳朝上,就搖晃肩膀調整位置,翻轉過來,再把小樹立起來左右晃,希望留個氣孔好喘氣,他異想天開,想順著雪的小樹爬上樹再拱出來,沒有成功,很快昏迷了。

    兩天以後,搜索隊看到柞木林一棵大樹上捆著套衣裝,裏麵沒有人,衣服在,人不知怎麽被旋風從衣服裏揪出來刮走了。老王跑慢了一點,也跟著雪暴走了。體育創始人也沒有找到,直到很多年以後的一個春天,在連雲港的早市上,天上掉下來他一隻裏麵有氈襪的棉膠鞋,已經被樹枝刮得稀爛。搜索隊發現雪地裏有一叢孤零零的小樹,才把羅漢挖出來,羅漢已經凍僵了。

    以前是學生後來在聚落營地當衛生員的人不知道該怎麽辦,往他身上澆熱水,希望能化凍,也化不開。連長用胳膊肘把她擠開,用雪擦身體,還是不行。再看,硬邦邦,沒有氣息,知道是死了。

    羅漢是睜著眼睛死的,他裏拿個小樹竿子,回複了氏族原始的本相。

    大家用木板把他抬到居民點落成的第一座具有曆史意義的泥房子裏,以前死人都往那裏放,紀念犧牲的同類,所以後來就自動被全體居民當作殯儀館。他們把羅漢的被子蓋在他的身上,聚落沒有自己的旗幟,所以每個人的被子就是他的旗幟,這一點,也是那年初冬,大家在太陽下麵曬被子的神聖時刻公認的。他們都在這間房子的屋頂上聽到過邊境線上的炮聲,在遺體告別的時候就不用出聲了,大家在記憶裏,能聽到告別族人的禮炮。

    連長致悼詞,告別和初見的時候一樣簡單,他說:羅漢幹活好,大家不會忘,土太硬,挖坑的時候用炸藥,別再出事。

    屋外刮大風,天氣嚴寒,羅漢赤條條躺在一塊橡木板上,被子蓋到脖子,他很想對連長的悼詞評論一下,太不全麵了!我吃的也少,成本很低,怎麽不說?我團結,人緣好,每次都背著在林子裏砸斷腿的或捅瞎眼的人往回走,怎麽不說?另外我思想也很進步,從來不傷害小動物和小鳥,怎麽不說?

    但他哪兒都凍住了,張不開嘴,不能發表意見和評論。他很不滿,人有自己的思想和感情,不知道嗎,死人說不了話,活人也不會說嗎?他越想越生氣,再說,天寒地凍,就給蓋個破棉花片兒,身上沒得穿,怎麽就不能給穿一件?又不是原始社會,對人有沒有起碼的尊重?自己雖然死了,也不能讓再凍死一回吧,什麽?用炸藥挖坑。。。。。。啊!我有墳了!?

    他覺得委屈,流出一滴眼淚在臉上爬。

    想雖是這樣想,心也明白,以前都是這樣,死了就埋,沒那麽多事兒,後來才弄得很麻煩,誰也沒有錯,事情其實很簡單,羅漢,就是你自己,十八歲,死了。

    他很想說話,想告訴大家,人死了也可以知道周圍發生的事,聽得見,看得見。

    他聽見大家在議論,猜測他在暴雪的經曆。羅漢死的很別致,他抱著一棵鋸斷的小樹懸空在路溝裏,反戴著皮帽子,為什麽?

    大家各說各的,各有各的本;他想告訴他們,帽子反戴著,是保護一下眼睛,懸空,是和小樹凍在一起了。

    他看見,借給他鏡子的那個女學生盯著他看,不會眨眼了,一臉的驚奇,大概發現了他不是個大叔,也發現了美麗的大雪不光是好看,還凍死人。

    在一切都沒有的地方,什麽都可能發生。那天夜裏,羅漢已經準備回歸了,體內爆裂出一顆小火星把裏麵點燃,人自身內部應該也是一個天地,裏麵下了一場沒來由的隕石流星火雨,光亮,腦子裏看見快速放電影,自己在跑,自己在看星座,自己發明亂八糟的東西,自己和一個愛看書的女生在找什麽東西……。

