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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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豐十五年中秋,因蘇彥的倒戈,待他兵至,長安城內外已經止了幹戈。
    日暮時分,長安城門大開。
    趙郢皇室元豐帝之幼弟,寧王殿下趙徊在得到蘇彥斷箭後,率先領宗親部於雍門稱臣,跪獻傳國玉璽。後又有安慶翁主於建章宮射殺天子趙徵,以江氏未亡人、京兆陳氏女之身份恭迎新主。
    江懷懋便是在這樣的情境下,領煌武軍入主長安城,給天下換了“江”姓。
    皇城稍定後,蘇彥當即發信號給渭水河畔的兩萬兵甲,護送江見月歸來,自己沿途去接。
    他換了匹馬,在距離長安六十裏的官道上,接到了江見月。
    月上中天,清輝滿地。
    蘇彥鬢發微亂,身沾寒露。
    一日間來回奔波近兩百裏,饒是他再健朗的身子,這會在諸事漸平後,亦有些乏力。
    他氣息微喘,“距離子時正還有半個時辰,這會尚是中秋,師父沒騙你吧。”
    江見月將酒囊捧給他,“水是溫的,師父緩緩。”
    蘇彥接過,緩緩用了水,緩緩領兵而歸。
    六十裏的路程,來時他用了一個多時辰,這會回去耗了近三個時辰。入長安城的時候,已經是翌日卯時,天光大亮。
    江見月心念母親,甫一入京,見大軍往蘇府行去,便勒停馬匹同蘇彥告別。
    蘇彥攔下她,“知你心切,但見慈母,儀容不可廢。尤其是這最後一麵,豈可這般去見她?”
    江見月垂眸掃過自己,在他披風掩蓋下,又是多年前髒亂不堪的狼狽模樣。再抬首,蘇彥已經下馬,牽著她的韁繩往府中走去。
    府中醫官給她額上換了藥,侍女為她洗漱更衣。
    理妝畢,江見月問,“我師父在何處?”
    侍女道,“公子在正堂侯您。”
    江見月譴退侍女,轉來外廳。
    她原是想來同蘇彥說一聲,自己獨自往宮中去便好,不必他送。想讓他歇息片刻,接下來定有許多需要他的地方。
    江見月想,他定是累急,不然不至於行軍如此之慢。又想著他竟然反了,反了與他盤根錯節的朝廷,反了與他血脈關聯的趙氏皇族。
    當是心比身更累。
    這廂如此緩慢入京,多來是他靜心後一時無法麵對。既這般,那長樂未央的宮殿,他自小隨意出入的的地方,也容他慢慢重入。
    “陛下納公子的意思,追封李夫人為聖懿仁皇後。眼下雖時辰緊迫,諸事繁亂,無法按照全副皇後之儀事葬,但已經給聖懿仁皇後斂麵更衣,比前頭模樣好上許多,再不濟……”廳堂中,蘇府家臣正在給蘇彥回話,“再不濟總不似懸於城牆時那般駭目,姑娘這廂回去見到,總不至於太難過。”
    江見月止步在屏風畔。
    原是他特意拖了這段時辰,隻為不讓她再見殘忍模樣。
    那本是為人子女都無法承受的模樣。
    身懷六甲,一刀斃命,赤身裸體被掛城樓。胸膛鮮血凝幹,換作身軀屍水不止。肉腐骨露,蠅蟲飛轉。
    的確,她見一次已經錐心刺骨,何論再見!
