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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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章41

    羅漢和高興雖然是北京城來的,在門家莊日子一長,看著就不太像了。

    身上的衣服還是城裏的服裝,早已經破舊。因為要換洗,所以有時上麵是當地的式黑棉布衣,下麵是城裏的西式褲子,腳下北京布鞋,上下打扮不搭配,屬於多元化風格,羅漢腰上還老愛係根繩子,學老漢背走路,他哪邊兒的都不像。

    倆人都學會了當地方言,特別喜歡說地方話,和北京鄉音夾在一起即興混編,自由使用,形成二人少數民族語言,不倫不類。

    拽虎相反,向北京方向進化,幹活兒的時候,該是農民還是農民,不幹活的時候在村裏走,就不同了,披著羅漢的軍大衣,兜兒裏插支鋼筆,有時借一副茶晶眼鏡戴著,像視察農村工作的縣委幹部,已是一口北京話。

    那天傍晚,拽虎進院門,看見羅漢蹲在磨盤上吃饃,就說:“咱能不能別這麽土哇?”

    羅漢蹲在磨盤上,正在想事情。他覺得借著有關的實物,更能看清楚正在想的問題。

    見了拽虎,就問他:“吃過豆腐沒有?”

    拽虎說:“吃過”。

    羅漢問:“有沒有想到過有件事情很奇怪,豆腐是怎麽發明的”。

    拽虎想,這件事以前沒走心,但回答應該很簡單,說:

    “是勞動人民的智慧發明的。”

    “沒問你是誰的智慧,問的是,這個智慧是怎麽想起來發明豆腐的。”

    “想吃豆腐,就發明了唄。”

    羅漢沒吭聲,瞅著他。

    拽虎一想,不對不對,豆腐本來就沒有,怎麽會有人想到去吃?顯然不對,於是不再作聲。

    拽虎靠著磨盤,仰頭看天,幫著羅漢想。

    他也在問:做豆腐是把鹽鹵放進豆漿,凝成豆腐,是誰,想起了什麽,非要這麽幹?豆漿是用磨盤磨出來的,是誰發明的磨盤呢?發明磨盤是為了磨豆漿嗎?既然以前沒豆漿,怎麽會想到要磨出豆漿?以前的人究竟用鹽鹵作什麽,是用來做豆腐嗎?不會,因為還不知道有豆腐這種東西,那鹽鹵是怎麽進的豆漿呢?沒有磨盤就沒有豆漿,沒有豆漿和鹽鹵就沒有豆腐,磨盤、豆漿、鹽鹵是怎麽出來的?即便是有了豆漿,怎麽會知道要用鹽鹵做豆腐?沒有鹽鹵、沒有豆漿、沒有豆腐之前,他們是‘無’,怎麽會想到發明呢?怎麽會到湊到一起了。。。。。。?

    越想問題越多,越不明白,拽虎幹脆也上了磨盤,和羅漢一起蹲著想。

    那天晚上,高興趴在地上對著灶火的亮光看英書,一邊出汗,一邊琢磨,一邊罵,罵英國人造字造的太多,羅漢和拽虎在磨盤上絞盡腦汁分析豆腐發明的起因和過程,屋裏屋外,全昏昏然。

    裏麵讀書的和外麵分析事兒的都暈頭轉向,可能這就是人類明,當時當刻,人在想。

    門家莊第一個沼氣發電的電燈安裝在拽虎家的西廂房,羅漢安好了電燈,屋裏一片光明,拽虎的娘沒見這麽亮的晚上,睜不開眼,嚇得擋著臉往外跑,又驚又喜,一個勁兒念佛,還要給道教的張天師和佛教的光明阿修羅同時燒香。

    此時,拽虎的北京話已帶有現代詩意,跟老太太說:

    “娘,讓北京的光明照亮您迷信的黑暗吧。”

    拽虎家有了電燈,村裏逢年過節冬閑時日晚間的秘密賭場,就搬到了他家西廂房,原來不賭的,也去賭。

    大家在屋裏抱著肩膀來回走,體驗以前沒有的明亮晚間,還說暖和多了,也有來納鞋底,把紡車搬來紡棉花的婦女,拽虎家的夜晚空前鼎盛。

    賭錢這件事,雖然明令禁止,但農村晚間實在沒什麽娛樂,支書就睜一眼閉一眼,還表揚了北京來的學生,並指示來年第十生產隊的西瓜長成以後,都換錢買電燈泡。

    幾天後,高興和拽虎在吃飯俱樂部很得意,問大家,見到科學的力量了吧?見到光明了吧?

    大家都說:“見到了,科學就是好”。

    高興不依不饒,問:“還敢迷信嗎?”

    大家說:“不敢迷信了,不能再迷信”。

    高興就走到石碾子前麵站著,看著隊長。

    一般石碾子上都是蹲隊長,那天隊長給高興麵子,從碾子上下來,去井台上蹲著,換了位。高興沒蹲,他站著,一邊吃饃一邊俯視著吃飯俱樂部。門家莊氏族紛爭終於結束,海內一統,信仰歸一,君臨天下。

    瓦帽向大家請示,他可以不可以也去拽虎家的西廂房去看看,就是看看亮光兒,不賭博。大家說,那可不行,你去不得。

    羅漢不明白,問為什麽不讓瓦帽去,眾人說,瓦帽去了就沒人能玩了。

    “他擲骰子,想是個幾就是個幾,沒天理。”

    “啊?什嘛!”

