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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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見月1)
    二十年前。
    元豐十年冬,扶風郡,渭河畔。
    雪霽後的傍晚,夕陽半隱西頭。
    風過,震落禿枝上的雪沫,紛紛揚揚又是一場雪。
    冰封的河岸邊,一個四五歲大小的女童原本凝神盯著殘陽。這會雪珠子拍上她麵龐,鑽入她脖頸,貼著她肌膚在一件空蕩蕩的破爛衫子內直滑到胸膛,化水洇在她身上。
    小姑娘打了個寒顫,仰頭看四下延展的枯枝,將身子挪過些,低頭繼續尋找。
    她想找些稍微幹淨的雪。
    沿路而來,雪地上沾著血,雪地下凍著殘肢,處處散發出屍體的腐臭味。她原也不是頭一回見到,不是太害怕。但實在餓得厲害。
    隆冬臘月,花木凋零,草根樹皮早已被扒幹淨。除了雪,這一望無垠的荒野裏,再尋不到吃的了。
    一炷香前,她忍不住想要抓一把積雪充饑。不想兩手伸入雪地時便覺觸到一個堅硬的物體,待拂開殘雪竟見一張唇口,露出白森森的兩排牙齒。朔風一吹,現出一張完整的死人臉。雙眼也不曾閉上,直勾勾盯著她。
    “見過”和“碰過”是完全不同的滋味。
    她猛地縮回手,腳下一滑跌下去,回神竟是趴在了屍身上,同他麵貼麵,眼對眼。愣了片刻,她爬起鉚足勁往前跑。直到這河岸邊,再也跑不動,方停下喘息。
    其實也沒能跑出多遠,但好歹這處的雪裏沒有死人,雪上也沒有新染的血。
    小姑娘將掬在掌心的雪送入口中,整個人僵了一下。片刻,待牙根適應了溫度,方用力咀嚼起來。待一口盡,便很快又捧起第二把雪,嚼咽入腹。
    如此嚴寒天,飲雪啖冰,尤似飲鴆止渴。
    但是饑渴難耐,不食冰雪,當下就沒有活路了。吃了這兩口,就還能再走幾步路。再走幾步路,說不定就可以找到阿母。
    小姑娘暈暈乎乎站起身來,抬頭看和自己一般搖搖欲墜的落日。即將日暮,得快點往前走。
    其實,她也不知前麵是何處。
    去歲,原是父親派人來接阿母和自己,說給她們換了個新家。但才走了幾日,便遇到一股流寇,搶殺掠奪,將她與阿母衝散了。
    她在一片死人堆裏醒來,在路過的人群裏看見一個穿著青衣的婦人背影,跌跌撞撞追了上去。
    最開始,她還能記得阿母愛穿青色衣裳,記得阿母溫柔恬淡的笑臉。
    隻是快兩年過去,記憶開始模糊,阿母成為一個青色的影子。阿翁更是自她出生便從未見過,不知他模樣。
    朔風呼嘯,還沒走出兩步,她便又跌在雪裏。天色暗得很快,小姑娘喘了口氣,爬起來繼續往前走。
    過往的記憶忘卻,近來的事情她卻記得清晰。
    她記得有人說,去長安,那處是好地方,有湯餅和熱粥。
    她記得她走過的地界,捎她坐牛車的婦人和她說是隴西,分給她包子的乞丐爺爺說到了金城,搶走她破碗的小男孩說在天水,想將她賣掉把她打得半死的男人說這裏是扶風郡……而扶風郡寺廟裏的和尚說,再往前一百裏就是長安了。
    她便很開心,她走對了地方。
    這麽久,她跟在一波又一波去往長安的人群中。
    烏泱泱的人群,舉止匆匆的神色,同那日她與阿母走在茫茫人海,去父親說的好地方時一樣的情境,無甚區別。
