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暗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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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舞陽長公主就是那個在深宮浸淫許久的人,所料不錯。
    江見月確實為保命避出宮外。
    前頭府邸沒有打理好,在對自己父皇心寒之餘卻也慶幸,正好尋此借口住在旁處,以待蘇彥歸來。
    然如今府中一切歸置妥當,而當日為名正言順出宮免受不侍君父的罵名,遂擇了為父祈壽的理由,這便注定了她再無隨意離府的借口。
    她從一座牢籠逃生,被推入另一座囚籠。
    甚至環顧四下,新入府的奴仆侍衛,人人皆可為刀,奪她性命。
    江見月前頭患的一點風寒也沒有好轉,白日瞧著還行,晚間便高燒反複,但看起來又不是太嚴重,就隻得湯藥不斷。唯有她自己知曉,根本不是什麽風寒,乃是舊疾發作了。
    流浪的那兩年裏,驚懼,饑寒,讓她落下了病根。
    蘇彥養了她兩年多,給她尋了不少大夫,用了很多名貴的藥。第三年的時候,幾個醫官會診,道是病情控製住了,但是斷不了根。但凡心神不寧,遭受驚嚇,積累日久則還會發病。最直接的征兆就是發燒,胃絞痛。
    這是神思心病導致的身體病變,藥石難醫。唯有自控心神,舒緩情緒。
    蘇彥將她交還給母家的時候,很慎重地將她的病情告知給雙親,並且讓府中醫官詳細記錄在案。
    彼時,父親邊閱副將送來的卷宗邊時不時頷首,待蘇彥話畢,他對母親道,“那以後你多費心。”
    母親看著他案上文書,點頭應是。
    她何止費心,分明是日夜精心照顧。
    所以那些年,江見月無憂無懼,從未發過病。
    如今母親離世,蘇彥出走。
    還不到兩月,她便舊病複發,日益嚴重。
    午夜驚夢,她大汗淋漓從枕下抽出匕首,赤足披發從榻上彈起,看明滅不定的燭火,四下空空的屋子,隻兀自鬆下一口氣。
    合衣躺下。
    她想,父親可會想到,她才十歲,如此獨居在外,可否害怕?害怕了,是否會發病?
    又想,他能記得陳婕妤孕中易餓需要加餐,記得安王入京需要擇少傅教學,給他們安排妥當。
    但他未必記得他還有一個女兒,多年前就身染疾患。
    因陳婕妤一句話,她得以開得府門。唐婕妤便也不遺餘力,未幾便帶著安王過來看她。江見月接到帖子的時候,本能地想要回絕。
    她知道唐氏在她離宮那日去椒房殿看望她。彼時,合宮上下還當她是先皇後獨女,陛下的嫡公主,自然趕著巴結。然出宮立府後,這一月裏大抵很多人都看清了她的處境,唐婕妤也不例外,所以再未提起過她。
    但凡提起,這份功勞也不會讓陳婉占了先。
    何況,在涼州時,她仗著自個是唯一有兒子的,從未將母親放在眼裏。陳婉還曉得給主母請安問好,她是完全隨著性子來去。
    但是江見月得見她,甚至來日說不定還要巴結巴結她的弟弟,安王殿下。
    是故,當母子二人入府,江見月麵對著他們送來的六大箱殘破書簡,雖有一瞬寒了臉色,然到底控製住了。隻抑製住心中痛惜,伸手撫卷,多看了兩眼。
