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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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章42

    高興英書,到了來年九月讀到了第五十頁,書的天地霍然開朗。

    到了五十頁,後麵的字,多數都是前麵記住的字,他才知道,看來寫書的人用字,知道的再多,五十頁以後,也剩不下什麽新的了,看書看得氣憤填膺的高興,有得勝的喜悅,那感覺好像是他一直跟者在打架,現在打敗了作者。

    而高興讀書,從查詞典的苦力,變成了真能看,埋在字裏麵的意思,都出來了。

    高興再從頭開始讀,就能看見故事,覺得有意思,等他終於快讀完了那本書,他那被帶鉤兒帶刺兒的英詞兒劃得累累傷痕的頭腦,裏麵的黑暗混沌忽然雲開霧散,呈現出一小片兒明亮的法蘭西天空。

    他興奮地攥住那個在妙香家苤上發現的新世界,借著爐膛的火光一門心思使勁往裏瞧,覺也不睡了。

    有一天早晨,他從屋裏走了出來,稀裏嘩啦地穿著被灶膛裏的火星燒的滿是大洞已經變成漁網的讀書工作服,對著院子大聲說:

    “我可能學會了英語!”

    高興完成了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把以前哭的那股專業精神和邪乎勁兒都用在了認字上,結果,把不高興變成了高興,比較大的高興,現在很大,有了成就以後很膨脹。

    所以他需要跟大家說一下。

    說完話一看院子,是個空院子,沒人聽,羅漢和拽虎怎麽沒了?

    他不知道,羅漢舊病複發,違背自己的誓言,重操舊業,他已經搬回了場院,以前的墳地,在那裏,要從什麽也沒有裏麵發明有。

    《個火槍》成了高興最喜歡的書,因為那是他唯一的故事書。

    那本書已經很舊,在妙香家的苤上等了他一百年,到了他裏,掐著脖子一樣,下大力捏著一遍一遍反複看,急了還晃蕩,就給看破了,把那本書看的半死不活,骨頭都散了,沒了魂兒,快斷了氣,不能再看了,再看就碎了。

    到了十一月,高興也根本不用再看,那本書可能快死了,可是裏麵的故事卻給看活了,在他的腦子裏千變萬化,奔湧激越,幻化無窮,可以生出永無休止的故事。

    事實是,從查字典的力氣活兒開始,到現在,他忽然有了不會斷線兒和短路的才氣。

    那年冬天門家莊的小學校開了英課。老師是高興。

    他不會講別的,就會講那本書裏的事兒,可是他不照書講,按自己想的講,想怎麽講怎麽講,想到哪裏講到哪裏,他沒見過法國,沒見過巴黎,但是見過黃土高原,見過高陽縣,見過汾水,所以他講的都是經過改編的,移植的,嫁接的,收編的,經過國有化的故事,裏麵沒巴黎什麽事兒,倒是有個‘玻璃城’。

    高興在課堂上雲山霧罩,海闊天空,隨心所欲,隨口就來,派生很多出根本瞧不出來法國血統和阿拉伯血統的天方夜譚。

    門家莊的小學生對英課的態度,後來是耶穌會士對聖經的態度,對老師高興,純粹是對上帝的敬畏。

    他們還小,不懂得人的生理構造和,在課堂上看的目瞪口呆,眼前色彩紛呈的場麵太熱鬧了,太好玩了,死活想不明白,老師的頭,也是正常尺寸,怎麽裏麵地方那麽大

    高興的故事隨心所欲,隨著心情的季節變,一會兒陰一會兒晴,全體小孩兒的心情和臉色也就跟著變,裏麵的人物誰該死了,誰該活著,事先沒有日程表,高興老師要是不高興了,裏麵肯定會死人,高興老師要是心情淡然,他無所謂,怎樣都行,讓同學們定生死,定命運,條件是,不能亂來,要給個合適的說法,把那些腦子裏隻有本鄉神怪傳說的小孩兒們的魂兒都勾出來了,整天神魂顛倒,浮想聯翩,心裏頭緊忙乎,幫著老師決定別人的命運和天下的興亡。

    他們不知道,自己九歲的時候,全是作家

    他們隻知道,課堂上有一股英吉利海峽新鮮空氣的味兒,知道村子的外麵還有個外麵,此外麵還有彼外麵,同時看見了外麵的希望和外麵以外的希望,外麵希望很多。

    一些年後,全國最當紅的那個魔幻現實主義家想起,那時候天不亮就想去上學,在小學校的灶房裏,趴在地上頭頂著灶膛,借著燒開水的火焰看課本上的字,帶著滿頭火星子等高興老師來上課,心是浩瀚的未來。

    他還想起,有一陣子,高興老師不講故事,動員他們都回家偷東西。

    春天,是城市裏的美好,被歌頌的季節,在農村,是命懸一線的一個坎兒,頭年的糧食吃完了,當年的還沒下來,就挨餓。

    東方會計的兒子去偷生產隊喂牛的苜蓿吃,東方痛心疾首,感到很羞愧,很沒麵子,不敢出門。

    羅漢無動於衷,沒什麽反應。

    吃飯俱樂部解散了,沒飯吃就不能俱樂,空地上冷冷清清,沒有了一向的熱鬧。

    羅漢也沒反應。

    瓦帽餓得發慌,睡不著覺,出門遛彎,走到場院,門口大槐樹下轉出個穿白鞋的女人,挎著個蓋著白布的籃子,要給他饃吃,嚇得靈魂出竅往回跑,後來逢人就說他的重大發現,遇見鬼能當飯吃,天不餓。什麽是現實,什麽是超現實,春荒季節誰也顧不上了。