    她自然以為是的對。
    卻不知壓根錯了方向。
    很久後她才知曉,當日她們從蘭州出,西北處的涼州酒泉郡才是他們的新家,而自己走向的是東南方的京畿長安。
    截然相反的方向。
    荒野勁風又起,她舉步維艱,終於失力倒在雪地裏。
    卻依舊沒有停止前行。
    她已經懂得,這樣冷的地方,是不能睡的。一旦合眼便再無醒來的可能。於是掙紮著往前爬去,爬不動便塞一口雪在嘴裏,告訴自己吃跑就有力氣了。
    天色完全暗下,星月昏沉,她又安慰自己,這冬日雖冷,但也不是一無是處。至少沒有野獸,她就可以少一層被生吞吃掉的風險……
    眼前越來越黑,手掌現出重影,嚼雪的牙齒失去知覺,身下裹泥的殘雪慢慢凍住。
    她的速度越來越慢,大概無需太久,她就會和方才那個被埋在雪裏的人一樣。
    在一次喘息後,在一次眨眼間,凍死在這裏。
    “救……”
    她呼喊出聲,將僅剩的一點力氣用來作無功的求救。然才吐出一個字,便頓住了口,她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確定麵前出現了零星的一點燈火。
    細看。
    是一盞燈籠。
    燈籠握在一隻修長白淨的手中,手背上垂落的袖沿繡著精致繁複的雲紋,袖口一圈風毛極盛。往上去,衣襟兩側都是這般油光水滑的風毛,連著立領,攏住半張麵龐,露出烏發玉冠,一雙海目星眸。
    四目相對。
    少年蹲下身來,手中燈籠慢慢靠近,如同他的目光,亦是輕而軟,小心打量著麵前的女童。
    幹裂唇畔口一呼一吸間的微弱白氣。
    瘦削的麵龐上嵌著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虛虛掩在忽顫的長睫下,還有未散的光。
    來人蘇彥,乃是去歲出使酒泉郡的刺史,今歲奉皇命急召回京。
    從西北諸郡一路南下,他看見的是赤血千裏,餓殍遍地。原以為到了這扶風郡境內,靠近京畿地,許會好些。誰曾想,依舊是雪裏埋骨,冰中凍屍。
    這個小姑娘,是他在數十裏官道上遇見的唯一活口。
    蘇彥歡喜滿懷,又覺抱歉。
    他不是尋常官吏。
    確切的說,他屬於那一類受天下百姓供養的權貴子弟。他出身洛州豪族,父親是士族的首領,母親是當今天子胞姐茂陵長公主。
    然而,他為之效忠的朝廷,如今日漸腐朽,近五十年間,國土分裂,文武不濟,天下烽煙四起,民不聊生。
    如眼前這個女孩,流離失所者無數。
    他受天下供養,卻力弱不得挽狂瀾。
    蘇彥擱下燈籠,拂開她掌中還未吃盡的雪團,將她抱起。
    “能站嗎?”他話語低柔,拾起燈籠讓她捧來取暖。
    小姑娘懷抱著明滅不定的燈火,感受著久違的溫度,一瞬不瞬看著他,訥訥點頭。
    卻是一個踉蹌跌在他胸膛。
    饑腸轆轆,力竭不支。
    蘇彥扶住她,將燈盞遞給趕來的侍者,拿了一塊胡餅遞給她。
    昏黃豆燈散出的光,落在餅和人上,都是她見過的好模樣。
    小姑娘抿了抿嘴唇,伸手接了餅子,低頭慢慢用著。
    天水郡內和她一起乞討的小乞丐,在得了三個包子後,不肯分給她,一口氣全吃了。未幾因為太脹,掙紮了兩下便咽了氣。
    此後,再餓,她都不敢狼吞虎咽。
    “你叫什麽?”
    “可記得家在何處?”
    “父母何人?”
