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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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章29

    兩年以後,八十一公裏十八歲的居民得到了長輩的身份:他們已經成長為自己這一代的上一代,從城市來了新學生,他們下了汽車就管他們就叫大叔大嬸。

    他們成了男人和女人。大家相互看了看,果然外形差不多,一律都是來時在路邊見過的那個破稻草人,雖然有些不好意思,仍欣然接受了後來者新人類的敬意。初民部族,看重的是輩分,才兩歲半年齡的居民點,童年時代有了墓地,因此‘年齡’這個概念,在這兒沒什麽用,老人,四十歲,學生,是大叔和大嬸,剛來的,是新生代。

    年齡有彈性,可大可小,這裏講的是,天和地把人煉的有多老,不是一共活了幾年,此地的人和此地一樣,又老又年輕,全是亂的。

    兩年前,深秋的雨停住,冬日裏天氣晴朗,一片片蚊子飛雲,被凍在大澤和樹林的半空裏不能動了。人們的眼睛看見了太陽,都直勾勾看著天,一時反應不過來。

    地是硬的,太好了。大家都出來在地上用千奇百怪的走法行路,先用腳仔細踩踏地麵,用心感覺地的平和硬,震驚的互相看,難以置信,仍然不敢不平伸出胳臂掌握平衡,腳立踏實了,人倒感覺像喝醉了,全都有些站不穩,有人故意用捅人,人就倒了。

    會走路了以後,太舒服了,太不習慣了,太好了,一定要崇拜大自然!整天是魔法。

    有個人太高興,光著上身圍著營地跑,裏掄著長滿了小蘑菇和苔蘚的外衣,飛快地跳過堆在地上的窗框堆和門框堆,圍著營地轉圈兒,停不下來,他的身體突然進化了。沒想到這通瘋跑具有了曆史意義,無意間為八十一公裏居留地同時發明了兩樣東西,體育和藝術。

    此舉使他成為朝拜神奇自然的‘北方運動會”的發起人,興奮程度相當於緊西邊的奧林匹克運動會。他身上被蚊蟲叮咬出蛇形纏繞的黑斑,是有形的纏腰龍,人們看見了,醍醐灌頂,才悟出原來九紋龍史進,花和尚魯智深和浪子燕青他們身上的刺青藝術,是原始社會傷痕的靈感激發。於是有些男女,用煤油燈冒出的黑煙和紅藥水兒在臉上和脖子上塗上黑紅花紋圖案,原始的美學開始了。巴布新幾內亞高地食人族,他們不僅看著像,他們就是,眼睛裏閃著血紅的想吃肉的心念。

    初冬的營地,是五顏六色鮮花盛開的春天,滿世界都是晾衣繩上濕潤的絲綢花被麵。有幾個愛思考的男的,思想可能像他們的帳篷一樣,已經漏進了連陰秋雨的水,他們站在空地上圍著抽煙說話,扶著特別長的小樹竿子晾曬高挑在上麵的褥子,認為這樣可以更經濟有效地使用太陽的光線,不會太浪費。有的人認為他們有點傻,就自作聰明,直接把濕被子蒙在頭上迎風跑,認為這樣才能同時有效地使用太陽和風。

    新房屋的屋脊上坐著一排排女人。她們已經發展好了動物的思想感情,麵向北風,閉著眼睛曬太陽,夢想著陽光下即將發生的感覺四射的奇遇。坐著坐著,突然愉悅地歡叫,跟狼群揪心的嚎叫一樣。該是春天裏發生的春情,初冬發生了,這裏,生理季節的生物鍾也是亂的。

    ‘老人’們坐在帳篷的門前,修補被鐮刀割破的膠鞋,磨利裏的鐵鍬,時不時懷疑地看一看西北的天空。羅漢有時跟他們一起混,他們蹲在地上,不講故事,他們給他卷根兒煙,說能解乏。他們在一起,策劃來年需要幹什麽活兒,說要種一點蒜和辣椒,找點黑豆放在地裏當肥料,煙葉就長得好,長得香。

    他們對部落將來的規劃想法不一樣,就站起來大聲說,說不妥,就有暴力爭論。後來不打了,一致同意按所有人說的辦。再一想,好像不對,就用樹棍在地上畫個他們腦子裏計劃的綜合思想圖,一看才知道,要是都按他們說的辦,豬圈就在十字路上,炭窯在水塘裏麵,老鞠家的房子摞在老宮家的上麵,這個思想混亂,錯覺紛呈的原生聚落民主議會地圖,經過了多年的雨水衝刷,不知道為什麽一百年以後居然還在,被他們祖先崇拜的後裔鑒定為史前時期最神聖的早期民主政治化遺跡。

