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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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章9

    年終一算賬,東方會計告訴羅漢,他一年收入的總額,是負,欠隊裏十四塊錢。

    用一萬年用過的各種算學邏輯比對,都不可能有的事兒!羅漢不相信,跟人家掰持,說不管怎麽說,苦累幹了一年,掙的再少也不會欠。會計說,可是問題在於你吃飯了,就給他細算,工分合成現錢,減去五百二十八斤毛糧應交的糧食款,欠十四塊錢。

    算來算去,一點毛病沒有。

    羅漢問,大家都這樣嗎?

    會計說,都欠,不過村民好一點,分百斤毛糧,雖然吃不飽,卻欠錢少。

    羅漢一聽就翻了:“那他娘的還種什麽地呀?”

    東方會計聽他這樣說,感到新鮮,也很驚奇,心裏說,這孩子是有些傻,就反問羅漢:

    “不種地,地裏能長糧食嗎?”

    羅漢想了想,轉不過彎兒,覺得人家說的在理,是呀,不種地怎麽長糧食呀,就不知如何爭辯,但心裏仍然堵得慌,為自己,也為農民。沒理可講,人生下來要吃飯,吃飯就欠債,他們一輩子幹活兒跟拚命一樣,八十了還下地掙工分還債,怎麽會這樣?

    可是他沒錢。會計說,沒錢不要緊的,大家都是賒賬過日子,一直都這樣。

    羅漢才知道,這東方會計的腦子是真夠好使的,不用紙筆算盤,除了日常的會計工作,還幫著全生產隊這麽多人記著陳年的舊債,有本事。

    又不禁感歎,幹的越猛,吃的越多,吃的越多,欠的越多,一加一等於負一,越加越少,沒有出頭之日,就想起了李老師以前在課堂上說的話:生活,有時數學的正確性是相對的,此時才明白,怪不得李老師說他不需要正確答案。

    羅漢雖是原始的本質,但對待生活,運用的是學校的知識,思想雖然落後於時代太遙遠,卻也在隨著時代進步,他的血統在本質上,他的意識在形態上,屬於古代巫師祭司類別,這些人的專業,是異想天開,無生有,變化出有用的技術和東西,他們是現代科學家的前身,跟先知和預言家那些宗教先驅不一樣,所以羅漢傾向於相信科學,反對迷信。

    收獲棉花季節的秋天,夜裏他在生產隊場院的窯洞裏看守棉花,根本就沒閑著,他在研究沼氣發電,還要利用太陽能,正和高興,拽虎他們商量城市現代明入侵門家莊的方案。

    盡管如此,他對於村裏那些不好解釋的事情也很好奇。

    他問拽虎,偷水那天他裝鬼敲門,自己拿個門栓剛要動打,沒打著,覺的袖口被什麽碰了一下,沒了重心,摔個大馬趴,這是怎麽回事

    拽虎解釋說:那是自己身上的‘沾衣十八跌’,當時羅漢來得突然,自己一時來不及想,它自己就冒出來了,很對不住。

    羅漢和高興問他怎麽學的武功,拽虎說,他沒學過武功,聊了一陣,才明白了,其實也沒完全明白。

    拽虎家往上論,祖上是軍的戰士,‘沾衣十八跌’是古代北魏高歡軍練的把式,野戰的段,就是一碰衣裳,那邊就倒一群,後來才退化變異成了民間武術,到了拽虎他爹那輩兒,家裏就不練了,練這個吃的多,可是糧食要用在下地幹農活兒的力氣上,所以不能浪費在這上麵。

    大概歲的時候,拽虎做了一個夢,來了一個黑胡子老頭,先給他吃了塊白麵的饃,然後在月亮地裏教他走了一趟說不上來是什麽的路數,像是使用力道和呼吸的步法和身架。夢裏頭,還以為是教他幹農活兒呢,醒了以後就會了,不用練,後來也沒練過,幹活兒的時候倒也用得上力,後來,拽虎把這件事跟家裏一說,才知道是以前用來破陣的‘沾衣十八跌’。

