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月過去，覆蓋在那處避風冰穀上的積雪已與周圍融為一體，若非刻意尋覓，難以發覺曾有人在此蟄伏。
    忽然，穀口一處看似毫無異樣的雪麵無聲地隆起、破開。
    他身上的破爛青衫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凝練了寒氣的玄冰甲衣，緊貼身軀，勾勒出流暢而內蘊力量的線條。
    與數月前那虛弱的模樣判若兩人，麵色雖仍有幾分蒼白，卻是冰雪般的冷峻。周身氣息收斂到了極致，仿佛一塊沉入萬年冰川的墨玉，不露絲毫光華，更無半分靈力逸散。
    他的動作輕若無物，踏在鬆軟的雪麵上，竟隻留下極淺的凹痕，下一刻就被寒風裹挾的雪粉悄然撫平。
    那身影化作一道模糊的、幾乎融入漫天風雪中的小黑點，向著記憶深處的某個坐標——那片曾爆發大戰，亦是他認定“上蒼之路”所在的玄武族冰原道場——疾馳而去！
    寒風如刀，切割著他冰冷的玄冰甲衣，發出細微的刮擦聲。但他的心神，已完全沉浸在“潛入”二字上。靈力？絕不能動用絲毫。氣息？必須徹底隱匿。
    玄武一族蟄伏冰原之下不知多少歲月，其感知之敏銳、對冰原掌控之深入，超乎想象。一絲波動，便可能會招來麻煩。
    他的身影在廣袤的白色荒原上曲折穿行，憑借強大的記憶和空間方位感，最終停在了一片看似與周圍別無二致的冰蓋之上。
    這裏，便是數月前玄武族道場入口顯現之地。也是玄通老龜施展神通的戰場。
    此地的冰麵，光滑如鏡，倒映著高天之上恒久盤旋的極光流影，深邃而純淨，下方仿佛連接著另一個幽深的世界。
    到了。
    小九停下身形，開始在冰蓋上極其謹慎地移動，眼神銳利如鷹隼，掃過每一寸冰麵、每一道冰棱的陰影、甚至每一片雪花飄落的軌跡。
    他在尋找。
    尋找入口。
    尋找任何能悄無聲息潛入那方道場的蛛絲馬跡。
    時間，在這專注到極致、亦焦灼到極致的搜尋中，無聲流逝。
    一日。
    兩日。
    三日……
    冰麵依舊光滑，甚至冰層下方凍結的氣泡都清晰可見，卻沒有任何法陣紋路的殘留，沒有任何空間節點引發的細微漣漪，更沒有一個可供潛入的縫隙！
    這片冰蓋，渾然一體，仿佛亙古便是如此，牢不可破，隔絕陰陽。
    他幾乎一寸寸地用靈識掃過這片區域，精神力觸角細微得如同要鑽進去。
    然而，回應他的，隻有純粹、冰冷、死寂的阻隔感，如同鋼鐵澆鑄的壁壘。
    饒是小九心誌如鐵，但一股濃烈的急躁也如同冰原下的暗火，開始隱隱燒灼他的理智。
    “找不到……完全沒有入口……連一絲破綻都沒有？” 他低沉的聲音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帶著難以置信的冰冷焦灼。
    難道玄武族的手段精妙到如此程度？入口竟是完全動態，非特定時刻或特定手法無法顯現？
    若是強行打破冰蓋呢？
    這個念頭剛升起，便被他強行按滅。
    破冰硬闖？
    那簡直是自殺！也等於將自己數月的蟄伏、潛行的謹慎都付之一炬！巨大的動靜無異於在玄武族大門前敲鑼打鼓。
    這條路，行不通。
    冰原的風聲似乎更大了些，呼嘯著要將這渺小的不速之客吞沒。小九獨立風雪之中，身影渺小而又顯得格外固執。他已然徘徊多日，耐心幾乎被消磨到了極限。
    就在他眼神一厲，體內沉寂的力量開始蠢蠢欲動，凰炎的內核如同將要爆發的熔岩，一個瘋狂的念頭——“不如放手一搏”即將占據上風的刹那……
