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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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45
羅漢灰頭土臉回到院子,兩空空,連空瓦罐都給扔了,他的煉金術成功了,也失敗了,再有用,沒人用,就是失敗。
一進門,高興說:“我要走了。”
嗯?他要走了?
問:“去那裏?”
“去上大學。”
羅漢沒聽懂,大學不是早關張了嗎。
他在場院窯洞裏那段兒,是個世外的時間,這邊的事情他不知道。
高興告訴他:現在讓辦高等教育了,所以大學又開張了。
羅漢聽了很高興,是呀,沒聽說過一個國把學堂全上板關張的,又不是肉鋪。
“又開張了?”
“開了。”
還是沒反應過來,就問:“是誰想去都行嗎?”
“不是,要考試,合格了才能去。”
“你考完了?”
“沒有,還沒開始。”
羅漢不明白:“還沒考,怎麽就要去了呢?”
高興反問他:“隻要他考,還能去不了嗎?”
這回,羅漢明白了,現在的高興,誌得意滿,自視也高,說話,跳躍大,像春風得意的馬,不錯,英雄有權自大,他現在都不哭了,還能看懂一個字也不認識的書,幹成了不可能的事,此君大概是倉頡氏一支嫡傳,沒有字,都能做出來,何況區區試題。
當天,高興就開始自學高課程了。
他屬於跟書玩兒命那種,眼見點燈熬油不睡覺,念書、背書、做筆記,站在牆角,頭頂著牆壁想事情,還用頭撞牆,撞得掉土,所以頭腦消耗的非常厲害,有一縷頭發,初一到初五變白,初六到初十變黑,再變白,再變黑,奇怪,他心血怎麽耗不幹呢?昨天眼看著顯老,今天又年輕,不知為什麽,一拿個瓢,舉本書站在水缸邊上看,看著挺滲人,別是土炕底下那老頭搬家到他那屋了去了吧,像附體了魔,別是也要跳水缸吧。
羅漢也考大學,能學習當然好,那就要去。
他們讓東方會計補習數學。
補習很順利,他們知道,自己在門家莊的日子可能不多了。
他們在農村,學到了最基本的古代真理:幸福,等於吃飽了不餓,門家莊也因為他們的存在看見了外麵現代明的曙光,現在他們要走了,他們沒白來。
此時的拽虎,已經城市化,每天早上刷牙,用肥皂洗臉,兜裏插鋼筆,舉止談吐,是城裏人,有時候羅漢跟他說話以為是高興,抬頭一看,才知道是拽虎,背著臨風玉立,也在想事情,他也跟著自學,院子裏整天談論書,像個書院。
拽虎看書,參加對書的討論,有一陣子,說起一本從縣城學偷來的叫《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外國書,拽虎評論,他最看不上眼的是那個叫保爾苛查緊的反麵角色,名字聽著就別扭,明明有好女人不娶,好日子不過,偏要去修什麽破鐵路,還老跟農民過不去,等拽虎說完了,高興說,那個人不是書裏的反角兒,是最大的正角兒,拽虎從此,對那個國整個瞧不起。
羅漢和高興真要走了。
高興考上了上海外國語學院。
羅漢的分數考得半半拉拉,擴大招生勉強考上了一個北京的什麽學校,跟報考的農林專業無關,所以校名沒在意,考上一個就行,哪裏不是學?好像校名裏麵有個‘第一’,他沾沾自喜,哈,第一!感覺好!
也覺得很僥幸,他的語不行,一碰到概念就崩盤,所以句全不通,卷子上滿都是波折號,也有問號,意思是:哎呀,你們自己想吧。
他們的數學分數都很低,題會做,可是隻有答案,沒有運算過程,因為東方會計的數學隻有答案,沒有過程,太古典,他自己不用過程,教不了他們過程。
所以,挺高級的數學,弄個很低的分兒。
高興上大學,是正理。羅漢考上大學,是運氣。
看卷子的老師是清華化學係主任,羅漢的物理化學他沒看懂,似懂非懂,似乎忽然間對快速傳導新物質的啟示有所領悟,看得直冒冷汗,月份,一陣陣打激靈,雖然不太懂,但本能地認為,未必不對,準備回去以後立項研究,所以分數就給的好,於是羅漢濫竽充數,也能去上大學,不過屬於可上可不上的,要是有剩下的學校名額,扔鋼鏰兒定。
扔他那回,是正麵,就上了。
臨走的頭兩天,晚上,羅漢到場院的窯洞裏去收拾自己的東西。
站在窯洞裏四下看,所有的東西都在,幾件衣裳,幾本書,都已經裝在包兒裏,但總覺得有個什麽東西忘了帶,怎麽也想不起來。
那種感覺好奇怪,究竟是什麽呢?
