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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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章6

    羅漢早年在夢,看見黑暗飛翔一串明亮的窗戶,自己就坐在一個窗戶裏麵,那時他看到的是一輛夜行的火車。

    也許是宿命,月,他坐火車去山西。

    知道自己有個家,也有有家的感覺,卻不知家實際上在哪裏,所以就無所謂了,去哪兒都行。

    這次,他去黃土高原的高陽縣,懷裏揣著一封信,給的爺爺在縣裏做事的熟人,請人家幫個忙,給安排個吃飯的地方。

    臨行前,在後海邊上跟楊麗麗道個別。楊麗麗在小學就見過他瘋跑停不下來的架勢,還跟他比過誰跑的快,她歎口氣,看著他說:“看來,你也就是跑路的命。”

    上了火車,一路上看窗外的風景,才知道看了些書,目所見就全都是故事。

    他見到高士撫琴送別死士的易水;見到史冊提到的那個年少家貧的景差家裏的土院牆,他發現土院牆裏全是金磚,可是他媽不讓拿,說不拿就是拿,後來他就當了宰相;看見數千個女人抗擊數萬匈奴騎兵的娘子關;看見給一個癡迷不悟的人在河邊立的墳墓,那人太守信用,等人等了十來年,還沒見她來,就等死在了原地;還看見那個整天在山川奔走跋涉給九洲大地畫地圖的徐霞客躺過的清涼大石頭。。。。。。。

    讀過書,窗外的風景全是活的,實在很好看。

    對麵坐著個人,一直在看著他,覺得很好奇。這條大漢從上了車沒幹別的,就是專門往窗戶外麵看,看得津津有味,自得其樂,還衝外邊樂,各種表情,一會兒發傻,一會兒吃驚,飯不吃,水也不喝,有什麽好看的,一定是沒坐過火車。

    火車裏坐在一起的人相互自然都很客氣,她把一個綠洋鐵茶缸往前一推,跟羅漢說:“看累了就喝口水吧。”

    羅漢連聲道謝,才覺得是有些渴了,沒客氣,喝人家的水。

    其實這兩個人以前認識,但是他們自己不知道。

    羅漢對麵坐的,是個女作家,寫過一本書叫《春天的眼淚》,寫雨點兒和蚯蚓的事兒,小學生都看過,名盛一時。他們倆,在幼兒園見過,雖然認不出,卻也很是投緣,又都是自來熟的性情,就說上了話。

    她問羅漢,是不是第一回坐火車。羅漢說,以前也坐過。又問羅漢,看外麵看不夠,有什麽好看的呀?羅漢說,外麵全是電影,它們直往臉上撞,挺好玩兒的,才老看。

    女作家不信,說:“行,外麵全是電影,哈,你就編吧。”

    羅漢說:“沒編,真的”,就給她說了一兩件剛見過的故事。

    女作家認為他很幼稚,也很好玩兒,淡淡一笑,忽然一指窗外,問:“那是什麽?”

    羅漢往外看了看,就看見了,回頭告訴她:

    外麵遠山之下,雲霧之那座城鎮,隋朝的時候,叫棲止鎮,裏麵有個士子,叫劉蘭亭,平時老實巴交,少言寡語,對人謙讓,受了欺負,也忍氣吞聲,不敢說半句話。天下亂的時候,隋朝快不行了,到處是稱王的諸侯和強盜,有個朱粲,他的軍隊吃人,最愛吃人指頭,說有咬勁兒。朱粲帶著四萬人圍了棲止鎮,全城嚇得不得了,沒了活路。平時蔫不出溜的劉蘭亭走出來,選了兩百個少年,全是讀書人家子弟,黑夜裏叼著刀爬出城,突然衝入賊營,連殺帶喊,嚇跑了朱粲四萬軍,人家跑就跑了唄,不行,他不算完,在後麵窮追,把群賊嚇得鳥獸散,沒了蹤影,迎頭又碰上了朱粲後隊的八萬主力,光天化日之下,他帶了二十個人,裝扮成擔簦送菜的腳夫,混進人家的大營,直奔主帥軍帳殺人放火,順把全軍也給打散了。

    女作家輕輕鼓掌,說:“好英雄!真能編。”

    羅漢說:“不是我編的,是史書裏說的。”