    小火星兒來自體內渴望生活的深淵,要衝破被所有人信奉的黑暗宇宙法則,以億萬分之一的率,奔著一個漂忽不定的可能性撞擊過去,萬一撞到,就會有生命。結果,像單性繁殖的植物物種一樣,小火星撞到了,於是從羅漢的身體裏拾起了一個生命的顆粒。

    羅漢有傻瓜的幸運,因為不懂得也不管生與死的規律,所以細胞的行為就沒有思想的限製,無法無天,不可理喻。他醒了,他坐起來,立刻跳下停屍板,抓起被子圍在身上就往帳篷裏跑。

    他跑進去帳篷,一頭倒在鋪位上睡著了,他一來,帳篷裏的人都跳起來往外跑,跑得遠遠的,有的人刹不住,直接進了林子。

    聚落裏的人早就見怪不怪了,因為八十一公裏的一年等於一百年,事兒太多。

    他們都見過深更半夜,房後空地上根本沒人,卻平白無故自己朝天上發射出五顏六色的煙火;見過麵環繞的林子裏,滿是綠色的狼眼往聚落裏盯著瞧,人一去,一點蹤跡都沒有;見過拖拉底下的狗熊怎麽百六十度轉圈兒也碾不死,一生氣把拖拉舉起來扔進了沼澤;還見過那隻熊後來還專程去了一趟公共廁所的門口,想跟那個正在裏麵方便的拖拉談談;他們見過夏天夜晚大地上的野火從東往南燒到西,再往北轉回去燒到東,做了一個火焰的圓環把地球套在裏麵燒,形成‘地全食’,熱浪從四麵八方圍過來,點著了他們的衣裳,所以需要都趴在地上閉住氣,把臉放在水坑裏冷卻;他們見過大河裏成群的大馬哈魚穿過那個地球火環,從下遊逆水而上,結果到了上遊,都被兩岸的大火煙熏火燎做成了熏魚;他們見過一行麅子跟著進山伐樹迷路的爬犁跑,把人們帶出了道路能夠自動關閉的密林深宮;他們見過一隻條腿的狐狸跑得比四條腿的快;他們見過北方最低的星空,就去房頂上舉起跳著摸,後來不再跳,有人被星星的尖兒劃破了;他們見過北極光清冷的光譜,裏麵閃動著古代字的神秘預言。

    大家習慣了,知道八十一公裏沒有超自然現象,都是一本正經的日常生活。

    但這回不行,太不像話了,太離譜,太逆天。

    任何民族的寬容都是有限度的,哪怕是什麽都不吝的八十一公裏這群極端迷信的原生態瘋狂半人,也不能這麽連嚇唬帶調戲,人不能說複活就複活。

    夜裏從帳篷裏跑出來的人聚在空場議論,後來一致同意,他們集體做了一場怪夢,同時夢到那個人是羅漢,可能是因為大家都有點兒想他了吧,好歹一起幹過活兒,受過罪。

    早上羅漢一覺醒來出門去吃早飯,冬天不用策劃行走路線,就直接進了食堂。

    有幾個人已經吃過飯,出來準備上工去幹活,見到他,往木牆上一靠,讓開路,都閉上眼睛不看,聚落裏的法則是,見了不該看見的,一閉眼,就等於沒有這回事了,事兒也不會來找你。不過這次他們靠牆站了一會兒,沒挺住,就都慢慢倒下去,失去了知覺。

    食堂四麵都是用巨型圓木摞起來的牆,非常雄壯的建築。羅漢一進門,對麵的牆就塌了,裏麵的男男女女都是有力氣的人,發一聲喊,本能地往外衝,也是平時橫行慣了,看不見牆,加上人多,就把牆掀翻在地上,上麵一溜固定房頂和牆的生鐵螺栓都開了鉚,全崩了,人頓時走得一幹二淨,屋頂傾斜下來一大片,在半邊掛著,從窗戶裏往外跳的人沒有從牆裏走出去的快。

    羅漢進了食堂,看見長木板條拚成的飯桌子上有很多碗湯,看見廚房裏麵發湯的人,幹活兒的人,也都跑了,他就進了廚房,木架子上有兩臉盆豬油渣,端下一盆,放到外麵的飯桌上,坐下來用抓著往嘴裏放。兩盆豬油渣,是廚房去年春節煉豬油剩下的,舍不得吃,是當年供著的聖物,等最需要的時候才用,主要的作用是紀念性的,讓讓人們記得生活值得留戀。

