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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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40
小寡婦是妙香,人生的好看,喜歡比較猛的男人,可惜命不好,幾年前,男人外出,在黃河裏淹死了。
那人水性好,能迎著河裏的大船從船頭潛到船底下,再從船尾浮上來,後來逞強跟人打賭,不鑽船頭了,鑽船尾,從船尾潛下去,在船底下跟著船走,然後從船頭前麵冒上來。可惜他沒上來。
拽虎看著不彪,但眉目、身形都好,是古代宮廷禁軍羽林郎遺傳的底子,妙香看拽虎,怎麽看怎麽順眼,所以他一來,她就來。
拽虎被他叔搶白,對他們不理解北京明的日常生活,生了大氣,鄉人愚昧不相與謀,轉身就走,妙香也扭身走了,她往南去,拽虎往北去,回家,可是走了幾步就東南西北不分,掉臉旋踵,也往南走,在空場上磕磕絆絆兜個圈兒,腳步踉蹌,狼狽揚長跟著去了,眾人看著好笑。
拽虎對妙香的印象也很好,時不時,她遞給他一塊饃,或者一個香瓜,在吃上麵多多少少總有些接濟,拽虎見她家裏沒個男人,就幫她擔水背柴禾,每次送到家門口,不敢進屋。
妙香會出門來遞給他些吃的,就轉身回屋,半掩門,意思是,可以進,拽虎老實人,哪裏敢進。
這事情,也跟羅漢和高興開過生活會,問應該怎麽辦。
羅漢的意見是:先進門看看再說,多給多吃,少給少吃,不給回來吃。高興說:不行不行,沒那麽簡單,門不能輕易進,要進去,就回不來,需要自己先有個定奪,敢不敢娶寡婦進家門。
拽虎怕他娘不讓,委決不下,所以一直也沒個真章,就這麽不死不活的吊著。
羅漢他們不是當事人,就沒當回事兒。
拽虎可不行,妙香眼神一不對勁,他就不對勁,身上就有把鉤子往南邊拽他,妙香的眼神也是比較厲害,當年她男人在集市上見過一回,被她看了一眼,就把家產一扔,投奔了門家莊入贅,死心塌地,後來搶水打架,都翻臉不認識自己村裏的人了。
拽虎氣得稀裏糊塗往南走,再往東拐,過了娘娘廟,再往南拐,就明白了,原來自己是在跟著妙香走,拽虎跟別人不一樣,從來沒有說氣得吃不下飯,氣是氣,吃是吃,兩不耽誤。
他一邊啃饃,一邊猜想,這回大概有什麽。
到了妙香家,妙香正在門口等,一把拿走他裏的饃,說:“不吃這個,家有酸飯。”
酸飯是好東西,白麵擀的麵條,澆上淡藍色的柿子醋,平時沒有,拽虎聞聽,沒留神就進了屋,頭一次進人家的屋,見到裏麵幹幹淨淨,給舀了碗水喝,讓等著。
妙香做好了麵條,自己不吃,看著他吃,吃完麵,問吃飽了沒,拽虎從來沒飽過,也說飽了,妙香笑著說,你沒飽,可今日我也沒有了,拽虎笑笑,沒啥話說。
妙香又問:“你以下,作甚麽?”
拽虎沒反應過來,正起身要去挑水,那位就幫他說了,挺身說:“吃了飯,不是該做口腔衛生了嗎?”
一看臉色,不是玩笑。
女子邀請,男子不可以不懂禮數,他們就爬上了樓上的苤。其實家裏沒別人,但既然是偷,就得像偷,此地是土,幹什麽,就有什麽樣的規矩和講究,偷人,地方也要對。
那天妙香神魂顛倒,非要傾家蕩產,豁出去了,不過了。她說:“下回來,咱吃炒飯,好不?”
炒飯,是白麵條兒澆上滾熱棉花籽油熗的蔥花,不得了啦,天大的事情!於是,拽虎是一點兒後路也沒了。
第二天晚上,拽虎來到羅漢他們的院子,裏拿著本書,跟高興說:“你不是沒書看了嗎,我瞧見一本,你看看吧。”
一問才知道,拽虎在妙香家的苤上見到了這本書,就替高興借過來了。
高興心高興,接過來書一看封麵,看不懂,是‘thethreeusketeers’,書是老書,法國人寫的,英國人轉寫成了英。
他們看著那本硬皮封麵的外舊書發愣,覺得奇怪。
黃土高原上的門家莊,為什麽會有外國書?他們在老鄉的家裏,看見過古兵器,像單刀,護鉤什麽的,也看見過一部《康熙字典》和一套《義門讀書記》,已然很是驚訝,外國的書,沒想到。
拽虎說,問過妙香了,這本書是從前一個過路的傳教洋和尚的,妙香家以前人很多,很殷實,有客自遠方來,就接待了一番,洋和尚住了兩天就走了,這本書忘了沒拿走,家裏也沒扔,說萬一他回來,就還有,已經放在苤上等了好幾代。
晚上,高興拿著書借著堂屋灶膛的火光反複看。
有書有字,就是不知道裏麵說的是什麽,很好奇,幹著急,看了一會兒,就放下,回屋轉了一圈兒,又出來借著火光再看,覺得很饞,嘴裏麵口水充盈,直咽吐沫,像貓見了魚缸裏的魚,放下時舍不得,還有些生氣,心不甘。
後來高興沒事就翻那本書,發現裏麵最多的字是‘the’,就很高興,以為看出了天,找到了破解的鑰匙,再跟羅漢一打聽,知道那個字好像什麽意思都沒有,高興又很不高興。
高興好不容易發現了解碼的可能性,正要鑽研,白忙乎了,很喪氣,問羅漢,你在學裏學過英嗎?羅漢說,學過,學了一句,好像是‘活得長’,沒學過別的,他太讓人失望了!