    作家輕聲笑,跟羅漢說:她就是吃這碗飯的,編故事,自己是個小騙子,今天遇上了大騙子,不過,要是世上沒有了這種騙,也沒什麽太大意思了。

    一天早上,羅漢下了火車,坐長途汽車去高陽縣。

    已經到了古代的土。午到達縣城,見過要找的人,遞上信件,又去經給他安排好的招待所去登記,放行李,辦完事,下午就去城裏城外四處觀望。

    高陽縣,西北兩麵是古代的城牆,東南臨汾水,隔河遠眺,可見遠方雲霧深遠之的稷王山,傳說,是發明種植稷的那位神明之所在。城樓之上,北望群山,由近入遠,高低有疊嶂,一峰山體之內,雕刻出一座巨佛,在雲隱現,是北魏的遺跡,山下有個寺院,汾水將一縣分為南北兩地。

    縣城是個簡陋的小土城,一條十字土路,東西兩麵盡是簡易的民居,細密的土巷,北麵是縣政府的兩層樓,城一座元代寶塔很顯眼,質樸少雕飾,卻是全城最好看的建築。

    那天,城關外河邊的關帝廟門前有集市,羅漢在裏麵轉悠,才知道此處別有天地。

    老鄉們都穿黑,無一例外,是自家織的棉布染成,誰都沒有補丁,比北京強,估計這地方盛產棉花。

    他們講話,一個字兒也聽不懂。

    羅漢站在攤販前,聽人買賣論價,不知在說什麽,雲山霧罩,有奇怪的發現,他們的語言,字少含義多,幾個字的話,好像說出了一大堆事兒。

    聽賣祖傳眼藥水的那位說了半天,猜測,‘水’在這裏念‘斧’,‘眼’念作‘碾’。

    買賣大牲口的都是農民,一談起交易,都成了天生異秉的奇人。買賣雙方,兩人對麵站,神色莊重,各自把左右伸進對方的袖口裏,拉,用指商量價錢,不說話,兩雙商量好了錢數,定了價,都同意,一拍,成交。

    這是古時候做生意的法子,一個人一個價,行情隻在買賣二人之間,全看認識不認識牲口,談不上什麽欺瞞。大廳廣眾二人議價,別人,就是聽不見他們說什麽,再上來的買主,不知道前麵成交的價錢,就不能故意壓價糾纏,賣主合適,買家也不吃虧,兩下公平。

    他們的指頭,不僅會表達和計算數字,還需要能說會道,講評牲口的優劣短長。

    羅漢想;山西的農民都這樣,那山西的商人得什麽樣兒呀?

    羅漢在集市上轉了一會兒,就躺在河邊一片桑林陰涼下的長石條凳上睡覺,曬著那古老的太陽,渾身自在,眯著眼睛養神,夢回遠古的家鄉。

    那天晚上,羅漢在招待所裏躺著,忽然心血來潮想看夜景,出門直奔西,鑽進土巷的迷宮,子夜月光明亮,路人斷絕,他東拐西拐,就進了緊裏麵的深處。地方上的人,睡的早,城早已沒有了人聲,街巷裏也沒有路燈,一片清冷寂然。

    土巷深處往裏走,羅漢一拐彎,拐角處有一個緊閉的黑門,門前站著一個小孩兒,頂多歲,穿一身紅,月光照在臉上,青白顏色,一雙大眼睛正盯著他瞧,看神情,好像很意外,沒什麽頭發,看不出是男是女,裏拿著一個年深日久變黑了的土陶罐。

    羅漢詫異,就問:“你丟啦?是丟了嗎?”

    問完想起,他聽不懂北京話。

    小孩兒不說話,眼神變了,好像很反感,眼似有成人的心思和敵意,覺得這孩子眼裏的意思是:“深更半夜,此時此地,你來做什麽?”

    兩人對視了一會兒,誰都不吭聲,那小孩兒臉色越來越陰沉,眼神已經不像小孩子的眼神,羅漢想了想,決定不管了,既然人家排斥,別管閑事,由它去,就走了。

    他一路走一路想:深更夜半黑暗,小巷深處遭遇,孤零零一個歲小孩,衣衫整齊,臉白胖,不哭不怕,不驚不懼,沉冷森然,還挺厲害,黑門裏要是他的家,半夜站在外麵幹嘛,大人呢?