    “我派人送你回去。”
    蘇彥邊問邊瞧她模樣。
    蓬頭垢麵,衣衫襤褸,腳上連雙草鞋都沒有,就這樣赤足站在雪地裏。
    意料之中,小姑娘搖頭,她什麽都不得了。
    蘇彥歎了口氣,脫下自己身上厚厚的玄狐皮大氅,折袍擺半截鋪在雪地上,讓孩子踩過來。
    小姑娘仿若沒聽懂,隻盯著那氅衣,腳趾蜷起,不敢上前。
    蘇彥衝她笑了笑,抱她上去,然後將她裹在大氅中,又給戴好兜帽。
    “抱石,此處距法門寺甚近,那處由我施賑的場所,你一會送她過去,好好安頓。”蘇彥轉頭吩咐身邊的侍從,又接來一個酒囊,道是溫水,讓她慢慢喝。
    小姑娘這回卻不接了,才露出的兩分歡色刹那間退下。隻伸出一隻手,攥住他袍擺,一個勁搖頭。
    流落到這渭河畔之前,她便是在法門寺住過一段時日。寺中僧人很好,施粥贈藥,劈廂房騰佛堂給她們居住。
    但是,去的人越來越多,總也有僧人照顧不到的地方。會針線縫補的婦人,有力氣能砍柴挑水的男人,還能受歡迎些。他們幫著寺廟做些事,同管事和尚搭上兩句話,便吃食少憂。而像她這般的孤弱幼女……不是被搶了湯餅,便是被奪了鋪蓋。
    數日前,便是一個比她稍大的女孩,說要給病重的祖母添床被褥,便將她的搶了去。她氣不過,兩廂爭奪中,那女孩不慎撞在門檻上,不知怎麽一下便沒了氣。老人家見狀顫顫巍巍過來,一口氣沒上來也死了。
    兩個活人轉眼成死屍,還未等寺裏的和尚來安置,周遭的人便已經一擁而上,將屍體衣衫扒光,草草扔出,如此既得容身處,又得遮體衣。
    她身上這件少了兩個袖子的破衣裳,便是好不容易搶來的。為此還被另一個高個子男人直追了兩裏地。
    “……別把我送走。”她低聲哀求。到最後將隻啃了小半的胡餅塞回蘇彥手中,唯有另一手攥緊袍擺不肯鬆開,“我很乖,吃的也很少。”
    她跪在蘇彥麵前,小小的一團,如一隻病弱的小貓。伸出細細的爪子,蹭上他的皂靴,來回擦拭。
    她說,“我也可以幹活。”
    這是元豐十年的除夕夜,風雪漫天,月色昏沉,難見光華。
    蘇彥看自己手中半塊胡餅,看朔風呼嘯如野鬼哀嚎的曠野。
    禮崩樂壞,綱常廢弛,上無明主理事,下無賢士輔弼,縱他一人一家一族之力,開私庫施金銀,依舊難護黎民於萬一。
    他將餅重新放入孩子手裏,揉了揉她腦袋。
    又一個侍從過來,告知他,車駕維修估摸需要半個時辰,那處已經點起了火堆,可去烤火歇一歇。
    他抱起孩子,小姑娘抓著他袖角不鬆手。
    火中添了油脂,燒得很旺。
    小姑娘用下膳食,漸漸恢複了一點生氣。隻是尚未得到明確應答,仍是惶惶難安。卻也不敢出聲,怕擾了人家。
    .
    隻靜默一旁,偷偷看他沉靜閱卷宗的麵龐。
    時值一陣勁風掃來,蘇彥趕緊護住寫給天子的《擇賢策》,侍從匆忙擋住火堆,守衛加速修車,還有人趕去車中再捧衣衫送來。唯有小姑娘猛地站起,伸出兩手擋在蘇彥頭頂。
    她身量不足,縱是站立還需踮足方能與坐著的少年齊平。
    蘇彥抬眸,將她高舉的雙手放下,見她手中接捧了半掌雪團,原本冰冷的小手愈發沒有溫度。而他鬢角,因她的遮擋,隻被一點雪沫拍到。
    “多謝。”他拂開掌中碎雪,攏她到近身處烤火,見天邊斜月破開濃雲掛在樹梢,隻低聲撫慰,“隨我蘇姓,擇“見月”為名,小字皎皎,如何?”
