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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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46
羅漢回到北京以後沒有去上學。
去報到,他到了學校門口,知道自己考上的是第一幼兒師範。
他不敢進去,十幾年前,武定侯幼兒園屠殺蚯蚓,自此,他得了後遺症,不怕別的,就怕小孩兒,單個的不怕,怕一群。不懂事,沒關係,而愚昧,一旦成群,就讓人害怕。
他知道,這是培養幼兒園老師的學校,學習教小孩兒唱歌、跳舞和畫圖畫什麽的,裏麵的學員全是小姑娘,他裏拿著入學通知書站在學校門口往裏看,人不敢進去,也不想進去,也怕別人不讓進,反正,總覺得不合群、不合適。
正在猶豫,身後有人跟他說話:
“嗬,是誰把大灰狼放到羊圈門口啦?”
轉身一看,是楊麗麗,是命運。
自從尋找了羅曼斯,每次楊麗麗似乎不用再尋找,能在空氣裏聞見他在那兒,所以又巧遇。
跨下一輛哈裏森,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看著他,像是怕食人族進去吃人,她下車過來拿過入取通知書一看,就哈哈大笑。
“怎麽這麽會考?考上這個學校啦!”
“沒小心。”
她止不住,還是笑,最後見羅漢實在進退兩難,不敢進去,就說:“走吧,先吃飯吧?”
吃飯的時候,楊麗麗告訴羅漢,父母都恢複工作了,她現在也不在部隊,自己有個公司,具體做什麽沒多問,好像有什麽幹什麽,可幹的事情很多。
她問羅漢今後有什麽打算,真去當幼兒園阿姨?
羅漢還沒想好,不過幼兒園就別再去了,省的晚上做噩夢,至於幹什麽,走一步看一步吧,這是個新時代,很像以前那個什麽也沒有的原生時代,隻要什麽都沒有,還怕沒事幹嗎。
楊麗麗見羅漢專心致誌一連吃了個罐燜牛肉,直歎氣,說:
“土,還是個野人,就不會點別的菜?”
羅漢在門家莊住了四年,肚子裏虧空的肉要補足不是件易事,剛罐兒,還早著呢。可是等吃完了一算賬,給嚇一跳,自己錢不夠,是楊麗麗給付賬,心,就記下了這份人情。
兩年以後,楊麗麗過生日的時候,羅漢請她吃了一頓飯,是涮羊肉,在她的圈子裏,沒聽說女士過生日請吃這個的。
見楊麗麗皺眉頭,羅漢告訴她:“好吃,最愛吃這個。”
“誰最愛吃這個?是你還是我呀。”
羅漢知道說錯了話,隻賠笑,不再言語。
“又找不著羅曼斯啦你?”
楊麗麗卻並不真見怪,也不少吃。
羅漢送給她一瓶子白水,說是生日禮物,生日快樂。
楊麗麗起先以為是法國香水,看那瓶子,卻不像,瓶子個兒很大,很粗糙,是個吹得很業餘的粗玻璃瓶,顏色發綠,裏麵有氣泡兒,不圓不方,扭八歪,有些古怪,像一條被擰得扭曲變形的脖子,形態很粗暴,甚至有點邪惡,也沒個商標。
倒是很像羅漢這種人送的東西。
不知道裏麵是什麽,就非常小心,擰開銅蓋,先用扇著聞,又把鼻子湊上去聞,什麽沒味兒也沒有,就問:
“這什麽呀這是?不會是黑林子裏麵巫婆的毒藥吧?”