    此時,抱著臉盆,羅漢心特別感動,本以為自己死了,卻並沒有死,天地之間有萬物,周圍全是湯,今天不限量,早上空氣那麽好,吃著香呼呼入嘴即化這麽好的東西,這就是幸福,生活對他太好了,他複活以後,興致很高。

    跑了的人們又回來了,牆塌的那一麵,外麵是幾層人,遠遠地站著看,拿著家夥,有的端著獵槍,對麵門口和窗戶外麵是人群,有牆隔著,膽子比較大的,扒著往裏看。見到羅漢抱著個臉盆從裏麵一把一把抓東西吃,興致勃勃,誰也不理,就很不理解。後麵的,看不見,急著問前麵,:“什麽?什麽?”

    前麵有人回頭說:“是!”後麵的問:“是?是什麽呀就是?。”

    是什麽,還沒看清楚,就再仔細看,是活的,但不知道是什麽,拿不定主意,是人,是羅漢,認識呀,不是死了嗎,追悼會都開了,都去了,都看見了,要是死了,現在這個吃早飯的應該是個鬼,可是鬼白天不來呀,吃法也不對,沒聽說過鬼抱著盆吃飯,再看那副吃相分明是咱們自己的人,完了還旁若無人的舔臉盆,沒這樣的鬼吧?再者說,鬼也沒餓得那麽狠的,風格也沒那麽日常生活化呀。

    大家遊移不定。

    羅漢吃完,放下臉盆,嘴上都是豬油,更加感動,情不自禁,仰天對著屋頂,由衷大聲感歎:

    “生活太美好了!”

    他意識到,全聚落的人都在看他,知道這件事沒法子解釋,就衝著倒了一片牆那邊的幾層人點點頭,舉敬個禮,意思是:對不起,受驚了,但我覺得我好像不是鬼,信不信由你們。

    發生這種事,羅漢也沒辦法,現實已經無從澄清,就卷了根煙抽,轉身靠住牆,把一隻腳放在長條板凳上坐舒服,不管了,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

    大家的印象裏,沒有會點頭客氣、行現代舉禮、平時又很熟、又那麽餓的鬼、鬼,不說生活美好、鬼的生活也不美好,人的生活才美好,另外,鬼根本就沒生活,到處飄蕩不叫生活。有些人這樣慢慢地想,想來想去,邏輯上就通了,就不那麽害怕了。還有的,尤其是羅漢北京那幫同學,反到想開了,天下事,誰也別說自己都明白,幹脆不想了,接受現實,就算開了一回眼。

    連長沒有讓羅漢賠償豬油渣,他也賠不起,這孩子挺不容易,好不容易死了,不再受罪了,怎麽又活了,跟自己差不多,朝鮮戰場肚子被炸開,死也就死了,連裏那個龍,非要把他往下背,還背錯了地方,背到了敵人的野戰救護所,後來還……,還不如當時死了,這孩子一樣命苦。

    羅漢不死,一度對聚落造成一些不好的影響,有些愛鑽牛角尖的人想啊想,想了好幾個月,想不明白,最後決定,可能自己瘋了。他們遇到羅漢都正對著他往他身上走,不讓道,認為幻覺沒有形體,可以穿過去,如果穿過了,那自己是真瘋了,那就請病假。

    羅漢開始還給讓路,後來知道這反而對他們不好,就橫著膀子對撞,對麵的人一溜滾從地上站起來,跑過來握著他的激動得熱淚盈眶,知道自己沒瘋。沒的說,大恩不言謝,歡天喜地幹活去了,疑心病就好了。

    一段時間,也有人一直繞著他走路,敬而遠之。他所經之處,背後會有人議論。

    這些對羅漢當時另類人生行為的背後議論,就是後來八十一公裏學的開始,一直發展和變化,豐富和充實,派生和分支,變形為地方主義的永生世界觀,那裏的人們一致認為,人是永生的,直到很久以後,亞洲主大陸上學這種東西被連根拔掉,當地的精神才跟著消亡,神話,因為人類而存在,隻為人類而存在。

    不過,‘生活太美好了’這句話,作為大北方地區的座右銘流行了一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