    沒有預兆！沒有波動！
    一道聲音，就這麽毫無征兆、直接霸道地響徹在他的識海秘藏深處！
    刹那間，小九渾身如同被寒冰凍結！從四肢百骸到靈魂，瞬間僵硬！
    不是驚恐，是源於生命本能的、麵對絕對力量差距的終極震撼！
    他的識海秘境，是他的核心、最為深邃私密的領地！即便是麵對那玄通長老，也未曾有力量能如此輕易、如此毫無阻礙地穿透進來！
    這意味著……那聲音的主人，擁有在他識海中翻江倒海、甚至在無聲無息間將他的意誌徹底鎮殺、抹除的能力！
    這已經不是實力高低的問題，這完全是境界與生命層次的碾壓！
    巨大的危機感如同冰錐刺入心髒，冰冷徹骨！一瞬間，無數念頭電閃而過：玄武族！必然是玄武族！而且是遠超玄通的存在！
    比玄通更強……玄武族內，難道還有更古老、更可怕的老怪物？
    小九強行壓下翻騰的心緒，沒有慌亂回應，隻是調動起凰炎真意死死護住最核心的地方，保持著極致的警惕。
    他眉峰緊鎖如冰刃，在茫茫雪原上疾速搜尋，試圖鎖定聲音的來源，卻一無所獲。周圍隻有無盡的風雪和空曠的死寂。
    那宏大而平淡、卻蘊含無法言喻威嚴的聲音似乎並不在意他的警惕與搜尋，並未給他任何喘息和思考的餘地，僅僅在停頓一個呼吸後，便再次直接敲打在他的識海壁障之上，簡單明了：
    “你來了。”
    平平無奇的三個字，卻帶著一種……仿佛等了他許久，終於等到的意味？仿佛對方的視線早已穿透無盡冰層，注視著他從蟄伏到恢複，再到今日此地的徘徊掙紮。
    不等小九做出任何反應——無論是回應，還是試圖逃離——那聲音繼續響起：
    “進來吧。”
    隨著這聲“進來吧”，就在小九前方不遠，那片他反複搜尋了無數遍、認為絕無縫隙的冰蓋上，空間無聲無息地扭曲了。
    一個漆黑、深邃、仿佛連目光都能吞噬的旋渦憑空浮現！旋渦緩緩旋轉，散發出令人心悸的虛無與吞噬之感。沒有寶術該有的靈力波動，就像一個通往未知深淵的門戶，靜靜地敞開著。
    冰原的寒風在此地戛然而止。眼前隻有這一個選擇。
    小九的心髒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巨手攥緊，瞳孔驟然收縮。
    是通道？通往玄武族的道場核心？
    還是……一個精心布置的、誘敵深入的絕殺之陣？
    進去，生死未卜。不入？剛才那穿透識海的手段足以證明，對方若要碾死此刻的他，易如反掌，根本無需如此麻煩。
    退路已絕。掙紮無益。
    唯有一條路走到黑。
    小九眼神一凝，所有的猶豫被冰冷的決絕取代。
    他深吸一口氣，這口冰寒徹骨的氣息仿佛也凍結了他的最後一絲雜念，他的身形沒有絲毫停頓，化作一道模糊的影，一步踏入了那漆黑的旋渦之中！
    隨之而來的，並非空間傳送常有的撕裂拉扯感，而是一種……抽離感。
    仿佛身體連同靈魂，都被從某種秩序中硬生生剝離出來，投入一片絕對的、停滯的混沌。
    感知在這一刻陷入徹底的混亂。失去方向，失去時間，失去重力，失去自我。
    像在無盡的黑暗中沉淪了億萬載，曆經了星辰的誕生與寂滅；又像僅僅是一念之間，一個眨眼的恍惚。
    當這種極端不適的混沌感驟然退去，小九猛地睜開雙眼！
    腳下是……無盡的黑暗。
    無垠，無界，空寂，深邃。
    他發現自己懸浮在這片永恒的黑暗虛空之中。並非絕對虛無，因為視野所及的極遠處，點綴著數不清的、微弱如螢火的點點光芒。