    第一座泥屋落成以後,標誌著八十一公裏聚落明的誕生。

    八十一公裏編年史的第一個冬天,大雪覆蓋了一切。北方的風把白雪堆積到房屋的背後,在後山牆堆成斜坡,形成滑雪跑道,所以北牆上不能有窗戶。人從屋裏出來要穿得很厚,要用力推開門清掃積雪,到戶外,就陷入深雪,移動很費力,遠處看穿的厚厚的臃腫的人,就是熊。於是食堂的牆上出現一幅用刀刻的畫,是一個鬧暗戀的人畫的,臉是女人,身體是熊。

    圖騰出現了。

    羅漢第一天進樹林伐木,黎明前起身,走到午十一點半到,到達樹木高大的密林,以後每天走,就踩出一條道路。茫茫雪原,積雪到膝蓋以上,真是‘拔腿走’。

    第一線曙光出現,雪原一望無際,異常美麗。看到黎明開始,雪原東邊銀白色的地平線,被染出一道粉紅色的鑲邊,那光芒逐漸慢慢擴展過來,東邊的雪地是紅的,西邊的還是雪白。大地反射出粉色的陽光,在空,像雲的影子一樣變幻著色調,四麵八方的幾處白樺樹林也變成發光的粉色,樹林頂上積壓的冰雪開始變成一個個巨大的水晶吊燈,太陽一照,發射出閃爍的光芒,星光四濺。

    大地在清晨睡醒了,開始呼吸,濕潤的氣息在空氣上升,是一絲絲抖動的透明細線,往上走。呼吸著這種透明空氣,羅漢的血液就跟著喘氣的頻率更新,再生,湧動,進入頭腦以後,就能出現血液裏麵留存的對以前的回憶,不知道是在哪年哪月,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他曾經非常自由,覺得自己巨大而明淨,也是這樣的空氣,也是這樣地呼吸,也是這樣在什麽都沒有隻有高興的地方拿著一根竿子走路。那時和現在一樣,呼吸著摻合著太陽透明光線的空氣,體內一片澄澈,總能讓人回到更年輕一點兒的前一天。

    他看了看前後拉開距離走路的同伴,受不了這個地方的引誘,就幹脆跌倒進了柔軟的雪裏滾著走,大呼小叫,一路壓過接連不斷的幸福,弄得半條隊伍見了以後都學著在雪地裏往前滾著走。

    午到了橡木林。在林外,帶頭的老人說,先別進。過了一會兒,風吹動樹梢,從樹頭上落下幾個枯樹幹。帶頭的老人說,這片林子自古沒來過人,人的動靜太大,我們自己不知道,樹可知道,落下的枯枝叫‘吊死鬼’,樹不能白砍,要索命,砸上就是腦袋。

    原來極北之地,萬物有知,於是大家禁聲,慢慢走進密林。

    伐木是玩兒命。兩人扯一把大鋸,鋸叫‘快馬子’,先看風向和樹頭的重心,測定自然倒向,然後從另一邊離樹根一尺左右開鋸。先慢慢切入。這時候,樹會使勁夾緊,壓著不讓鋸。所以要有技巧,要慢慢的,偷偷地,一點一點的,試著往裏走鋸齒,像壞蛋進人家偷東西一樣。再往裏鋸,樹就夾不住了,鋸到差不多一半,再換位,從另一麵低於鋸縫的地方開鋸,再鋸,大樹就因樹頭的重心和風開始傾斜,樹身內部的筋脈和纖維就發出斷裂的聲音,要倒了。

    大樹倒下有悲鳴,會做最後一擊。大樹倒下之前的刹那,伐木人必須敏捷跳開,不然會被彈起的樹根撞上。林的樹巨大,個人抱不過來,都是千年古木,有魂魄。伐木人彎腰幹活時間極長,能感覺到一報還一報的天責,腰疼痛,渾身筋肉斷裂,覺得同時也在鋸自己。

    羅漢他們在林幹活,樹林不肯善罷甘休,有人被彈起的樹枝打瞎眼睛,有人被衝撞的樹底砸斷腿。所以來的時候好走,回去不好走,身上要背著人。

    羅漢回程背著傷者行路,抬頭看前麵,大雪原永遠不變,不過它的光影色調永遠在變幻。回到營地,天色就黑了,他們先到老人的營帳坐著抽一會兒煙,不敢說話。那片密林有靈,營帳繚繞的煙霧都往外走,在空不散,順風遠去。這個世外的世界,是土地和大樹的地盤,它們應該是主人,人非要擠進來,多少有些害怕。

    居留地的夥食跟不上消耗的體力,每天都是一模一樣的凍菜湯,大家那時已經認可了那層漂浮在湯上的蚊子,是湯的一部分,含有蛋白質,是生活的必需品,所以跟湯一起喝,不是很介意。