    所以,後來她入了宮中,看見母親被擦去血跡的麵龐,畫了精致的妝容,華勝桂冠戴在她頭上;胸膛上被長刀貫穿的傷口由繡著華麗繁花的衣襟掩過。而她雙目閉合,兩手交疊在隆起的胎腹上,尤似生辰那日淺眠含笑的安靜神態。
    仿若隻是一個尋常病逝的人,無論身前死後都不曾有過那慘無人道的經曆,去得平靜又安寧。
    甚至,棺槨四周添了堅冰,冰上放著香味濃烈的蘇合香,隨寒氣一陣陣彌散開來。冰寒霧繞裏,她的母親如悲憫慈和的神女,隻是來人間一遭,如今重歸九天。
    她伸手握住母親的手背,五指抵在她胎腹上,隔著一層衣衫皮肉,那裏還有她的嫡親手足。
    如此,阿母倒也不會孤苦。
    “阿母放心,我還有師父。您看,他還是和以前一樣,給我治傷,贈我衣衫,細心照顧我。”她回首看屏風外同父親言語的男人,再看母親,悲痛難抑。
    “合棺吧。”最後,她收回手,對母親露出笑靨。
    皇後梓宮停放二十一日,定於九月初七出殯下葬。
    而這二十一日裏,外頭變了日月。
    江懷懋登基稱帝,改國號為“魏”,年號“明光”。
    前朝之中,原官籍在郢的官員並沒有多少調動,隻添了江氏嫡係官員,多來都是武將。最大的變動是蘇彥升任為三公之一的禦使大夫。
    後宮之中,正式頒詔令追封李氏為皇後,同時冊封唐氏和陳氏皆為婕妤,長子江仝為安王,長女江見月為端清公主,次女江呈星為榮嘉公主。
    江見月有一刻錯覺,母親之死換來了所有人的榮耀。
    父親君臨天下,庶母們成為帝妃萬人之上,自己成了天家公主受人跪拜。
    她在椒房殿中守靈,將唇齒咬破幾回,又掐斷了幾柱清香,續燭時被殘焰燒傷了兩次指腹。到底自己回過了神。
    時也命也,母親無福罷了。
    她已經挑動父親傾覆前朝皇室,給母親陪葬。來日路,活人便該好好走下去。
    想明白這些,她傳來太醫院齊若明,為自己調養身子。
    齊若明三十出頭,蘭州人氏,是李氏的同鄉。早年間在邊地行醫,得李氏粥米之恩,後來被薦到江懷懋身邊,做了軍醫。如今入太醫署,擔任太醫令。
    聞江見月傳喚,拎著藥箱匆匆趕來。雖是一些外傷,卻用心醫治。外敷的藥粉,內調的藥膳,都親力親為,不假手於人。
    第二回來時,還帶來一碟特製的山楂蜜餞。
    江見月瞧著,心中欣喜,“師父……蘇禦史怎知孤傳了你,還讓你送這些來?”
    齊若明搭著脈,壓聲道,“蘇禦史早早尋了微臣的,道是如今公主在大內,他為外臣,多有不便。讓臣照看殿下。”
    江見月用過藥,捏了顆蜜餞咀嚼,用完又進了一口山楂,都是甜的。吃這些飽腹、醫病外的東西,她從來都吞咽得很慢,唯恐沒了,又恐多吃了。
    即便蘇彥和她說有很多,她還是吃得小心翼翼。
    她將碟子捧在手裏,在靈案上分給母親一半,剩一半收了起來。
    .
    是夜,齊若明過府告知蘇彥這日給江見月把脈的事宜,不由歎道,“好不容易回來母親身邊才三兩年的功夫,這又剩公主一人!”
    話落方知不妥,畢竟公主還有君父尚在。不由低首抱拳,連道“下官失言”。
    “有勞齊太醫了。”蘇彥笑了笑,起身送他,將一包小圓餅放入他袖中,“齊太醫踏夜上診,不成敬意。”
    “不不不,這如何使的,原是下官分內事。何況前頭大人已經贈了許多。”
    “那便分外之處,多加照拂。”蘇彥笑道,“齊太醫醫術甚好,兩百石太醫令原是委屈了。但是陛下有陛下的難處,官職就那麽多,需雍涼自家人和京畿舊臣中,兩處調服。”
    “陛下隆恩!”齊若明朝宮闕處拱手。
    “齊太醫還年輕,來日自可青雲直上。”蘇彥虛扶他臂膀,叮囑道,“你好生照顧殿下便是,這原也是陛下的意思。”
    齊若明連連致謝,辭別在夜色中。
    屋內,趙謹尚在等候蘇彥,將烹煮好的茶分給他,“我一直好奇,你如何對端清公主如此關懷?總不會早早識出其非池中之物!”
    蘇彥笑道,“殿下聰慧乖巧,你不也疼愛她嗎,暗裏沒少誘著她入你門下。”
    趙謹被嗆了口水。
    蘇彥不動聲色飲茶,“早些年殿下自個與我說的,說讓我防著些你。”
    趙謹茶水灑了一手,恨不得淬自己一口。
    他抽過案上巾怕,慢裏斯條拭手,“不過話說回來,一個沒有生母庇護的公主,日子確實尊榮不到哪去!朝中立後的聲音已起,陛下這會左右是顧不上這個女兒。難為你下了禦史台,還操著給他們父女增遞感情的心,還要平衡兩處官員,其實……”
    趙謹頓了頓丟開巾怕,湊身道,“其實且不論其寒門出身,為將自是無雙,為帥已屬勉強,為君、幸有煌武軍。隻是這朝堂之上,京畿之中,世家與寒門從來不可能共處!”
