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字數:4819   加入書籤

A+A-




    ()    章

    冬天道路上凍,沒有泥濘,城市的信就到了。

    信,像探險的船,很多失蹤了,幸存的,都破了,而信到來的十月,女居民都穿上城裏帶來的五顏六色的新衣服,像節日。

    拿著這些消息,居民欣喜若狂之外,心懵懵懂懂,這裏和信裏麵的,不知道哪邊是新世界。

    羅漢也有信,是胡同裏和她爺爺捎過來的,但是不多,沒有迷失了能收到的,信封上全是圖章,輾轉曲折,轉了很多地方,有的在路上走了一年。它們太不容易了,一個沒有地名的地方,怎麽找到的?

    羅漢也給他們寫信,告訴他們這裏很好,風景好,生活好,肉吃不完,到處果樹,有牧場。他們兩年後就說要多喝牛奶,長身體需要,還寄來包裹。

    八十一公裏沒農業,農業生產很艱難。地有,第一年,拖拉早上五點,從公路的西邊開始犁地,午十一點再從東邊往回開,一天犁地兩壟,但小麥下種後顆粒無收。

    第二年有收成,可收上來的比種下去的少。按照科學的說法,是白漿土,不能種糧;按照老人的說法,是人氣蓋不住地氣,這兩種說法,八十一公裏都習慣性的不考慮,接著種。

    那天有人從公路上背回兩個麻袋,過路的卡車上掉下來的。一袋是冰糖,一袋是稻種,不知道稻種怎麽會陰錯陽差運到了這裏。晚上帳篷裏,南鋪和北鋪的人趴著,排成一溜,臉對臉嚼冰糖看煙花。

    冰糖是褐色的大粗晶體塊,一嚼,嘴裏就冒出藍色的火星,所以是煙花。有人就問,這是冰糖嗎,誰也搞不清,卻是很甜,那就是唄。

    看著對麵的人嘴裏吃冰糖蹦出一溜溜的火星,羅漢想起了一件事。一萬六千年以前,南邊有個玉蟾河穀,那裏有人試種稻穀,土裏放漚爛的骨頭什麽的,是磷。嘴裏嚼的可能是一種磷肥。

    第二天,他跟連長說,要種稻子,連長想都不想,說:“種吧,先開格田”。

    連長說的輕巧,他們在那個地方種稻米,就是逆天,於是就瞎種,連曬種,浸種都不會,也不知道是秈米還是粳米,整地,育苗,插秧,灌溉,全不知道,羅漢就寫信跟要書。

    到了第四年,八十一公裏瘋狂的人們在瘋狂的土地上種出瘋狂的稻秧,那秧苗每天從早到晚變幻顏色,變精氣神,一會兒綠,一會兒黃,一會兒水靈,一會兒枯萎,最後還是得死。看得出,秧苗是好秧苗,很有骨氣,硬要生長,但地裏有什麽東西,硬是鬧別扭,一會兒讓長,一會兒不讓。

    於是,羅漢的眼神不對了,行為跟稻秧一樣,也反常了。

    那天晚上吃的像冰糖的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裏邊的火星兒在他的眼睛裏開始往外冒藍光。那磷肥也很要強,沒稻子種,就在他的腦子裏深深種下稻子的念頭,弄得羅漢著了魔,整天帶個破草帽,背著彎著腰看地,抓起一把聞,還舔。他疑神疑鬼,開始不相信那土地,認為可怕的地麵想忽然間張開嘴把他的寶貝秧苗吞下去,像個老農民,拿根棍子坐那兒看著它們,動不動就用棍子敲地警告。

    冬天,他搬到北邊林子邊的那個跟亦巧一起燒炕的馬架子裏自己住,也不怕冷,一夜一夜地看寄來的書。那火炕上麵,被他挖個大洞,架個鐵鍋,成了爐子,旁邊放著跟大家硬搶來的臉盆飯盒和很多玻璃瓶子罐子,還有從食堂偷的缸。

    夜裏煤油燈裏冒出來的黑油煙太多了,快把眼睛糊住了,早上來不及被吹散,就凝凍在空氣裏,在馬架子周圍的半空裏掛著,是一縷一縷的黑煙線條,一碰就散落,蹭的頭上身上都是黑灰,他也不理會,去找人跟他用炸藥炸凍土,要炸出灌溉水渠係統。

    夏日,他整天無影無蹤,晚上從林子裏回來,背著毒蘑菇,腐爛樹葉,死蛇皮,各種昆蟲和各種動物的糞便,還有裝著樹膠樹脂的瓶子罐子,都在脖子上掛著,裏麵是沼地裏綠色的泡沫和苔蘚這類東西。馬架子周邊擺著各種野生植物的標本,他一邊擺弄,一邊跟它們神神叨叨悄聲細語說悄悄話。

    此時,他又不怕蚊子了,蚊蟲在他四周滋啦滋啦起火冒煙往下掉,憤怒地前仆後繼,往他身上撲,但根本近不了身。‘不怕我們’它們沒見過這樣的,這人太蠻橫,實在氣不忿,就視死如歸地組織密集衝鋒,結果在周圍半空變成一團一團燃燒的火焰,那一帶熱的要命,林子裏的動物全走了。