後來,高興就賭氣走了,出了村沒回來,後來回來了,帶回一本《簡明漢英辭典》。他在縣裏張貼告示,用他的書換字典,有個人見了,就成了交。
高興開始自學英,辦法很簡單,從封麵開始,一個字一個字查字典,封麵看懂了,是《個火槍》,到了第一頁,看了一個星期,看到了頁尾,前麵的字已經忘了,需要回頭重看。有的字看著熟,忘了什麽意思,總需要查字典,結果光顧了字,裏麵說的是什麽就沒顧上,很想知道內容,第一頁字全查明白了,差不多記住了,還是不知道說的是什麽,字連不上。不懂語法。
高興對付那本書,忙乎了兩個星期。
羅漢問他,裏麵說的什麽呀?他說不上來,腦子裏一團亂,看到第二頁,記得最清楚的,還是‘the’,沒有含義,但是知道了一些人的名字。
他越看越想知道他們是怎麽回事兒,但是裏麵的事兒就是不出來,能看見字兒,看不見事兒,趣味性全給糟蹋了,又像欠了勾腸債,心裏老是個事兒。那些英詞,昨天還記得,今天就忘了,總也記不住,實在是太疲勞了,晚上做夢也是,前麵一座橡皮牆,他用力推呀推,它往後退呀退,一鬆,又彈回來,睡覺累得半死。
高興那時候太忙了,一邊幹活,一邊要和那本書較勁,一邊還要在吃飯俱樂部辯論,破除迷信。
此時,北京派和門家莊派,都已經知道誰也說服不了誰,但在農村,晚飯吃了,沒有什麽娛樂,天一黑,人就睡了,吃飯俱樂部畢竟是個俱樂部,鄉人並沒有人太看重是非問題,對於他們,嚴肅的爭論,墮落為閑著沒事磨牙解悶的消遣。
高興和拽虎那種現代激進分子,心情很鬱悶,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自己明明在場,他們議論起神仙妖怪,還像是在說韭菜長出來了那樣,是正常的自然現象。
那天大隊的電工急忙路過,大家問他,慌慌張張跑什麽跑?電工說,媳婦夢見她早年逃荒路上失散的娘了,昨夜托夢告訴,這些年一直住在相鄰五裏的吳壁鄉,媳婦一早就去了,他也去瞅瞅,說完就走了,有人在背後叮囑帶話:見了麵,說大侄子給老太太問個安。
高興就很不樂意,覺得怎麽議論這種事,跟議論報紙上的尋人啟事似的。
他們總這樣,北京城來的人就受了影響。
拽虎他叔給他們講過一些傳統禮儀:晚間黑影兒裏走道,到了拐角處,先不要拐,先咳嗽一聲,站一站,等一下再走,因為鬼跟人一樣,陰陽兩界,誰也不想見誰,出其不意打了照麵,兩邊都很難堪,所以要先咳嗽一聲知會那邊,這是規矩,意思是,‘我可來了啊’,那邊如果正巧有走路的,人家會往牆上一靠,讓你過去,互不相見,也就互不相傷,這是禮讓,有時候,能聽到咳嗽以後,那邊牆頭上往下掉土的聲音,那就是人家靠在牆上給你讓道。
羅漢和高興經這麽一說,才注意到,門家村上點歲數的人,晚上都這麽走路,也確實聽到過牆頭掉土,後來,他們不知不覺,也這麽走夜道了。
這種神鬼世道的說明性解釋一多,弄的兩個城裏人雖然嘴上還很硬,舉動就有些古怪鬼祟,一驚一乍,外出夜行,沒事兒亂咳嗽,見到了人,先在人家身後跟著走,戰戰兢兢,一左一右,伸頭偷偷觀看人家的嘴唇,看一會兒,才敢打招呼寒暄,因為當地神話鑒定:鬼都沒有長下巴頦,可總也寒暄不上,人家一般是撒腿抱頭往家跑,以為見到了鬼。
羅漢和高興,不知不覺之間,不僅自己歸化古典化行為方式,並且在當地製造恐怖主義夜間行路題材神話傳說。
所以在門家莊,古代和現代之間,不光爭論,也有互動。
他們在家裏,偷偷問拽虎,信不信有鬼,拽虎立即回答說,堅決不信!又問他,可曾見過,他想了想,說沒見過,不過有件事他也不甚了然。
拽虎想當兵,村裏每年來招兵,都沒去成,前年他問她娘,這回行不行拽虎娘以前是跳大神的,跟兒子說,你一拿一根筷子,筷頭對筷頭,離寸,我這裏畫道符燒了,兩根筷子碰了頭,就是去不成。
拽虎想,這還不容易,兩隻筷子還能自己往一起走?即便如此,它們再厲害哪裏有我力氣大,不碰頭,我就當兵了,就使上了勁。沒想到,燒過了符,筷子非要碰頭,拉不住,就碰了頭,腕子差點崴了,那年當兵還是沒去成。
拽虎說完了,就問他們:“那兩根筷子是屬於精神的還是物質的?”
羅漢和高興木然,崇敬仰望拽虎,對他很敬佩,明明不是‘北京科學’這邊的,但每次捍衛北京,都挺身站在最前沿,最堅定,最積極,堅決支持自己不屬於的信仰。
拽虎走不出本土的神話,但是,立場高於信仰,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