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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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漢和高興二人有同感的詫異,黃土高原之上,天上掉下來北京胡同裏的街坊,現在住一個院兒。
高興告訴羅漢,爹媽死的那天他開始記事,身上爹媽命名的紙條沒看見,耳一聲巨響,記得看見的是隔壁牆頭搖晃的花樹。
羅漢告訴高興,那天他已經記事,耳一巨聲響,看見自家的花樹在搖晃。
他們人不認識,兒時記憶的聲音和花木倒是一樣,高興看見的是隔壁羅漢家的丁香樹,人不親丁香親,那就算以前間接的認識,應該算熟人。
於是老鄉見老鄉,應該兩眼淚汪汪,可是羅漢沒有什麽感覺能力,沒覺的怎麽樣,高興眼裏卻真是眼淚汪汪了,羅漢一看開始發慌,想起小時候的那位夜哭郎,他的哭,在胡同裏已經成了傳奇,鄰居們說了很多年,要是再犯病,那以後就沒法睡覺了。
但是高興還沒完事,非要證實一些事情,就問:
“這麽說,我爹媽真的是炸死的?”
羅漢點點頭,又攤開,表示鄰居們是這麽說的,自己也不清楚。他不願在秋節討論這件事,就低下頭,默然不語。
當了孤兒的高興因為沒有家,每到秋,習慣於找個沒人的地方拿本書看,拿一瓶酒喝,人酒書,者共組一個臨時的賞月家庭,慶祝佳節,這回入選的家庭成員是本兒《唐詩百首》,書酒伴秋。隻是,每次喝多了容易舊病複發。
高興見到羅漢的表情,就全明白了,父母是何許人,怎麽死的,傳言被證實。
他閉上眼睛,在地上站立一會兒,走到院,抱住一棵小樹,頭頂著樹埋在兩臂當,呆了片刻,然後直腰仰身,對天放聲大哭,秋之月頓時有浮雲遮蓋。
羅漢見狀,大事不好,往下一蹲,雙一抄,低下頭,一點辦法也沒有。
羅漢依稀記得高興的哭法,索性給他時間讓他去哭,等著他的哭聲逐漸成形,轉化成有階段,有層次的組合性藝術表達。
不出所料,高興的哭,經過幾個音程曲折升降的轉折,逐步漸入化境,物化了各種韻味的悲哀,使人能夠想象到傷感的色調、深淺,悲哀的緣由,性質和沉淪的程度,越來越有感染力,已經帶有流行性傳染病的危險,進入了讓人想立刻拔腿逃跑但又邁不開步的的境界。
高興的哭,淋漓盡致,戲劇性突然到達頂點,變成野獸的夜嚎,把鄰居家的小孩兒們全嚇醒了,跟著一起哭。
羅漢站起身,走過去,對高興說:“行了行了,夜深了,差不多了,今天就到這兒,好不好,今天這段兒,比以前的都好!”
羅漢不懂怎麽勸人,這是他說的寬心話,所以高興也沒高興起來。
羅漢實在無可奈何,就說:
“別忘了,你的名字叫高興。”
高興聞聽此言,抱著樹,仰頭想了想,忽然扭頭看著羅漢說:
“對呀!起這名字不就這意思嗎。”
羅漢背打心,趕緊迎合:“可不是嗎!”
於是那年秋,高興領悟了爹媽的用心,他一拉羅漢的胳膊,說:“走,他娘的,進屋喝酒!”
秋之夜,羅漢又喝了一頓酒,沒菜,輪流對著瓶子喝。
高興十九歲,羅漢二十一,他比羅漢早來兩年,在香山慈幼院上的學,也是沒畢業,來到了農村,同來的幾個同學,先後離去,去了縣裏的工廠或學校工作,他一人獨自留在村裏。
高興還沒緩過剛才的勁兒,自己解心寬,說:“其實呀,知道親爹娘是誰,就比不知道的好。。。。。。,”還要往下說,眼又有淚。
羅漢嚇得立刻轉換話題,問他每天都幹什麽。
高興白天下地幹農活,晚上回來看看書,很簡單。帶來的幾本書早就看完了,沒書看了,最近正在看一本《新華字典》,說字典不容易看完,耐看。
羅漢又問他,對這個地方的印象如何。
高興想了一下,說:“嗯,說不好,反正有點兒不一樣,覺得還沒完。”
羅漢不解,問:“什麽還沒完?”