    羅漢一看,這不是挑釁嗎?剛說好不迷信了。

    那邊石碾子上,高興已經掉下來了,正拍胸口往外吐饃。

    羅漢想,這隊長也是,爭理,怕的是走極端,不給自己留後路,看這回怎麽辦?

    瓦帽十來歲,麵色微黑,臉型像一片翻轉的瓦片,前額和下頜凸出,間往裏收,側麵看,像一彎新月,故有此名,人憨厚,笑的多,像小孩兒,話不多,說了一般也沒人聽,因為智力發育的不是特別充分。村裏人有比喻,此類人,腦瓜子熟的太早,所以沒長全,像是沒長足實的西瓜,所以叫‘八成’,就是百分之八十智商的意思。

    每回吃飯俱樂部裏辯論,羅漢看熱鬧,聽著新鮮好玩兒,並不多插言。這回,要為瓦帽鳴不平,就跟大家說:

    “這可是欺負人了啊,誰擲骰子能想是幾就是幾呀?天地良心,不能這麽冤枉人家。”

    大家說:真沒有冤枉他。他爹擲骰子,能知道別人裏的數,到了他這輩兒,身上已經差了成色,就知道自己的數。

    這話一說出來,實在是太無法無天,就讓高興逮住了,非要當場試驗,要抓現行的謊言。

    瓦帽一邊聽兩邊說話,一邊左右兩邊看,沒有態度,不置一言。

    眾人讓高興逼得無奈,就取來兩個骨頭骰子塞到瓦帽的裏,說試就試唄。

    高興對瓦帽說:“扔吧,扔個十。”

    瓦帽走到羅漢他們住的院子門口,一抬,就把骰子扔進了院牆,進院子一看,是個十,再試九,就扔個九,試了幾回,說幾扔幾。

    高興的天下一統,驚天逆轉,瞬間崩潰,情緒很激動,那天晚上問羅漢:

    “隊裏這幫人怎麽這樣兒?不用算盤算賬的,沒事兒平端個獨輪車走路的,夢裏學功夫的,還有天生的賭徒,怎麽回事這是?!”

    羅漢想起,在以前,有的家族,姓氏就是一種職業,世世代代幹一樣的活兒,幹長了,本領就長在了身體裏,就成這樣兒了,這也許是進化論,不是迷信。

    忽然覺得在門家莊,科學和迷信的界限有些分不清了。

    高興雖然還沒有看懂那本外國書,卻不可思議地沾染了浮在外國字麵兒上的西式思想習氣,聽了羅漢說的,開始假設了。

    他說:也許史前時期的人類,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人類,而是不同的人類物種,各有各的特點,打仗的、算賬的、蓋房的、賭錢的、治病的、能飛的、能跑的、能遊的、各種各樣,各有所長。後來一合作,事情好辦了,日子好過了,生活方便了,就不用人人那麽厲害,於是,進化為同一種人類。

    但這是進化還是退化呢?兩人眼對眼,有點兒把自己嚇著了,難道進步同時也是退步。。。。。。?

    想到這裏,不能再想下去,再想,就有點兒反科學、反進步的意味。不過,落後的門家莊跟先進的北京真不一樣。

    春天的時候,隊長讓羅漢去菜地種菜。

    隊裏的菜地很小,六分地,因為地不能隨便種,都要種糧食上交。隊裏種菜,光種韭菜,因為韭菜能長好幾茬,出的多,隊裏的人還是舍不得吃,韭菜割下來擔到集市上去賣,換來些買農具和肥料,家家隻吃夏天的韭菜花。

    隊長讓羅漢去菜地,不指著他種菜,指著他賣菜。北京學生賣菜,韭菜新鮮,人也新鮮,來買來看的人也可能會多一些。隊裏過日子想得周到。

    羅漢在集市上賣菜,帶個破草帽站在街上緊吆喝。北京口音倒是引來了一些聽眾觀者,也有買的,但是每到太陽快落山的時候,一看還剩不少,想起鄉人等著錢用,就氣急敗壞,死心眼兒,硬拉著人不讓走,不買不行。這事情,公社知道了,武裝部來了人到村裏調查情況,第二年就不讓他賣菜了。

    在菜地跟老漢幹活兒,也說說話。那天下了雨,老漢看著菜地,抽著眼袋,給羅漢講古,對他說:雨後,地裏蚯蚓多了,蚯蚓死不了,切兩節,自己能接上,它們是春天的雨點兒變的。

    神話這東西,哪兒都去,羅漢歲多在北京的一個幼兒園裏無意發明了一場遊戲引發的一個結果,十幾年後,竟然跑到門家莊的韭菜地裏以古代傳奇的身份橫空出世。

    羅漢頓然領悟:我們。是神話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