    據說,過去有練的好的,一進敵軍陣,周圍倒一片,但最多的,一碰也隻是翻滾出去十八個,不會再多了,故得此名。

    羅漢和高興麵麵相覷,想不好這到底是算迷信,還是算科學,還是什麽都不算。

    天氣好,吃晚飯,鄰裏的男人都把飯拿到門外蹲著吃,飯就是碗,不麻煩,結果羅漢家院子南邊的空場上,井台上,大樹下,石頭碾子上,都蹲了人,那一片兒就成了一個聚會,一邊吃飯一邊說話,是一個吃飯俱樂部。

    偷水那天撞見了女鬼,參加‘戲水遇佳人’夜間民間活動的人基本也都是吃飯俱樂部裏的,隊長,拽虎,瓦帽等眾,第二天傍晚時分吃飯的時候還都驚魂未定,那個叫瓦帽的人拿著個饃走過來往地上一蹲,說:“我的娘,孑匝了,跑死我”,‘孑匝了’就是:嚇的我頭發都立起來了。

    東方會計問隊長,態度鄭重,很擔憂:“頭年,不是給那棺材加了好幾個一尺長的釘子嗎,怎麽她還出來?”

    隊長說:“那邊必是也有學堂,學了本事。”

    瓦帽說:“以前出來扔的是繡球,這回扔的是土坷垃。”

    有個黑頭發老頭兒不樂意了,撅著胡子憤然不平,很不滿:“不成體統!諸神退位十八年,刻下,啥事兒就都沒了規矩!招親的事,繡球也敢省!”

    瓦帽心眼好,提出建議:“要不,去給她燒點紙吧,那邊過的也不容易,也窮了,繡球別是給當了。”

    隊長說:“讓拽虎娘定個日子再去,再畫道符,別讓她老找咱村的入贅。”

    幾個人,評論女鬼招親的細節,跟商量生產隊的工作似的,旁邊北京的聽眾就很反感,怎麽陰陽兩界還有通融?

    高興實在聽不下去了,這也太愚昧的不像話了,就站起來說:“嗨嗨嗨,那根本就不是鬼啊,世界上沒有鬼。”

    “不是鬼是個啥?你又不是沒看見,跑的比誰都不慢。”

    高興說:“世界是物質的,不是精神的,北京城裏,從來就沒有。”

    “那是北京城燈太多,人家不愛去唄。”

    高興說:“雖然我不知道那天是什麽,但肯定不是鬼,也許是人裝的,來嚇唬咱們的。各位,天下沒有鬼,這是科學常識。”

    隊長問他:“那你跑什麽呀?”

    高興一時語塞,有理又說不清,氣得一跺腳又蹲下了。

    拽虎,自打喝了北京茉莉花茶,永遠無原則向著北京這邊,並且很堅定,很激進,見高興說不過,憤然站起來幫他辯論,振振有詞地對隊長說:

    “當然沒鬼,就是沒鬼!我娘說了,諸神退位之後,這世上,鬼都不來了,剩下的,都是狐仙黃鼠狼蛤蟆精什麽的!”

    羅漢蹲在地上,一臉的迷茫觀瞧拽虎,心想:他到底是哪頭兒的?思想也太亂了吧,不會說,盡瞎攙和什麽呀。

    那天,因盜水遇佳人而起的爭論,後來一直沒有平息,一方,是北京和北京的擁護者,持現代科學理論;一方,門家莊傳統觀念,持曆史實證經驗,展開了村莊內部的思想鬥爭。

    這場爭論最終沒能改變鄉民的信仰,卻在旁聽的流鼻涕小孩兒們的心裏發生了深刻的影響,不過當時誰也沒理會。

    門家莊的東方曆史神秘主義者,用很多具體的事情,擺事實,講道理,有大量的事件,事實和說明性的詮釋,可以證明神鬼的存在;北京的西方現代主義者,一律用科學加以否定,後來幹脆就是一句話:

    “就是沒有神鬼!你拿一個來給我看看!”