    蘇彥擱下茶盞,一點聲響攔下趙謹的後話。
    趙謹卻依舊道,“我是給你提個醒,陛下春秋康健自不多說。可如今時下,明眼人都能看出,那副身子能撐幾時?你可要早作決斷!”
    未出世的皇子乃托生在世家女腹中。
    已見天日的安王乃小吏之女所生,但占著長子身份。
    兩者各有利弊,共同的是少一個嫡字,如此問題便落到了何人為後上。
    “立後乃天子家事,再者眼下不必急於立後。”蘇彥道,“你原說的有理,其實歸根結底是陛下龍體,若是安好無虞,一切便也不急了。我聞太醫署道陛下需要能夠複原根基的藥。大師兄通醫術,識百草,或許有法子,我已經修書與他。”
    “大師兄?”趙謹驚道,“且不說這藥是否真的有。縱是有,他如今是南燕臣子,焉能給我大魏君主!”
    蘇彥道,“事在人為。”
    趙謹沒心思想這事,回到最初的話頭,“立後之事,你當真不思量?”
    “大行皇後還未入陵寢,端清公主才喪母,也容人家喘口氣!”蘇彥有些動氣,隻緩了緩歎聲道,“我知你今夜受諸門推舉而來,但我便是這麽個意思,後日大朝會我自會向陛下稟明態度。”
    趙謹蹙眉瞧蘇彥神色,似有些回過味來,“你這廂不會都是為了皎、為了端清公主吧。”
    “於公本該龍體至上,於私我確實存了這麽點私心。”蘇彥直白道,“難不成,你不覺得這尋藥治病,讓陛下龍體安康方是上策。”
    趙謹挑眉頷首。
    蘇彥飲茶盡,“既如此,何必行下策?還要累傷戳人心窩子!”
    江見月在殿中守靈,多少也聞得幾分朝政,知蘇彥心意,心中感激。
    她目送日日前來請脈的太醫令背影,看手中又一盤新製的山楂蜜餞,片刻轉去靈前續了支香。
    心道,“阿母,我會好好的,聽你教誨,與人為善。”
    午後時分,她在內室整理母親的遺物,大多是一些衣袍和釵環配飾。
    衣衫青碧,釵環素簡。
    她揀了枚銀釵簪上,又套了身青色深衣,站在銅鏡前問阿燦可有阿母模樣。
    阿燦是比自己陪伴母親還要久的人。
    除了她,侍奉過李氏的人都死了。
    “像,夫人少時,原也秀色清麗。原是弄丟了公主,愁白頭發。這不這兩年又鮮活了……”阿燦沒忍住,淚眼婆娑地理過小姑娘衣襟,撥正她的發簪。
    江見月給她抹去淚水,又撿起一個平安符扣在腰間,“這是新的,阿母還來不及送我。”
    “這平安符是婕妤送給皇後的。”阿燦笑了笑,歎道,“正是那日,陳婕妤去大慈恩禮佛,求了兩個,一個送給了皇後,誰曾想……”
    【元豐十五年八月初十,大慈恩寺】
    果然,江見月在上頭看見隱在內側的蠅頭字跡。
    半晌,她收了那個平安符,同衣物一起規整好,吩咐阿燦道,“你去婕妤處傳話,她身子不便,這幾日辛苦了,後頭逢哭喪再來吧,不必時時侯在這。”
    想了想又道,“師父贈我的山楂蜜餞,你分出些讓她嚐嚐,若是能止害口,就讓師父多奉些上來。”
    “阿母說,她孤身遠嫁,亦是不易……”
    江見月正回想李氏的話,感慨母親良善,驀然聞得一聲瓷盆碎裂的聲響。回頭一看,陳婉立在門邊,手中捧著的一盅湯膳砸在了地上。
    “婕妤!”江見月展顏,正欲上前問安。
    “姐…”卻見她麵色煞白,咬住唇口,長睫忽閃間僵硬地擠出一點笑,方重新啟口道,“我燉了些糖水給公主,不慎打翻了,我、我讓她們再去燉一盅!
    話落,隻扶著侍女的的手匆匆轉身離去。
    “打翻一盞湯罷了,陳婕妤今個怎如此惶恐?”阿燦見已經沒了人影,方起身收拾,“殿下,你往邊上歇會。”
    “姐……姐?”江見月腦海中浮想著陳婕妤口型,將她未吐的話補全。
    垂眸看地上破碎碗盞,慢慢轉過身再觀鏡中人。
    青衣銀釵,眉眼肖母。
    她伸手撫摸,喃喃自語,“她與阿母姐妹情深,縱是阿母魂兮歸來與她敘舊,她該高興,怕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