    賜名收養,這是留下她了。
    小姑娘頻頻頷首,跪首感恩。
    蘇見月,月出皎兮。
    願你我都能如月破雲,得見清明天下。
    第二章見月2)
    “蘇見月”這個名字被叫了兩年,第三年的時候,改為“江見月”。因為蘇彥帶她回到了自己家,酒泉郡涼州牧府,認祖歸宗。
    倒也不是專門為她尋到的母家。彼時時局,流離失所者舉不勝數,小姑娘除了一點模糊的記憶,基本前事不知,尋親路宛如大海撈針。
    而之所以能尋得父母,實屬意外。蘇彥酒泉郡之行,原是為了送嫁。
    大郢皇室式微,天下烽煙四起,各路諸侯群雄圈地為王。近十年間,兵力最盛、發展最快的當屬原蘭州的煌武軍。
    初時領頭者江懷懋不過一小小亭長,歸屬在太守麾下,抗擊西邊的羌族。奈何太守無能膽怯,隻思官職不顧民生,任由西羌越境搶奪,自己粉飾太平隻作無事。
    江懷懋看不下去,以二十馬匹起勢,殺太守,抗西羌,數年間聲明漸起。
    元豐五年,江懷懋已經擁兵六萬,在蘭州占了州牧府,自封蘭州牧。至此朝廷方才重視起來,派太尉蘇致欽前往頒布任職詔令。
    太尉掌一國軍政,原無需勞他親往。如此重禮,自是為了安撫拉攏江懷懋。
    蘇致欽深知朝廷人才凋零,尤其武將難求。他自己便是個典型的例子,家族早已從文多年,隻因朝中少人可用,不得已二度披甲從戎以匡社稷。
    而他初見江懷懋,便知其乃良將之才。隻是勇武有餘,謀略不足。蘇致欽憂國愛才,遂用心教授。江懷懋感念其教導點撥之恩,至此隻當是底下官吏無能,蒙昧君上。遂一心臣服,供蘇致欽驅遣,為朝廷東征西討,南征北戰。
    直到元豐八年蘇致欽病故,換人接手太尉一職。新任長官一派看不起布衣出身的江懷懋,多番與之為難,尤似當年的蘭州太守。江懷懋便舊事重演,再行殺招,至此領雍涼兩地兵甲,竟達二十萬之多。
    天子惶恐,惴惴不安,隻得順勢賜酒泉郡官府邸、加封永成侯爵位以作安撫。
    翌年,元豐九年,蘇致欽之子蘇彥奪情出仕,自薦出使涼州,與江懷懋共治州郡。既行監察之責,亦撫怨懟之心。
    原本十六歲的少年,並未被那個已經戰功累累的將軍放在眼中。隻因蘇致欽之故,得了兩分禮數。
    然真正讓彼此交心的是當年邊地大旱,接連天災。朝廷賑災款項遲遲不到,未幾又遭西羌侵擾,可謂天災人禍兩麵夾擊。蘇彥遂開私庫賑災,又為江懷懋供應糧草,布置戰略,共同抗敵。
    元豐十年夏的一場戰役,西羌退出邊地六百裏,乃大郢朝十數年間從未有過之大捷。江懷懋威名愈盛,蘇彥一戰成名。
    天子趙徵且喜且憂,急召蘇彥回京,後得蘇彥《擇賢論》,又聞蘇彥力保江懷懋乃罕世之將才,其忠心可表,方勉強安心。隻是終究難以放下戒心。
    故而,元豐十三年,在朝臣幾番建議下,生出聯姻之舉。譴胞妹舞陽長公主之女,安慶翁主陳婉嫁與江懷懋。
    蘇彥北行送嫁,便是送表妹完婚。
    世家貴女入寒門為妾,多有不甘,奈何皇命之下不得不遵。然酒泉郡華堂之上,麵對其發妻主母一身青衣,銀簪玉釵,無半點喜色之態,安慶翁主端在手中欲敬的茶水僵了片刻,一聲“姐姐”在唇口滾了數次未吐出。
    卻是一瞬的遲疑,一聲“阿母”在堂上響起。
    諸人俱驚,齊齊掃向聲音的來處。
    見得隨在蘇彥身邊的小姑娘邁出半步,朝向高堂升座的青衣婦人,又喚了一聲“阿母”。
    她走丟時將將三歲,流浪兩年,在蘇彥身邊近三年,已從一個垂髫稚兒長成半大的柔美少女。她記不清生母容貌,唯記得她永遠一身青衣,簪一枚裸紋銀釵於濃密烏發挽就的鬟髻間。