    想來想去,跟什麽可能性都對不上號,索性不去想它。

    羅漢在沒人的城裏閑溜達,他很想跑一會兒。可是越走越覺的不妥,意識到這半夜的深沉寂靜已經有幾千年了,最好還是不要打破,人家都在睡覺,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老百姓,自己剛來,跟個賊似的,深夜探訪城的底細,很不禮貌,小城的黑暗,自有它深不可測的寧靜,我還是回家睡覺去吧,別折騰了,忍一忍。

    他就回了招待所。

    他知道,古代的土,裏麵應該藏著許多事,嘿嘿,來日方長。

    第二天,又是陽光普照,羅漢去了汾河南邊的門家莊,他被安排在那裏落戶當農民了。

    卓然不群的汾水,反對全國大河自西向東流的規定,非要反著走,在高陽縣拐個彎,繞過龍門河津西入黃河。

    一萬年前,兩岸氏族紛爭,你去我來,曆經征戰,你死我活,融匯的,消亡的,後來結成氏族部落聯盟。氏族聯盟時代,黃帝軒轅家的老二昌意的兒子顓頊馳騁縱橫了天下,北邊到了幽州,南邊到了交趾,成了高陽帝。

    土的地名千年不變,高陽縣還是高陽縣。

    羅漢在這裏,能感到太陽光線親族血脈的溫暖,北至大荒,南到汾水,他一來就覺得挺對路,原來他一直都沒有遠離故土。

    進村的那天正是秋節。

    村裏的人接到過通知,村口就有人在等他。見了麵,各說各的寒暄話,兩下誰也沒聽懂。

    羅漢說:“有勞了,讓您久等了。”

    那位,是個青年後生,年歲差不多,經過後來驗證,他說的大約是:“大哥一路風塵,辛苦。書記在公社開會,派我在這裏等著,給帶個路,指個道,地方都安排好了。”

    可羅漢怎麽隻數出他就說了八個字?

    進了村,帶到一處青磚門樓前麵,往裏指,意思是到了,提著行李進門,屋裏沒人,話不通,沒法聊,就點頭再見後會有期了。

    在村口的時候,羅漢打量村莊,自然想到了西口袋胡同,心說,這回到了新家。

    進門是個小院子,屋裏正是堂屋,東西兩側有偏房,西屋的炕上有鋪蓋,看來裏麵有人住,門邊有個水缸,喝了口水,就出門去觀看村子。

    村莊和在小學裏課本裏學到的農村不一樣,民居都是兩層的青磚瓦房,上麵那層比較低,是存糧食和農具的倉房,以後知道,不叫閣樓,叫‘苤’。

    各家的青磚門樓有磚花雕飾,有的還有磚雕的對聯和橫額,字寫得都很好看,有的房子,院兒裏的房簷周圍有鐵網裙邊,四周罩住院內,掛鈴鐺,定是早年防盜用的,飛賊站立不穩,一碰就響,屋簷都有瓦當,房子一看就是老房子,牆卻都是土牆,黏土夯成,多是斑駁半傾圮,是舊新兩個時代捏合在一起的住處。

    村裏一條土街東西走向,央有個合作社,門前隔著土路是個籃球場。村裏沒什麽人,都下地了,一戶人家門前有個老太太,也在幹活,往笸籮裏搓玉米豆。

    村西頭有片鬆林,路邊有個小學校,門口有個壯漢,雙平端一輛滿載麻袋的獨輪車,車輪離地,腳步生風,哼著山西迷糊戲的調門兒往村外走,嚇了羅漢一大跳,他追上去,跟著走了一程,想說話,又怕端車行走的人分神岔了氣,羅漢沒看懂,怎麽土的人還有這種?

    支書從公社開會回村,晚上請羅漢到家裏去,一起過秋。

    支書瘸一條腿,帶一副茶晶眼鏡,還吊根繩兒,是舊時代的打扮,不像個支書的模樣,像票號裏管賬的先生,他念過兩年書,去過城市,見過世麵,會說有口音的普通話,的爺爺縣裏的熟人跟他有私交,所以把羅漢托付給了他。

    秋佳節,家裏因為有客,晚飯就分著吃。支書和羅漢在炕桌上吃,家人們在堂屋裏擺桌子。飯前,先給祖宗上香磕頭,羅漢站在後麵門邊,也鞠躬。炕桌上有一小盆燉野兔肉,擺了一個不知哪年留下的錫酒壺和兩個瓷酒盅,二人上炕對飲。

    支書告訴羅漢,門家莊是個大村,百餘戶人家,千多人口,村東有娘娘廟,村西有關帝廟,曆代香火有盛名。關帝廟現在是小學校。此處位居古道要衝,以前是個繁華所在,晉南有歌謠:‘門家莊,一炷香,東西車馬亂八方’。晉、陝、豫的行旅,朝拜的香客,南來北往的行商販賈,絡繹不絕,過江之鯽。關帝廟門前,鬆林外的路邊,有繁華的集市,因此,家家戶戶日子過得還算寬裕,也有讀書人,不過,那,是過去。黃土高原上的這塊地方好,土好,是粘粒老黃土,真長糧食,就是缺水,生產,要看雨水年景的好壞。