    羅漢後來幹脆躲在森林裏,偷偷擺弄那些亂八糟跟死亡有關的東西,渾然不覺周圍一丈開外已經堆起了一圈一圈的蚊山,所到之處,弄得地麵像月球的表麵,羅漢臉上浮現出嚇人的微笑,蚊子灰成了他配方裏的一種有成分。

    後來蚊子們也進步了,來的時候沒有嗡嗡的聲音,是突然襲擊,再後來,它們嚇壞了,就遠遠地,在四周渴望而驚恐地聚成一團一團倉皇地憤怒觀望,不敢再來了。可是,羅漢正需要它們屍體的灰燼,他剛一想,剛一動念頭,人還沒過去,蚊子就知道,它們就不見了,把羅漢氣的夠嗆。

    他走火入魔,心隻有部落祭司的信念:為了氏族部落,從無限的深淵提取生命的元素。

    他上了大火,生了大氣,正憤怒地和絕望鬥爭。他那件洗過的棉襖,後來太陽曬幹以後,在晾衣服繩子上迎風擺,像一張巨大的癩蛤蟆皮。他穿在身上,加上走路直勾勾的眼神,裏麵全是飄忽飛舞的幻覺,一看就是瘋了。

    他正在研究單季水稻專用的生物肥料和辦法。

    那陣子,大家都不理他,他也不理大家,他根本不認識他們,連長他也不認識了,但是認識奕巧。

    那天在井台上看見了她,就走過來,問她頭上有沒有虱子或蟣子什麽的,能不能借一點用用。

    奕巧雖然心善,但也受不了總這麽嚇唬,就不理他,由他去。她跟羅漢交往,對他有些了解,雖然不明就裏,不知道血統基因是怎麽回事,卻知道他和別人有些不一樣,總一陣一陣地發燒,腦子裏全是亂草一樣的想法。可能過一段就好了。

    一天半夜,羅漢跌跌撞撞走進了帳篷,裏拿著一瓶綠色的藥水。

    大家見了他泛濫藍色瘋狂的眼睛,有些慌,預感要出事,被他身上的惡臭熏得剛想往外跑,被他擋住了門,誰也走不了。

    他舉起瓶子向大家宣布:

    “這個,是植物世界全體生命的精華。”

    羅漢的發明由兩名武裝人員運送到北方最大城市的實驗室進行科學實驗。

    個月後,開始建廠。

    六個月後,沿公路的聚落都建起倉庫,改裝過的油罐車隊運送來一種濃縮的綠色液體,準備來年耕種使用。

    第二年,試驗田裏嫁接了一種羅漢指定的野裨。

    極北大地吐出一種淡綠色橢圓狀珍珠色澤的稻米,是以前沒有見過的品種,連綿無際,是北方冬天的稻子。

    此後,大量拖拉播種進入了江流域,內地各省的農業技術人員也來學習,全麵進行推廣種植。

    八十一公裏,真正進入了農耕明編年史的第一年,再以後,也有了地圖上的名字,有了農耕時代的地名‘珍珠澤’,有了用字標屬的名稱。

    八十一公裏這個史前的名稱和事情,很快被後人遺忘,因為人們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思記載和傳頌平常的日子。當時,那裏還沒有被時間釀成神話

    月十日那天晚上,遠方的聚落都看到了八十一公裏的大火。夜裏,先是地平線上升起一個耀眼的太陽,一會兒,雷聲滾過。那天晚上,在八十一公裏,那個神秘的煙花又平白無故從無人的空地上升起,落下的火花點燃了庫房,木桶裏新發明的肥料發生爆炸,引起大火。有兩個居民救火喪生,奕巧進宿舍救人,她們沒有出來。

    羅漢躺在墓地上,他知道自己在北方的日子結束了。

    算起來,他在八十一公裏生活的時間是四年,他的生活年齡,應該是六十歲,這四年是四十年生活的份量。對於他,這裏其實沒有年份,他所經曆的,是一場生命季節的錯亂:秋季他來到,開始童年;冬季他成長,長大了;夏季,生長為成人;又在今年春天,隨著亦巧的死亡老去。

    他已經在大雨的以外看見過什麽是雨;在白樺樹林冰雪吊燈四射噴濺的火花看見大雪原反射出奇幻光影的海市辰樓;品味過空氣各種養分的品質,成長為不知疲倦的巨人;夢想過一個隻有一半牆壁的家;遇到過這個家裏的女人,後來他老了,自己在老年癡呆的昏亂玩弄有毒的腐爛東西,要製造奇跡,引起了爆炸,葬送了亦巧。

    他參加了她的喪禮,也埋葬了自己。生命的四季都已經過去了,現在躺在墳墓裏的,是自己的過去,對他來說,這裏的一切,沒了。

    羅漢站起來,在奕巧的墳塋上放了一粒稻種,轉身往南方走。

    被拋棄的北方,目送他的背影,早上派出迷人的金羊毛彩霞請他回去,讓微風在後麵觸碰他,為了挽留,夜晚放射出誘人的北極光,預言他可以成神,求他,“回來吧”,他也不回頭。

    他心想:“爹,大雪,我也看見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