    這廂細看,到底不同,婦人已生華發,縷縷夾在青絲裏。麵泛疲態,容顏衰敗,望之已近不惑。
    江見月來時路上聞蘇彥講過,江懷懋剛至而立,他的發妻小她五歲。二十又五,是一個女子年華正盛的時候。
    華堂目光齊聚,她意識到自己唐突,又恐給蘇彥徒增麻煩,隻索性站出,拱手向主人致歉,道了聲“晚輩失禮”,後垂眸退回蘇彥身邊。
    蘇彥知她心思,將她半掩身後,“此乃在下學生,幼時與母失散,隻記得生母愛著青衣,今見夫人,這廂冒犯了……”
    “玉姐兒——”蘇彥的話沒有說完,堂上婦人便一聲驚呼,踉蹌奔來。一把抓住女孩,翻開她衣襟,尋她胸膛一枚拇指大小的梅花胎記。
    果然,心頭印記,花開五瓣,落在瓷玉肌膚,尤似紅梅映白雪。
    婦人渾濁雙目泛出淚花,如燕雀護雛,攏緊她衣衫,又觀她容貌。
    孩子年幼不記生母形色,母親卻難忘稚子模樣。
    分明就是當年輪廓。
    她枯瘦五指撫上女孩麵龐,指腹顫顫落在她左眼下方,眼中悲喜不定,口中喃喃自語,“這處該是一顆淚痣,如何、如何……”
    女孩杏眼通紅,眸光掃過蘇彥,最後落在婦人麵上,低聲道,“去歲玩鬧,不慎磕破,麵留微痕難消。師父憐我,以金粉為我繪新月,掩瑕增色。”
    “……吾兒!”婦人攬子入懷中,貼麵磨鬢,仰天咽淚。
    又拜蘇彥銘感大恩,後直徑攜女入後院,丟下華堂滿座的客人,和一對新人。
    走出兩步,更是抱起孩子,緊摟於胸前。原本已經羸弱消瘦,需人攙扶的身子,竟是生出無窮力量。
    這日華堂笙簫依舊,洞房紅燭搖曳。而江懷懋原配李氏的屋內,亦是歡喜滿懷,絲毫沒有因夫君納妾而生出一絲怨氣失落,有的全是與女兒團圓的欣喜歡愉。
    尤似一朵幾近枯萎凋謝的花,重新逢露新生。
    至此,小姑娘複了“江”姓。江懷懋本欲重給她取一名,卻被拒絕。莫說名字,縱是當年信中擇取的乳名“玉兒”,江見月亦不肯要,閨名仍作“皎皎”。
    ……
    “阿母!”床榻上,江見月已經歇晌醒來,原見母親在她身畔小憩,亦不曾出聲擾她。隻盯著她即將臨盆的胎腹,同腹中好動的手足打招呼。這會見母親胎動愈烈,卻麵生歡色,甚至隱露笑聲,方忍不住喚醒她。
    如今乃元豐十五年,她歸家後的第三年,父親奉召討伐在漢中謀逆的劉易。
    時值母親和安慶翁主都有孕在身,翁主不習邊地生活,自己亦想念蘇彥。五月裏,江懷懋接旨後便順道帶她們來長安,入住在天子賜居的永成侯府。隻留染了天花無法上路的唐氏母子在涼州府宅中。
    “可是阿弟淘氣,勞累阿母?”江見月見李氏轉醒,扶她換了個姿勢,給她按揉腰背,“偏阿母還這般歡喜,夢中都笑出聲來。”
    “近來嗜睡些,本是來讓你擇壽麵的。瞧你睡得熟,瞧了會竟自個也睡過去了。”李氏嗔笑起身,將孩子帶去妝台座上,給她蓖發梳頭。
    “阿母是夢到了你,夢到那年與你的重逢,夢到這兩年你在膝下長大,阿母還能給你縫衣梳妝,做夢都高興。”
    秋日午後,暖風微醺。
    細碎的日光從窗牖撒入,落在小姑娘玉團般的麵龐上,將她麵頰新月映得愈發熠熠生輝。
    她眉眼彎下,“皎皎不信。”
    李氏挑來一條絲絛給她係上,目光掃過自己胎腹,有些局促道,“阿母說真的,這孩兒不來,阿母亦有錦繡女兒;他來了,便是錦上添花。有你,方才能有他。”
    “我信。”江見月透過銅鏡看婦人鄭重神色,不由笑道,“皎皎與阿母玩笑的,曉得阿母疼我。”
    她怎會不信!