    羅漢已經習慣於從風吸取營養。

    他依稀記得久遠早年的一些生存知識,可以用現代的思維去領會:北方吹來的風,叫‘役風’,含鐵,含北極光的清輝,能增補血液,健壯骨骼,能明目,不過比較硬,不能大口喝,要用鼻子慢慢吸入,是在後腦進行消化;南方吹來的是‘凱風’,含有農耕地帶空氣糧食和水果的精華,需要深深用鼻子吸入品嚐,可以滋補五髒和強健肌肉,浸潤胃腸;東麵來的,是‘協風’,含健腦的鋅和海洋生物揮發凝聚的蛋白質分子團和膠質;西風吹,年紀摧,一般人不愛吃,那風是‘彝風’,史前普遍認為對神經係統不利,易邪魔,但那是無知,是愚昧,是不懂裝懂的少數祭司的偽科學,他們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秋天,搜刮了很多生命力,沒用完的養分凝聚在西風裏,秋收的時候也摻和進來不少好東西,西風裏,最含腎髒需要的露水之華。深秋季節,配合著吃一點清晨的雨水,口含一枚橡實,可以轉化為幹活兒需要的力氣,含一片櫸樹葉,就著西風喝,對心髒也好。

    羅漢喝風的品位隨著生態條件的需要高度發展,後來竟像有人喝茶一樣,特挑剔,時令不足的風不喝,成色不純的風不喝,所經之處不潔之風,也覺得味兒不對,喝了就嗆嗓子眼。再後來,不用口鼻。也行,用周身的毛孔納入天地之間的精華,就可以一邊幹活兒一邊吃飯了,吸收營養和創造物質明一起來,很省事。

    人進化到了這個發展階段,羅漢差一點就回歸了他應該出生的那個時代,遠古先民的身體都比較隨和,也比較灑脫大氣,沒有飯吃就不吃飯,吃大自然。

    羅漢照樣成長。肩寬大,胸背厚,因為重體力活兒和終日喘粗氣而膨脹,整天梗著脖子抬木頭,脖子也粗,累得咬牙,牙就硬。一開始,扛木頭時間一長就累,需要張大嘴,不停地大口吸收空氣裏多汁的自然養分,從到了八十一公裏,到了這地方,沒有一天不是累個半死。忽然有一天,他不累了,幹活不累,跑著扛麻袋上跳板還不累。下了工,癢癢得發慌,老想抓把鐵鍁挖土,走路,總覺著要是不扛點什麽重東西壓著,會從地上浮起來飄蕩,身上覺得需要有東西壓著。骨頭,夜裏嘎嘎響,想要抬東西。

    所以兩年後,羅漢終於回歸到他應該裝在裏麵的久遠本真。

    在新學生來到的那天晚上,睡覺的時候,有個當天剛到的學生在抽泣,一個熟悉的,以前的聲音從他嘴裏不小心冒了出來:

    “哭什麽哭,再哭綁起來!”

    他被自己這樣粗暴嚇了一跳。這是青年時代的一個聲音在回響,好像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被窩裏也躺著一位很滑溜的人,用撐著被子在睡覺。一直也沒注意,自己那被子怎麽也成了一塊油漬麻花的油氈?大概身邊那位,也正在做關於魚的夢,身邊那人,真像是自己已經死去了的青春。

    此刻羅漢才想起:不知道我現在變成多老了。

    第二天,他第一次想照照鏡子,看看自己什麽樣,問來問去,知道男的都沒鏡子,再看看他們的臉,想笑,難怪不用鏡子,這些人全不講衛生,都是汙漬麻花的花臉。

    羅漢到女宿舍去借鏡子。新來的學生正在收拾剛到的行李,她們是從著名的北方最大城市來的,不過在這裏,哪兒都是南方城市。

    她們就問他,借鏡子幹什麽呀?羅漢說,最近沒見過自己,想看一看。她們就笑了。

    那些人對他很友好,像小孩兒看見了馬戲團裏來了一個人,新來的一個女生遞給他一個帶把兒的鏡子,放在嘴上,說:

    “大叔,您看吧”。

    羅漢看了鏡子裏麵,不說話。借給他鏡子用的那人就說:

    “大叔,看不見,別著急,其實我們也看不見您。”

    這時候屋裏開始笑。羅漢的臉上,是兩年來帳篷裏的煤油燈每天的冒出的黑煙熏製成的一幅麵具,早上不洗就好了,顏色還不亂,胡亂一洗,就全亂了,一道深一道淺。人家明白他的心情,很同情地給他提建議:

    “大叔,其實用熱水和肥皂是能去掉的。務排不是還有鐵刷子嗎?”

    羅漢趕快出門,出門就跑,後麵屋裏笑開了花,有個女的還跟出來,喊著作補充:

    “沒鐵刷子用牙刷也行,啊。有牙刷嗎?”

    羅漢趕緊往回走,自己用不著讓別人告訴怎麽洗臉,以前肇姨給他洗臉就用熱水和肥皂,這兩年不就是忙了點嘛。羅漢回去,用心好好地洗臉,但白洗了,他當天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