“過去,過去還沒完,雖然不應該在,卻似乎還在。”
羅漢聽不懂,問高興,能不能舉個例子。
“比如咱住的這個院子吧,幾年前不是我住,是個孤老頭兒住,後來因為跟誰漚氣,就倒栽進水缸裏把自己給淹死了,你睡的那座炕,偶爾晚上睡著睡著覺,下麵會有人小聲嘟囔,說:‘我不喝了’。”
說完,他有些不好意思,抱歉地說:“所以我就沒敢睡那屋,要不,咱倆再換回來?”
羅漢不知道,這個村子裏,是酒有問題,還是人有問題,怎麽一喝酒,支書和高興,老少全都一個樣。
天剛亮,門外空地大樹上吊掛的大鍾就敲響了,老鄉們扛著農具來上工,生產隊長蹲在樹下的石頭碾子上開始派活兒,有的下地,有的擔肥,有的鍘草,有的修牆,羅漢聽不懂方言,聽見隊長跟一個人說了幾個字的一句話,大家哈哈一笑,那人也笑著回家了。
經過高興翻譯,才知道大意是:
“瓦帽昨日秋,新婚之夜,今日繼續在家,多下苦力,跟婆姨歡喜纏綿,幹好合的活計。”
羅漢感歎:精彩,簡練。這麽豐富生動的內容,怎麽好像就說了六個字。
能感到黃土高原上的太陽確實離地麵比較近,頭頂上秋天的日頭仍然很烈,大地像鏡子,反射起光和熱。夾在間的人,在蒸騰的田野裏耪地。
自古以來,農民,每天都在進行這種天、地、人之間的艱難交涉,羅漢看見八十歲的老人也在地裏幹活兒。
他以前在北方幹的都是扛木頭,挖土方,脫坯,蓋房子上梁一類下死力的工,不會幹農活兒,用的不是一個勁兒,就幹不過農民,不過隊長還是比較滿意,見到這位北京來的學生滿頭大汗緊忙乎,在地裏拚命,認為他還可以。農業社會看人,有個深藏的法規,勤就是好,不惜出力就是道德,別的,不論。
晌午歇工,吃饃,大家掏出布袋子裏的飯食,是一種黑方塊兒,這東西羅漢認識,想起了肇姨的黑長條。噢!恍然大悟,時隔多年,才知道那是高粱麵蒸糕。
高粱,本地叫‘萄阜’,農民在發糕間挖個孔,裏麵放進加鹽的辣椒麵,就是他們吃的飯,人人吃的都一樣,知道這是本地的主食,辣椒或韭菜花是菜,主食同時也是裝菜的飯碗,實在是過於簡易。
對比地裏的活兒,再看吃的東西,計算不出幹活用的勁兒從哪裏來,而人,小孩子都瘦骨嶙峋,大了,到地裏一見風,一幹活,個個都是精壯的漢子,覺得很稀奇,暗想,莫非他們。。。。。。也會喝風?
晚上收工,大家從勞動的地方回來,又在大樹銅鍾下麵聚集,這回是會計蹲在石碾子上,宣布每個人當天應得的工分。
會計跟支書一樣,也帶個茶晶眼睛,大概是當地化階層的時尚,他不用紙筆,不用賬本,隨口說,而大家都沒有異議,完了事,各自回家。
羅漢問高興,這會計怎麽回事兒?隨心評定每人的勞動所得,也不用賬本記賬,年終,他怎麽算賬?
