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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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2
八十一公裏人類的行為,隨著生活變。
生活發展到一個階段,有的女人看有的男人,不從正麵看,站在後麵看,以目送的形式看,表示‘這個’和別的不一樣,可能是我的,你們先別想,帶點兒宣布所有權的意思。
被看的男人不知為什麽,能感到背後的目光,會扭兩下脖子把腰身挺直了再走,忽然像匹種馬。那時,倆人身上本來就有的牲口氣息可能已經串通了,但這種事兒,跟幹活兒一樣,不能想,一想就會往下想,再想下去,就全完了,沒法開始。主要的問題是,這裏,小孩兒可能活不了。
所以在八十一公裏,不能想了再做,更不能思而後行,因此大家的行為都多少有些莽撞和混不吝。
男人看女人,當然都特別特別喜歡,‘特別喜歡’,就是喜歡的比較特別,那種喜歡不是電影院裏和言情裏人造的假喜歡,而是一種天然的喜歡,看見了皮就想到了肉,異想天開,開始琢磨:哎呦,好哇,這麽好的皮,下麵大概會是什麽樣的肉呢?不知道會嫩成了什麽樣兒,汁液會很多,要是弄點鹽和辣椒麵,多加孜然,用炭火慢慢。。。。。。,想到這裏,就不能再想了,會想的太遠,會想到新疆那邊,所以那種喜歡,是一種很低級的,原始的,帶有食物鏈最上端居高臨下什麽都想吃的亂喜歡,很庸俗,很沒出息,太實用主義了,拿不上桌麵。
所以無論是工作還是生活,想,一點好處都沒有,什麽都不能想,想,被生活所禁止,絕對不能想。
有一回羅漢在林子裏,以為四下沒人,就想了一下,不小心對著一棵樹發泄私憤,咬牙切齒地大聲說:“我太想吃肉啦!!!”
他這樣一想,就出事了。
八十一公裏的春天是初冬,春夏秋季,空氣裏除了蚊子什麽氣氛也沒有,立冬以後,這才陽開泰,陽氣上升,空氣裏才有萬物肇始,生靈孕育的氣息。那時,地一平,‘北方運動會’就召開了。
八十一公裏第年的運動會有了旗幟,紀念去年被大風刮走的體育運動發起人,旗幟上畫個帶翅膀的蘑菇,象征他衣服上生長的菌類極端旺盛的生命力,他隨風而去的死,也有樂觀正麵的象征意義:人通過體育運動,會長出翅膀,可以在天上飛翔。
最早期的運動會就是簡單的勞動比賽,連長讓挖土方,看誰挖得多;脫土坯,看誰脫得多,脫完了看誰腰還能直;抬木頭,看哪個隊扛的最沉,所以一般都是在工地現場比。
後來有人提意見說,這是變相加班兒,再說,一點娛樂性都沒有,跟幹活兒一樣,沒意思,就改良。改良以後,還是很落後,無非是比力量和速度,沒什麽花樣兒,都見過,沒新鮮感。
為了豐富運動會的內容,就把生活類的活動也納入了比賽。運動會那天,連長讓廚房設法改善生活,所以那天吃的是麅子肉包子,轟動了聚落周圍的全世界,周圍的狼和狐狸和熊全知道了,也都來了,在外圍轉悠,很熱鬧。
結果吃飯也臨時決定改成體育項目,大家非跟連長說,是用身體吃和消化包子,當然應該算體育運動,連長就同意了,大家很高興。連長也知道是陰謀,這樣包子就不限量,他睜一眼閉一眼,同意了。
食堂是賽場,第一名吃了十六個麅子肉凍菜餡包子,第二名吃了二十八,第一名站不起來了,需要先把食堂的長木條板凳從土地裏拔出來之後連人一起抬進屋,冠軍就沒去主席台領獎。
主席台在空場上,那裏是真正的體育比賽。
羅漢在一個隊裏比賽足球,這項運動他以前幹過,跑,是長項,也有基本技術,所以在場上顯示了小學校隊專業運動員的水平,加上原始人狼奔豖突的跑相,兩種風采,圍觀的特別多,看得很高興。
男隊比完了女隊比,大家也看得很高興。男隊比的時候,女觀眾主要看男運動員,女隊比的時候,男觀眾主要看女運動員,都不怎麽看球,他們整天幹活和跑,所以身材都不錯,有的可看。
運動會,光使勁不出活兒,就是浪費,所以時間不能長,隻開一天。
第二天星期日,是洗衣服。八十一公裏那年的洗衣服是個進步,因為有了象征性。女居民開始關心男居民,來幫助他們洗衣服。幫是幫,不都幫,幫一個自己認為應該幫的,別人的全不給洗。
那天,聚落明得到了進一步發展,有了儀式,來幫助洗衣服的不約而同,一起來,衣裝整齊,神情鄭重,同時做一件事,進行對未來有意義的活動,這就是儀式,雖然跟集體去菜市場買菜挑西紅柿和黃瓜是一個性質,卻是鄭重、莊嚴、隱喻、意味深長、得到進化的原始交往禮儀,各選各的,不亂搶了。
星期日,羅漢正用大洋鐵盆洗棉襖,借給他鏡子看的那個人來了,站在旁邊看他洗衣服,皺起眉問:“洗什麽呢?”