    如同星河在黑夜中灑下細碎的塵埃，微弱，恒久，為這片死寂提供了唯一的坐標和參照，卻也恰恰映襯得這黑暗的空間更加浩瀚無邊。
    萬籟俱寂。連他自己細微的呼吸聲，落在這無垠的虛空中，都仿佛被吸收吞噬，激不起一絲回響。
    就在這時，那宏大、滄桑、仿佛蘊藏著萬古之秘的聲音，再次響起，與之前在他識海中出現的聲音同源，但這次，是真真切切地回蕩在他所處的這片巨大黑暗空間之中，帶著實體碰撞般的沉重質感：
    “你來了。”
    這一次，小九有了清晰的方位感，這聲音仿佛穿越了浩瀚時空長河，帶著最古遠的塵埃氣息，彌漫整個空間；但同時，又如同近在咫尺，就貼著他的耳廓響起！
    小九心神巨震，猛地循聲抬頭望去！
    視線所及，那原本空無一物的前方無盡黑暗中，悄無聲息地亮起了一雙眼睛！
    或者更準確地說，那並非“亮起”，而是一直存在！隻是現在……睜開了！
    那是一雙……完全超出小九想象極限的雙眼！
    每一顆瞳眸，都龐大到足以容納一片星域！
    眼白是凝固著宇宙星塵般細密銀芒的混沌玄青，而那深邃黝黑的巨大瞳孔深處，則流淌著旋轉不休的星河旋渦！無數的星光在其中生滅、幻化、演繹著星係的誕生與坍塌！
    時間的洪流在瞳孔中衝刷出清晰的紋路，古老到無法用言語追溯。
    這雙眼睛睜開，是一種存在的覺醒！
    僅僅是這雙眼睛的注視，小九便感覺自己渺小得連一粒微塵都算不上，要被徹底吸入那渦旋般的巨大瞳孔之中！
    一股源自生命位階最底層的渺小感，瞬間攥住了他！
    這是何等恐怖的存在？！
    驚駭之下，小九那堅韌無比的靈魂發出一聲無聲的嘶鳴。
    他強迫自己穩住心神，凝聚起僅有的力量，努力從那雙可怖的眼眸之上移開視線。
    然後，他看到了“眼睛”的輪廓——那絕非人類或一般獸類的麵部線條，而是帶著無比剛硬、厚重、曆經滄桑磨礪的弧度。
    視野，艱難地拉遠……
    那是一片廣袤無垠的、難以名狀的陰影輪廓！
    漆黑、深邃、沉重！
    起初隻能看到局部，那是覆蓋著層層疊疊、形似巨大山脈般黑色骨質甲片的頭部。
    每一片骨甲都如同一方古老大陸的基石，布滿了歲月和風暴刻蝕出的深邃溝壑與星辰軌跡般的天然紋路。
    隨著感知的艱難適應和擴散，小九終於意識到自己所處的環境：
    他所懸浮的“黑暗空間”，並非真正的虛空！
    這個空間……是相對存在的！
    他正懸浮在……一個龐然巨物身前！甚至可以說是……在其“麵前”！
    此刻，他全部的心神意誌，才堪堪開始艱難地“勾勒”出眼前存在的完整形象：
    那是一隻……無法用語言形容其龐大的生靈！
    小九的身軀，在這生靈麵前，渺小得連其甲片上一絲凹痕裏的塵埃都遠遠不及！
    它的體型似乎無邊無際！近乎塞滿了這裏。
    那是黑玄武！
    不！不是普通的玄武！是比玄通那種更純粹、更本源、更古老的存在！
    那純粹到極致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黑色！那甲殼上蘊含的無盡道韻！
    這天地間，四大聖靈之一的黑玄武，族群血脈源頭的存在！
    就在小九的心髒被這無法想象的偉岸巨軀和其蘊含的威壓震撼得幾乎停止跳動時。
    那雙眼眸中旋轉的星河緩緩停頓。
    那道足以貫穿時間的聲音，從前方無限高處傳來，帶著一種仿佛第一次對渺小存在正式宣告其身份的古老韻律，在這無垠的黑暗空間中，清晰地回蕩：
    “吾，玄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