也許是自己在門家莊生活了好幾年,跟這裏的一切都很熟悉了,突然離去,有失落感?不對呀,自己沒感,何從失落?
或是因為,高陽縣是自己上古的老家,現在人要走了,很想整體打包,卷起來一起帶著走,又帶不走,所以失落?
正覺得若有所失,陶朱先生飄然而至。
見了一拱,說:“嘿!恭喜了啊,金榜題名,富貴還鄉,雙喜臨門呀這是,富貴不還鄉,如衣錦夜行,是該走了,哈哈哈。。。。。。。”
羅漢說:“哪裏有什麽富貴?別瞎客氣。”
陶朱先生也不分辨,他是來道別的。
兩人坐下說話。
陶朱先生說:“你要走了,心裏,最好別留下什麽未了的事請,牽腸掛肚的不好,有些事,我要給你交代清楚。”
他對羅漢坦白了一件事情。
羅漢初到門家莊的時候,陶朱先生有天夜裏窮極無聊,在四處閑逛,路過門家莊,聽見一處院子裏,黑燈瞎火有人正在講論字演化,心想,這二位膽子不小,凶宅裏麵談古論今,不害怕,哪兒來的?就很好奇,聽了一會兒,覺得有趣,心血來潮,就用《西江月》曲牌的韻律節奏敲擊門環,跟裏麵逗著玩兒,試試他們的膽量,看有什麽反應。
後來在場院舊陵園,見到羅漢,墳地夜話,探討‘無生有’的專業技術知識,他很久沒有和人聊過天,又是同道,有同好,有共同語言,感覺很不錯,平常就愛去,把羅漢當個熟人。
此次來道別,要把前麵的事情交代清楚,人家要走了,別糊裏糊塗走,‘《西江月》夤夜敲門之謎’,是他要坦白交代的第一件事情。
這次來,還要送他一件東西,是所要了結的第二件事。
說著,拿出一個古陶罐,走到場院,打開蓋子,裏麵有個月光顏色的蟋蟀,那個一身銀光的小東西見到了月亮,就仰頭吸食月亮的清輝。
陶朱先生指著它說:“其實這位仁兄你見過,就是你初來乍到,子夜時分,縣城土巷見過的那個小孩兒。”
羅漢說:“我以前在胡同裏,就聽鄰家說過這個蛐蛐,還以為是神話傳說,沒想到竟然是真的。”
“它是農耕時代初起之時的時鍾,跟你家算是同行,農業明技術服務公幹,他不是蛐蛐,沒有名字,有人叫他蟄,它一叫,就是驚蟄時節,陽開泰,大地複蘇,生初始,萬物生發,他,也算是個開天辟地的小神靈,別看它小,脾氣可不小,管著龍,龍都聽它的,它一叫,龍要抬頭聽,按時節,該誰下雨,誰下雨,不該下,他不讓,就不能下,但此君任性,玩世不恭,有時候會亂來,所以一直升不上去,脾氣就有些執拗,但人還可以,講信用。前兩天,他在關帝廟跟我打賭,輸了,關老爺當的仲裁,就把自己賣給了我,現在你拿著玩兒去吧。他是你初來夜遇的時神,這是我第二個交代。”
羅漢說:“哪裏有送禮送神靈的,太貴重,我不敢要。”
“不必客氣,是個念想,不枉你我交往一場,以後,就各自珍重了。”
羅漢說:“剛才你說,走是走,不能有未了的事情掛心,可我怎麽總覺的丟了點什麽東西沒帶呀,想,也想不起來。”
陶朱先生說:“這就是下麵我要跟你說的第件事。”
“這第件事”,陶朱先生說,“其實不幹我的事,我不應該管,不過,你人還行,咱倆也有點兒緣分,卻隻能點撥,不能直言。你,悟性有,要自己領會。此去,你我天涯異路,就是離別也要圓滿,我先把用來敲門的曲牌填了詞,人之相交,你來我往的事情,時間再長,也不能半半拉拉的拖著,不能有曲無歌,現在,我把嚇唬你的見麵禮,變成個道別的念曲,此曲一盡,你和我,有始有終。”