“不是,這個和毒藥相反,喝一口,年輕一歲,可別一口都喝了,那就費事了,還得重新再長。”
楊麗麗了解他,知道他根本就不屬於這個時代的人,腦子裏的思想,盡是瘋狂生長的野草,還一陣一陣爆炸亂開花兒,所以,連氣都不生他的,他以前就這樣,送過一麻袋死丁香花,還有一雙會往死裏看人的眼睛。
兩年前,羅漢和楊麗麗第一次吃飯那天,高興正在上海靜安寺南京路老百樂門對麵的一個咖啡館跟別人喝咖啡。
他在上海外國語學院好端端正讀書,讀到二年級,有個電影攝製組到學校來選人,需要找個臉上掛相的書呆子狀貌學生去跟著當群眾演員,條件是人實在,身體好,能扛東西,隻會讀書,有些死心眼兒那種,就找到了高興。
高興的角色,是走向新生活的女主角的前男友,在女主角追求進步的前進道路上,跟不上趟兒,被淘汰了。
他在攝製組,跑前跑後忙乎了一個月,主要是幫助拿行李,搬器材道具,送往迎來什麽的。電影裏,女主角跟他離別再見的時候,他在鏡頭前出現了幾秒鍾,遠遠地看著女主角上車走了,沒台詞。
導演給他說戲,告訴他,應該表現出萬念俱滅,扯不斷,理還亂,越理越亂的絕望。
高興和羅漢是截然相反的兩種人,他不像羅漢那樣沒感覺,他有感覺,表麵沉靜,內在細膩,小時候在夜裏,這方麵有石破天驚、別具一格的表現,現在也是外麵硬,裏麵軟,情商很高,待人接物,主要是跟著感覺走。他的感覺種類很多,種類下麵還有種類,比如懷念,就有十種,比較齊全,同時一起來的時候,容易轉向。
所以他太較真,太容易入戲,演了秒鍾的戲,後來就一直沒走出來,在裏麵活活待了兩年。
女主角登車離去,回頭看他一眼,微微含笑,暗慶幸,新生活開始了。可是導演卻對高興說:他這邊,應該感覺那一眼裏有割舍不下的情意。
這下可把他給害了。
雖然不能確定高興喜歡的是女演員本人還是她演的那個人,當時,生活和藝術也分不清了。那片刻,夜哭郎的整套感覺被激活,變成沉默的、死寂的、強大的、臉色發紫的憂鬱。
那天在片場上,人家回眸一笑,高興的血液就凝固了,知道自己已經死了,是當場立斃,形神俱滅,血液化開的時候,同時已經沸騰,知道自己又活了。
瞬間一生一滅,紫碣石翻轉效應,哢嚓一聲,天雷擊!
導演高興了,切!鼓掌,這個大學生,是天才!
可是高興快不行了,生不如死,晚上從睡夢醒來,看見了自己的宿命。
首映式結束的時候,高興等在大門口,給女演員獻一束花朵。她以為他是崇拜自己的觀眾,就拿出筆準備給他簽名,高興很意外,沒帶筆記本,隻好轉過身,讓她在外衣的後背上寫。
後來他一直穿那件衣服,覺得後背上的名字很沉重,壓得自己直不起腰,所以走路的時候比較費力,要一步一步用力向前挪,像拉車一樣,拉著背上的名字走,很累,但是那名字不累,整天往後背裏鑽,越鑽越深,刻進肉裏,刻骨銘心,特別提精神。
可是,很累加上提精神,就等於失眠了。
女演員是白小姐,那場電影,是她的成名作,從此扶搖直上,成為演藝新星,成名以後,就有很多的應酬,要出入場合,見各種人,喝各種酒,應對媒體,上街戴墨鏡,回家接電話,開始還可以,後來很難受,有時候很煩,很費神,就沒有什麽意思了,還有了高處不勝寒的寂寞。
有時候,她真希望能有個朋友正常說說話。
那天晚上,她從南京路的酒會出來,看見那個獻鮮花的觀眾又站在門口,認識,一攀談,才想起原來他就是電影裏被甩了的那個前男友,不是觀眾,是以前的同事,覺得太好玩兒了。
高興請白小姐到馬路對麵的咖啡館喝咖啡。
高興沒喝過,嚐了一口,覺得苦,就不喝了,他準備讓白小姐喝完她那一杯,再說自己想說的話,怕她嗆著。
不過那天是白小姐先說的話。