    羅漢猛然想起,早年間,這裏曾是大片的森林和溪穀,裏麵好東西多,靠采集和打獵為生的人群到了這裏,每人一天摘采的果實十幾陶罐,吃不完。吃不完就要存,一儲存東西,人就走不了,要看守,所以就定居了,一定居,就種地,成了生產糧食的心,農業,就從這種地方開始了,於是就有了現在。

    那時候,吃黍,就是糜子麵,也吃穀,就是小米,這裏又有人發明了種植稷米的辦法。稷米是不發粘的黍米,是一種新糧食,極受歡迎,後來奉他為五穀之神,受帝王祭拜,南邊那座山上的稷王廟就是為他修的。

    他和支書一邊喝,一邊說話,支書興致好,看見羅漢能喝酒,很高興。

    羅漢吃飯喝酒都不見外,不知道客氣,所以兩個人越喝越多,越多越較勁,越較勁,越痛快,秋佳節,二人好不快活。

    羅漢正在高興,支書的酒在腦子裏到達一定標高以後,感覺就在悲喜兩極上遊走了,忽然樂極生悲,放下酒杯,沒話了。

    羅漢奇怪,問:“支書,您喝多啦?”

    支書歎一口氣,說:“哎,過節,過節,怎麽平白無故想起了這樁事?”

    羅漢緊著打聽,支書就說了。

    支書說:村子東邊有一塊紫色的碣石,前幾天,不知道讓誰給掀翻了,那石頭不能翻,石頭一翻個兒,東邊小半個村的婦女,風氣全變壞了,居然有的人,偷漢子,還給兩盒雲崗煙雇人看守院門,現在正為這個事情發愁,雖然不是國家政府問題,不管不好,管,又不會。

    羅漢心想,這位是門家莊的支書,迷信得也真夠亂八糟的。

    但酒後的人,思想跟著酒勁兒走,他就幫著支書想轍,建議說:這還不簡單,派人把那塊石頭再翻過來不就行了嗎。

    支書搖不同意,耐心跟羅漢解釋:

    “北京學生,你有所不知,這塊石頭不知是從哪裏來的,跟此處別的石頭都不一樣,不是誰都能動,除非軒轅大帝的血脈,誰也不能動,動了有天雷譴。”

    “啊?!”

    羅漢真覺得這位支書喝的也實在太多了。

    羅漢和支書喝過酒,回到自己的住處睡覺。

    進了院門,看見有一個人坐在磨盤上,也在喝酒,那人跟自己差不多的歲數,二十上下,一拿個酒瓶子,一拿本書,看一看書,喝一口酒,再舉頭看天上的圓月,大過節的,看上去不怎麽高興,月光之下,臉上有一行清淚。

    那人見了羅漢進門,就放下書和酒從磨盤上下來,過來招呼,和他握,說:“是羅漢吧?知道你要來,屋子收拾了,灶上有熱水。”

    北京口音,再一看,穿一件當地農民的黑棉布衣,腳下穿雙破舊的塑料底北京布鞋。

    羅漢說:“呦,沒想到在這兒遇上同鄉了。”

    “是呀,我也很高興。”

    “你家住哪個區呀?”

    “西城。”

    羅漢說:“我也是西城。西城什麽地方?”

    那人說:“西城,就是後海鬆樹街那邊,鼓樓附近,西口袋胡同裏邊。”

    羅漢抬頭看天,天上月光明亮,知道,人,酒後思想太活躍,經常想入非非,懷疑月亮光在眼前照出的是自己的雙影,再細細分辨,看那人不是羅漢,分明是另一個人,就很詫異,他以前沒見過這人,就問:

    “您家住幾號?”

    “26。”

    “我住28號,怎麽沒見過你呀?”

    那人聽聞,非常驚訝,倒退一步,眼裏又要冒淚,忍住了,說:

    “您是沒見過我,我沒在那兒住,是在那兒出生的。”

    那人見羅漢不解,就給他講了自己的情況,告訴羅漢,他在西口袋胡同26號院出生,後來爹媽沒了,就不在那裏住,所以羅漢沒見過他。出生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家,人不管走到哪裏,總要有個原籍住址才行,所以西口袋胡同的出生地,就是他的家。

    羅漢恍然大悟,才想起還沒問名姓,問他貴姓。

    那人說:“不敢,免貴,我姓高,我叫高興。”

    羅漢說:“我叫羅漢,沒見過您,但是小的時候,聽過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