    羅漢還沒反應,假裝沒聽見。

    北方八十一公裏的教訓刻骨銘心,不能再去鼓搗新奇的發明,他已經洗不幹了。

    等到隊長夜裏跑到鄰村偷麩子讓土地雷炸傷了腿,見到了血;等到拽虎他叔拉家帶口出外討飯,見到了淚;羅漢罵罵咧咧,卷起鋪蓋就搬進了場院,要從土和柴禾裏提取糧食,他的家族,從一開始就是幹這行的,讓人有飯吃。

    生產隊的場院以前是墓地陵園,天一擦黑,沒人敢往那邊去。看守場院,其實是個好差事,可是誰也不去,寧願在毒日頭下麵拚死拚活從地裏刨食,也不願黑經半夜陪死人睡覺掙工分,當年支書經過紫碣石翻身的密事,知道羅漢連天雷都不怕,就放了心,照顧他,讓他去幹這個差事。

    羅漢不迷信、不怕鬼、不在乎,他也正需要一個清靜的地方,自己的想法沒人能理解,所以周圍還是沒人好,需要把自己放逐到一個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的年代,一個純粹的、沒有反對情緒的、允許任何想法發作,無法無天,不受限製的地方,要屏蔽人世間的任何愚昧來給他搗亂。

    墳地最合適。

    在丁香院,他做過類似的事情,發明過吃不完的饅頭,還記得一些基本的路數,但是,少年時代荒誕的史前才具已經讓現代的世事消磨了掉很多,另外,發明不僅需要智慧,也需要感覺,感覺也是一種智慧,這個,他現在沒有。他得重新來。

    好在身為一個史前未完成的可能性,物化為現代生命,他的意識微粒能夠在幾個維度之間來回串門兒,可以一分為二,在不同的時空存在,相互纏繞,相互感應,相互通消息,他的思維,屬於量子物理行為力學,不會被一個空間局限,故此,所思所見,超然於世。

    現在,他能用的,隻有玉米芯,高粱杆,麥秸這類果實已被吃掉的綠色垃圾,缺的東西太多了。

    大家不知道他在窯洞裏幹什麽,就知道他借了會計家祖傳的紅銅蒸鍋和隊長家的大水缸;在場院挖了發酵池;砌起一座煙熏爐;還趕著馬車去了一趟縣城,拉回一車鋸末和一點兒豆餅,在一孔窯洞裏裝置了繁殖蘑菇用的溫床。

    那段時間,高興在學校停止講課,他號召都回家去偷東西,動員起小學生,從家裏偷來紅薯秧、麥糠、豬食什麽的。他那些學生特別好使,都是背著空書包,跑著去,跑著回,一趟接一趟,根本就不是偷,是在家裏打劫。

    羅漢恢複了他的曆史身份,向饑餓宣戰,這次,和千萬年之前發明農業一樣,也是為明而戰,不能讓土餓死。

    他用粉筆在窯洞的牆壁上書寫古怪的象形字,先幫助頭腦遠古時代已經消亡的意識複活,然後使用現代科學應用實驗和數學段計算自己的信仰。

    在原始的信仰:糧食和果實,都是太陽和大地結婚生下的孩子。

    所以他認為配方的本主裏,應該有內含陽光的向日葵籽。

    他那農耕明的哲學認為:既然空無一物的大地是萬物的母親,空無一物之,長出了可以吃的東西,那麽無生有,就是科學的本質,也是早期魔法的本質,農耕的曆史已經證明,一切,都是從沒有到有,所以他有信心。

    不過羅漢在窯洞裏可能是瘋了好幾回。

    一旦沒有足夠的信心去維持絕望的磨損,他就跑出窯洞,見什麽踢什麽,還衝著牆壁上的符號和公式嘎嘎笑,以為那些壁上塗鴉是自己灑出來的腦子,腦漿塗抹在牆上,一片狼藉,慘不忍睹,裏麵還有正在流湯兒的圖形,把他給逗壞了。

    他趴在地上借著油燈的亮光在小本子上寫字,記錄試驗過程,還需要跑來跑去照顧蒸鍋、爐灶和各種正在呼吸的垃圾。

    有兩個好事青年,見到以前的墳地裏往天上冒黑煙,就在斷崖上偷偷往下看,看見了爐火映照出羅漢猙獰的臉,嚇得半死,再也不敢來了。

    經常,羅漢在窯洞裏看見四個羅漢,不知道哪個是真的,他們攥著拳頭麵對麵站成一圈,誰也不同意誰的真理,都想趕緊把對方給掐死。

    此時昏亂的羅漢,已經陷入古代辯證的魔界,分不清自己是在做夢,或者,自己隻是別人夢見的羅漢,或者,是掉進了老天爺和他之間彼此的相互夢見,陷入天和人之間你套我,我套你的羅圈兒迷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