白小姐說:看得出,你人很厚道實在,是個正人君子,可以信賴,所以可以跟你講實話。自己,現在很忙,沒有時間談別的,另外,人和人不一樣,對生活的要求不一樣,起點不一樣,生活習慣不一樣,身份不一樣,人生目標不一樣。社會是海洋,裏麵的魚分層住,有深海的,有淺海的,有上有下,各有各的地方,還有,自己對生活的要求比較現實,也許過於現實,其實特別現實。。。。。。。
話說的清楚,高興明白,噢,不行。
他不再是以前那個會哭的小孩,沒有父母,從小就習慣了不行,習慣了不可能,聽見過晚上土炕底下有人說話,糾正過人們不可能糾正的思想,看懂過一個字都不認識的書,把黃土高原一個村的小孩兒變成認識英國字、張口就會講故事的作家,現在,他知道怎樣麵對不可能。
所以他忽然很淡然,一切感覺自動叫停,事兒過去了,認為已經對得起自己,有了開始,有了結局,有始有終,可以了,結果想都沒想,說出一句不知道哪本法國裏的台詞兒:
“行,就這樣,以後想起來可能還是個趣事。”
高興後來沒有再出現。
仲夏之夜,白小姐一人獨處的時候,有時會想起咖啡館裏那場簡單平靜的對話。那個大學生,像天邊一顆遙遠的小星星,跟自己沒有絲毫關係,在遠處放射安寧的微芒,總是在,看著它,心裏不知道為什麽很踏實。
兩年以後,又見到高興,是在電視裏。
那天是電視台采訪他,節目是個記者招待會,之前,什麽也不說,是個廣告,眾目睽睽之下活人當場示範。
一個年女人拿起一個粗糙古怪的綠色玻璃瓶子喝一口水,臉上忽然泛起光澤。再喝一口,麵目更新,容光煥發。又喝一口,眼角的魚尾紋消失,容貌一下子變了,肌膚光潔玉潤,肩、頸很明顯有彈性,脖子好像變長了一點兒,鏡頭立刻拉到上,指甲蓋眼看著微微拱起,成弧狀,忽然晶瑩明亮,小拇指冒出白色月牙。
主持人介紹,那瓶水是‘上海高興喝水公司’生產的產品,目前沒有名字。
那時,人們對奇跡已經感覺審美疲勞,但這次,理智一下子全潰散了,常識灰飛煙滅,世界觀總體瓦解無遺類。全國人民,看電視的,都站起來了,共同大喊個字:“不可能!!!”
以前,出現過一種鍋,二十分鍾能煮熟以前兩個小時才能煮爛的牛肉,但是因為長得太像炸彈,還帶個出氣閥冒煙滋滋響,舊電影看多了的家庭主婦們怎麽看,怎麽像是坐在火苗上的大號地雷,所以第一個進口商破產了,從建國門城樓上跳了下去,當時還沒更高的樓,
第一人往往是殉道者。
但是物質生活的方便浩浩蕩蕩,什麽也擋不住,第二個進口商前仆後繼,就取得了成功。煤氣罐更像炸彈,大家也接受。
還忽然出現過一個盒子,能把已經發出的聲音永久化,說過的話,唱過的歌,響起的音樂都不會跑散,在裏麵凝固住,不會死,一按綠色的按鈕,就可以聽,任何一個時代的聲音都可以留下,不會消失,這個魔法出售以後,當時排隊的人裏麵,有好多後來的搖滾樂隊成員。
等到有了一種能看見遠處的窗戶,晚上大街上就沒人了,在每一張合不上的嘴後麵的腦子裏,世界已經沒法認識,東京夜晚的交通是兩條相向而行的龍,往這邊走的是無數雪亮的白眼睛,往那邊去的是無數發光的紅眼睛,什麽世界?
還看到人在月亮上行走,看到非洲的原野和動物,看到有人向天空發射星星。人不用走出家門什麽都能看見,每天晚上經受電子淋浴的洗禮,目睹了奇跡就是現實這個真理,也發現,世界上已經沒有距離,沒有遠近,一切都在眼前。
當年人們看著自己家裏人工的海市辰樓,張口結舌,驚歎人世的變數和奇異,陳舊的思想概念,稀裏嘩啦地往地上掉碎片兒,一邊掃地一邊看日曆,今天是今年還是明年?
這些,早成了陳年的事情,人們習慣了新時代,懂得,昨天的魔法,是今天的現實,學會了見怪不怪,當今世上,還有什麽可奇怪的呢?
可是,喝水,普通的喝水怎麽這樣了?不能這麽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