    相比在她走散後,父親為綿延後嗣納唐氏,迎陳氏,母親則因尋不到她而華發叢生。
    她在服侍母親的婢子口中,偶聽得一些話語,拚湊出那些年母親的日子。
    母親雖與父親團聚,心思卻都在找尋她上。初時父親還一道尋找,但戰亂不斷,軍務纏身,難以抽出精力,隻譴了一隊人手幫助找尋。多番無果後逐漸放棄,隻想與母親再要一個孩子。卻遭母親拒絕,如此納了麾下主簿的女兒唐氏,誕下一子。
    而母親則搬回蘭州老宅獨居,非年節不入酒泉郡。她終年穿青碧衣衫,不著父親贈她的其他綾羅與頭麵。隻盼走丟的女兒,若有一日回家,千萬能夠認出她。
    “那皎皎夢中歡愉,可是因為見到了阿母?”李氏給女兒梳好頭發,轉身捧來一身新製的衣衫讓她換上,“阿母方才入屋來,你在睡夢裏也笑得咯咯出聲。”
    她目光落在江見月眼角月牙上,又戳了戳她左手腕間的七彩琺琅手鐲,“是與不是?”
    “我夢見師父了,夢見他在渭河畔救我的樣子。”江見月亦撫摸鐲子,“哎呀,我如今日日與阿母一起,可是已經許久未見師父!”
    離開蘇彥兩年,雖一直通書信,但思念難捱。
    五月裏入京,若非染了風寒,她大抵已經跟著同上漢中戰場。眼下凱旋的大軍估摸再三兩日便可抵京,隻是到底趕不上今日她的生辰了。
    故而晨起,趙謹師叔送了生辰禮過來,便是手上的這個鐲子。
    由蘇彥繪圖設計,讓精通機關的趙謹製作。
    趙謹道,“師兄原話,若趕得及回來,便自個送給你慶生。眼下麽隻得由我代勞了。”
    日頭移向正中,八月秋高,漫天滾金流雲鋪在女孩身後。
    小姑娘穿一身母親縫製的留仙襦裙,雙螺髻上玉珠點綴,絲絛垂擺,抬手間腕上琺琅鐲溢彩流光。
    這是她十歲的生辰,縱是蘇彥不在,但手上有他的厚禮,身邊有母親,她還能趴在母親腹上,聽手足的聲音,便覺很圓滿。
    “該這般敬愛你師父,若無他,哪有我們母女今日。”李氏理過孩子衣領,“這恩,不可望。”
    “女兒曉得。阿母說了,我們還得謝謝安慶翁主,若無她嫁與阿翁……”
    “翁主是長輩,不得直呼封號。”李氏秀眉微蹙,“她也不易,年紀輕輕嫁來邊地,這個世道!”
    “阿母少生這般慈悲心,他們生來貴胄,多少民脂民膏盡入囊中,高門世家裏開庫濟民的除了師父蘇氏一門,寥寥無幾!縱是天子亦是……”
    李氏匆忙捂住她的嘴,壓聲道,“你阿翁交代了不可妄議君上,何論陛下如今就在府中。”
    “陛下在府中?”江見月訝異道。
    “他與舞陽長公主一道來看望阿母和翁主,鑾駕還在菡萏台。”李氏恐女兒衝撞天子,隻道,“左右阿母接過駕了,你且在房中待著莫出去了。這耽擱好半晌,原是來問你晚膳壽麵想佐以蟹黃還是鱔絲,阿母給你備著。”
    “就鱔絲!”小姑娘挑眉道,“辛苦阿母了!”
    既然大軍不至,自也無需鋪張,能有一碗阿母做的壽麵足矣。
    江見月送母親出去,見她這兩年稍稍豐盈的身子,慢慢融入秋光中。直待李氏徹底離開院子,方斂了笑意,摩挲手腕上的鐲子,將一顆心提起。
    父親此番得勝,亦好亦壞。
    她耳垂微動,靜聽四下聲響。又走出院門,看門口守衛,廊下侍從,這些是趙謹師叔按照師父的意思,前兩日又添來的暗衛人手。
    江見月懂蘇彥的意思。
    父親遠征並未留精銳兵甲在這府邸之中,隻說妻女盡托於天子,以表忠貞之心。
    蘇彥思之再三後,沒有反對。這是讓君臣關係漸進、彼此信任最直接有效的辦法。但是蘇彥留了後手,便是在府邸內外插入了大半蘇氏死士,用來保護她們。
    他有這般顧忌且付諸行動,可見天子猜忌之心甚重。
    江見月把玩著手鐲上的暗扣,默聲回來屋內,隻思慮天子這日入府的目的,盼著父親和師父早日歸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