羅漢說:“好,陶朱兄,古君子,人品貴重,所思所行,細密端正。”
陶朱先生用在空寫字,填寫一首浸潤月光晶瑩閃亮的《西江月》:
夜半風清月白
吹照西江曲牌
調笑北地歸鄉客
軒轅後裔重來
明日君即離去
土亦成滄海
舞榭風流無白發
遙憶原上水台
這詞,羅漢明白一些,是囑咐不要忘了祖先老家,但又不是全明白,猜想,題,因時而解,以後大概會明白,便不問,對陶朱公說:
“不可能呀?陶朱兄春秋人士,填寫宋朝曲詞,時間不對吧。”
陶朱公看他一眼,說:“噢,你以為你時間對呀!你整個人都不對,根本沒在該呆的地方呆著。”
羅漢還是有點兒忍不住,就湊過去輕聲問:“哎,你這詞裏頭。。。。。。,有深意?”
陶朱公一笑,看看天,又四下看看,壓著聲音反問一句不相幹的話:“上善若水,知道怎麽講嗎?”
羅漢讀過幾部正經書,說:“這個知道。水,利萬物而不利於己,是上善”。
陶朱公說:“也是上福。賢弟是明白人,這就是今日交代你的第件事,日後慢慢悟,啊。
說完,就隱身在月光消失了。
第二天,村子裏設宴歡送兩位去念書的學子,舊時代耕讀人家的傳統,還有殘餘,村裏有人進京讀書不是小事,支書請客,吃的是粉條豆腐火鍋,村裏輩分最大的陪席送行。
席間支書講話:“兩個北京學生有出息,去了就不要再回來。大家鼓掌喝酒。”
大家點頭稱是,跟著鼓掌,開始吃飯。
見到桌上有一盤雕刻的木頭魚,還澆了汁,一問,誰也不知道是什麽,隻知道老年間的宴席上有這道菜,後來雖然沒了,但禮儀就是禮儀,不能免。
羅漢聞聽,不禁肅然起敬,土,門家莊,對人對己,都敬重。
動身那天,下小雨,幾個幫著拿行李的鄉人在站台上送行,大夥兒不會說別的,就會不住地說:再見。再見。再見。。。。。。。。
一片再見聲,拽虎一陣迷亂,誤會了,以為自己也一起走,他一腳剛踏上火車,被妙香一把拽了下去,衝他柳眉杏眼一立,直到最後的一刻,他才意識到,自己原來不走。
火車開動,北京神話,砰的一聲變成了一片五彩繽紛的煙花,在眼前破碎消散。
拽虎目瞪口呆,看見了現實。
北京遙遠,也近切,在鬧鬼的小院子裏滿不在乎住著的那兩個人,就是北京,北京什麽也不怕,北京有科學,北京有自來水,北京有明刷牙,北京有飯吃,北京是電燈,北京是光明。
北京的光明,從兩個外來者身上照到了門家莊,照到了西廂房,照到了自己,自己絕對應該是北京人,明明在一起幹活兒,一起偷水,一起犯天條,一起看書,一起破除迷信,一起說話,一起想事情,一起在吃飯俱樂部辯論,一起辦事情,怎麽突然間自己就不是了?
羅漢和高興隻不過是北京的一點點,北京更大,更有意思,應該是太大、太有意思,我怎麽就沒去呢?
拽虎目視遠去的火車,對逝去的北京揮再見,用舌頭舔了舔唇邊的雨水,不明白雨水怎麽會是燙的,火車遠去消失,轉身回看家鄉的原野,深刻地意識到,自己,沒有地方可回。
羅漢把頭伸出車窗外,看到雲天薄暮深處淡紫色土山脈,看到拽虎不停招的身影一下子沒有了,突然間,心潮激蕩,所有的感覺回來了,很多很多,化作一行男兒熱淚。
我萬年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