高興告訴羅漢說:這會計不姓門,姓東方,祖輩都是算賬的,都是用心記,不用紙筆,也不用算盤,據說在東漢以前沒紙的年代,他們家就幹這個。到了年終,他也不用賬本,都已經在心裏算好了,張口就說,上麵幹部,下麵社員,沒人懷疑他會錯,他也不會錯。
晚上吃了飯,羅漢進村那天在村口迎接的青年後生來拜訪,帶了兩個山梨,小夥子的名字叫拽虎,人長得好,眼睛有神,眉宇間帶英氣。人家帶著禮物來,兩位屋主不由都很客氣,給沏了一大粗瓷碗茶水,坐下說話,高興當翻譯。
拽虎喝一口茶,沒喝過,兩眼登時發直,看著碗裏,問是什麽,告訴是北京帶來的茉莉花茶。自喝了那口茶,拽虎對北京的事情就一直很好奇,非常的上心。
拽虎問:茉莉花茶是自家院子種的吧告訴不是,茶是茶,茉莉是茉莉,不一起種。又問北京吃什麽。告訴說:大米、白麵,也有棒子麵,就是玉米麵。拽虎說,白麵吃過,玉米麵叫‘玉茭麵’,這裏也有,大米沒吃過。又問北京城還種什麽糧食。回答說,北京城裏不種糧食,地都是柏油馬路,柏油不是土,不能種莊稼。
拽虎聽不明白,死活不理解,地,為什麽不是土?怎麽也說不清,聽不明白,也就不再問,又問他們:那北京人吃的糧食是從哪裏來的?告訴說:是買的,糧食是從農村運來的。又引出拽虎的問題:北京人不種地,那白天都幹什麽。。。。。。?
到了上半夜,問到了居民樓,到了下半夜,已經問到了飛。
兩下雙方,有問有答,就有些開記者招待會的意思。
門家莊的這個記者,什麽都沒見過,有時候問得離譜,一時還不太好回複。
等他問到:“飛在天上飛,用的雞油需要殺多少雞?”羅漢才意識到,記者招待會可能今天開不完,需要先從頭說,普及城裏的知識。
拽虎那場詢問,是門家莊第一次對城市明的全麵關注和了解。
天快亮的時候,拽虎已經對北京有了認識,印象很深。
北京城是一個高高矮矮的大村子,地上沒土。村民都不認識村長,村長也不認識村民。滿街橫豎八,都是鐵井,穿牆入戶,鐵井的一頭有開關,一開就流水,所以家裏都沒有水缸。村民不是每年分糧,而是按月分現錢,再拿錢賣糧,分的錢很多,比他十年掙的工分多,每天都能吃飽飯,還是白麵。
拽虎聽說每天都能吃飽飯,之後,就不會說話了。從哪兒以後眼神一直有些恍惚,他不能想象那是什麽感覺,認為不可能。
羅漢想起了一件事,就問拽虎:村東頭的紫碣石是怎麽回事?
拽虎和書記說的一樣,也說不能動。
羅漢問他倆,要不要去一趟再給翻過來,給支書幫個忙,一次性解決村東頭婦女的生活作風問題。
一開始,拽虎很猶豫,他娘說過,那石頭不是凡人能動的。高興人雖然老實,膽子卻不小,他要破除迷信,既會做群眾工作,也很會矯情,他跟拽虎說:動了,不就不是凡人了嘛?
拽虎心眼兒直,一想也對,就跟著去了。
後來有一天,羅漢在供銷社門口遇見支書,支書先是橫豎打量羅漢一陣,看看他身上有沒有什麽地方壞了,然後過來握著他的不說話,連連點頭,很是讚成的樣子,又搖搖頭,天不可泄露的樣子,然後就走了,看來,村東頭的婦女又學好了。
過了兩天,村裏通知羅漢,白天別下地了幹活了,晚上到場院裏看守棉花吧,其實是白天不幹活兒,晚上換個地方睡覺。
村東頭婦女們的動向,後來沒人再提,她們應該是已經改邪歸正了。
拽虎跟著他們翻轉了紫碣石,天雷沒有打,自此直接轉變成北京市西城區意識形態,跟羅漢和高興人形成門家莊的唯物主義少數派,什麽都無條件向著北京這邊,堅定的科學主義者,即使見到異像,也說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