    結果有一天,拿來了,差不多也算看見了。

    拽虎他叔翻蓋家裏四麵土院牆,把原來朝東的院門改為朝南,不知為什麽,東麵新夯起的土牆每天一到晚上子時,準時坍塌,起了就倒,次。派人盯著看守,也不成,眼看著倒。

    問了村裏的老人,才知道,灶王爺習慣了走東門,事先沒和他老人家商量,堵了人家走慣的路,失禮了,人家就置氣不讓了。

    解決的辦法倒也簡單,就是一個‘敬’字,在東牆下麵挖個小孔,上麵蓋個瓦片,做個象征性的小門,純屬禮節性,意思到了,打了招呼,留了出路,您老人家請,還是按原路走,灶王爺就不再見怪。

    果然,東牆再起來就沒塌。

    羅漢和高興都幫著去打牆了,夜裏參加站崗看守,自然見到。這件事,吃飯俱樂部的人問他們怎麽看,高興梗著脖子回複說:

    “科學還不能解釋的事情很多,再發展就能,至於神鬼,告你們個字:沒!沒!沒!”

    但因為‘沒’本身不能證明‘沒’,結論不是結論的依據,理論上有先天的謬誤,有理的反倒顯得很不講理,顯得很霸道,也很無能,麵對人家冷靜而結實的愚昧,自己倒顯得很沒有教養,正確的思想反倒成了錯誤的態度,實在可氣。

    高興每天都把自己氣得火冒丈。

    那些日子,高興不看《新華詞典》了,整夜埋頭寫發言稿兒,準備第二天在吃飯俱樂部接著辯論,但是,一回來就撕。

    其實高興實在不必生氣,俱樂部裏有些小孩兒,也在旁邊聽著,他們雖然沒有發言權,心裏卻向著他,他們希望一個沒有神鬼的世界,那樣,夏日天黑在地裏拾麥穗就不用害怕,一些年後,他們都是村裏主事的,也有縣裏的大領導,都支持當年崇拜的天外來客羅漢和高興,他們的崇拜起源於吃飯俱樂部,根深蒂固,是盲目的,永久的,無條件地擁護那兩個外來戶的異想天開、胡思亂想,膽大妄為,瘋狂逆天,那是後話。

    拽虎不怕幫倒忙,一貫積極參加辯論,有一天跟他叔較勁,對著他叔大叫:“就是沒鬼,就是沒鬼,就是沒鬼!這是北京科學常識!”

    拽虎他叔,就是唱著小調平端獨輪車離地行走那位,忍無可忍,指著他跟俱樂部說:

    “看看,看看,這慫娃,每日天不亮,就拿個小棍子插在嘴裏,從東街晃到西街,再往回走,在嘴裏來回瞎捅咕,冒出白花花的沫子往下流,男女夜間做的事情,光天化日之下,他就敢這麽張揚,女子見了他就四散跑,這是什麽北京科學常識,啊?”

    吃飯俱樂部看著拽虎,表示同情,可不是嘛,這孩子歲數也不小了,還沒成個家。

    拽虎氣得臉通紅,說:“大大,那叫刷牙!口腔衛生!懂不懂?你的思想也太落後了!”

    銅鍾樹下,站個小寡婦,每回拽虎在,她就來,拽虎不在,她不來,她靠著樹納鞋底,聽兩邊辯論,頗有興味,愛聽,時不時拿針在頭發上蹭一下,偶爾,瞟一眼拽虎,眼神忽悠忽悠飄過去,拽虎的發言就會莫名其妙地增加一兩個標點符號,停一下,弄得他說話有點兒不成句,她那種一點兒意義也沒有的支持隻會瞎搗亂,破壞意義。

    她聽到此處,早笑彎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