“棉襖。”
“應該拆開洗外麵,棉花不洗。”
路過的人看到,也都這麽說,他們自己不會拆洗棉襖,拆了就縫不上了,有自知之明,所以根本不洗。羅漢當然知道棉衣怎麽洗,他不會,但他並不太怕冷,是遮體用的,還是幹淨一點好,趁天好,就洗了。
借他鏡子用的人不是來幫他幹活洗衣服的,是來給他派活兒的。北邊靠樹林,新蓋的馬架子裏麵剛砌完濕炕,需要天才能燒幹,今天晚上輪到她值夜燒炕,她不會幹,一個人還有點怕,讓他去幫一下。
她叫奕巧,是從北方最大的城市新來的學生。
她剛到天,羅漢已經嚇了她四跳,第一次,是借鏡子,羅漢的臉,誰也看不見;第二次,當天就死了;第次,死了以後看見臉了,不是大叔自己,是另一個年輕人;第四次,死了以後,又從停屍房出來回去睡覺,還去食堂吃早飯。
有這四件事,奕巧對羅漢就有了印象。奕巧心眼兒好,印象裏就夾帶著一些同情,他才十八,看樣子好像已經活了很長時間,弄得像個老叫花子,還突然死了,還是像猴子一樣抱著一顆小枯樹懸空凍死的,開追悼會還為自己流了一滴眼淚,後來還乍屍,乍完了,又沒事人似的,還沒心沒肺地賽足球,挺值得同情。
不過同情不是主要的,印象裏麵還有別的,是什麽,自己就想不好了。她來的時間雖然不長,這些事往起一堆,就覺得跟他,比跟別的原著民更熟一些。那天她在樹林子裏正拾柴,聽見那邊有人說話,喊著要吃肉,看見羅漢是在跟一棵樹在鬧,就想,跟它說有什麽用,還不如跟我說呢。
那天晚上羅漢借了件棉衣穿上,去北邊樹林邊的馬架子裏幫亦巧燒炕。
馬架子,是地上挖坑,間豎梁,兩邊搭上泥牆的角形大窩棚。那間馬架子的半邊牆沒蓋好,敞著,因為冬天土地凍的太硬,不能挖土打牆,就停了工。天色已晚,頭頂上是月亮,羅漢點火燒炕。奕巧來了,裏拿著一盒牛肉罐頭,罐頭是從城裏帶來留著慢慢吃的。結果,羅漢跟他爹劉立業以前一樣,被一盒牛肉罐頭收買了,後來死心塌地跟著給的人。
奕巧在運動會上也踢足球,上場之前觀看男隊比賽,見到羅漢在場上,也會踢,又增加了一層熟悉。她剛來八十一公裏,不知道什麽事兒都不能想,於是那天晚上就想了一下。
她先想了一會兒有羅漢的那場比賽,又具體到場上的運動員,因為有熟悉感,就聚焦到一個挺快的左前衛,再一想,左前衛是羅漢。從那兒開始,她有了個焦點,接著想,先想腿,往上走,想到腰,後背,脖子,臉,再往下走,再往上走,像用刷子,上上下下再描畫清楚一點,越想越細。
她這樣一想,就陷入了自己的思想裏麵,不知不覺,想了進去,加上八十一公裏空氣彌漫的原生時代那股生番味兒,還有初冬春眠不覺曉,處處撩情擾的季節錯亂激情,全摻合進來,結果形象就不再那麽客觀了,變成了各種扭曲的意象,變成了過分的臆想。最後,她又被嚇了一跳,這次是她自己把自己嚇的,想的太離譜了。
奕巧讓羅漢去幫助幹活,是她真的需要,因為這裏,一般都是不教就讓幹,幹就是了,沒人教,屬於自生自滅的自學,所以她需要羅漢幫助,也想順便給他帶點肉吃。
奕巧一進來,羅漢先看見的是罐頭,後看見的是人,已經開始感動了,於是對人的印象自然特別好,等看見了人,一個勁地不住地道謝,把北京所有的客氣話全說了,還奉承她長的特別好看。
等羅漢道完了謝,奕巧說:“沒說是給你的呀。”
這次,是她把他嚇了一跳,差點出人命。算是兩下扯平了,奕巧好說話,以前羅漢嚇了她四跳的債,就算一次還清了。
兩人用斧子把罐頭撬開,坐下吃肉,幹草上麵,月光下麵,就是天堂。估計遠古的男女人猿會笑,是從有了熟肉開始的,但是沒有曆史記載,隻有洞裏的火焰,照見過人臉上的那種春光泛濫的洋溢。
不知道當時羅漢在想什麽。有肉在,奕巧的心,也是春天,滿目清輝的月亮地裏,她看見那片白樺樹林邊上的蘑菇全都長出來了,聽見林子裏的風在拉風琴,林敏感的綠色眼睛們,聞到了,忽然很興奮,都開始跳舞,就感覺活著特別好。
羅漢吃完肉,心感激,開始道歉,說:“對不起啊,我上次死了,嚇你一跳。”
說出以後,覺得不對,任何曆史時期都沒這樣兒的,沒有人會因為自己死了給別人道歉,兩人關係也沒那麽近,所以他就改口說:“我是說,對不起,我沒死,嚇你一跳。”
一想,也不對,不會有人因為自己沒死感到遺憾,這既不誠懇,又好像是她盼著他早些死,很不得體,就用心繼續想詞兒。奕巧不出聲,耐心等著聽,看他下麵是什麽胡話。
奕巧的祖先,也許是那種感覺同時變成行動的北方塞外民族。過了一會羅漢的嘴忽然被她的嘴堵住,不能再繼續想了,說不出話,出不來氣,道歉無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