    其中三箱書簡,是回涼州的兩年內,蘇彥陸續寄給她的。崇山峻嶺,千裏路途,恐遇雨天受潮腐壞,字字都由蘇彥手抄在青竹簡上。其中她最愛的《慎子》十卷,和《世要論》十二卷,蘇彥因公務實在繁忙,無暇抄錄,遂贈她原書。以油布裹之,加封蠶繭紙,然後裝箱,又在箱身抹以桐油防護。
    江見月收到之時,啟箱觀閱,隻見竹簡齊整,紙書嶄新,沒有分毫損壞。恨不得捧懷中就寢,片刻不離。待心靜,暗思讀書百遍,溫故知新,然又舍不得來回翻閱,遂磨墨執筆,重新抄閱在竹簡上。如此又練字體,又記文章。然後將蘇彥的原本珍藏,平素隻看自己抄寫的。有時候想念蘇彥,方將原書取出,觀上頭筆跡,如見真人。
    離開涼州的時候,她將書本歸置整理,封在箱中。未曾想過,至此不歸,便也不曾帶來。直到日月更改,遂趁衛隊去接唐氏母子之際,吩咐領隊一同帶來。
    上月裏,她原問過領隊官員,對方回應在唐氏母子手中,會親自送回。她便一直等著,結果竟等到這幅模樣。
    一半的書籍都遭毀壞。
    或竹簡斷裂散落,或紙張受潮腐爛。
    “你阿弟病愈無聊,也想讀書認字,知你處藏著好書,便是請來的師父都不如你處的書多,便尋來觀閱。翻得久了,壞了兩冊。”唐氏擱下茶盞,又道,“這一路過來,又實在多雨,受潮了些。”
    “這青竹甚好,卷來作棍,李二郎腦袋都能敲破。”六歲的安王殿下一貫受寵,如今出痘新生,更是被諸人認為天命所佑,愈發張狂,探身拎起稀稀落落的書卷,胡亂卷起,朝箱身敲去,“再用力些,我還能打斷他的狗腿。”
    .
    “莫渾說!”唐氏急道。
    “小心!”江見月匆忙從他手中攔下書簡,唯恐密線散落,然瞥過唐婕妤神色,聞她話語,隻頓頓道,“小心……傷了手。”
    安王撒開手。
    江見月深吸了口氣,轉身陪坐一旁,“壞便壞了,不礙事,穿線引一引就好。”
    時值侍者端來各色茶點,江見月胡亂推過一碟白玉糕,“阿弟嚐嚐。”
    安王伸手抓來一塊,用得很自在。
    “別噎著,喝點……”江見月捧上一個湯盅,卻見湯盅內湯色瑩白,飄出甜沁清香,不由蹙眉問傳膳的婢子,“怎是柘漿?”
    安王出痘後體虛,如今不可多用鮮甜的汁水。按醫官的意思,都是讓用參須煮水作平素的茶水飲用,如此慢慢養著。
    江見月昨日接的帖子,既要交好安王,這些功夫她原是做足的,早早叮囑過膳房。
    傳膳的一個婢子跪下道,“是婢子的不是,沒有將話給湯令官傳清楚,膳房把參熬太濃了,恐殿下虛不受補,方才臨時換的。”
    “這個好喝,我就要。”安王一下奪去,仰頭用下大半。
    “可不許用了,晨起貪嘴都用過一盅蜜桃水了。”唐婕攔下來,嗬斥了他兩句。
    安王不應,用得暢快。
    一旁的江見月笑靨溫和,歉聲去了一趟偏殿更衣。回來後,又命婢子們陸續添茶奉點,閑話家常。
    唐婕妤見其殷勤,並無追究書冊的損壞,心下滿意。
    江見月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心中時不時想起書卷隻得勉勵維持笑意,直到聽其說到“你父皇為你阿弟擇了蘇禦史為老師……”
    蘇禦史。
    江見月麵上笑容僵了僵,想起為母親守靈期間,有一回江懷懋問她想住在哪處殿中。她說了石渠閣處的偏殿,緣故是讀書方便,不懂也方便詢問師父。
    江懷懋卻笑道,“你讀的書原就多了,再多亦無用。再者,一個公主哪能隨便見外臣!”
    江見月有些執拗,“兒臣想讀書。”
    江懷懋便又道,“女兒家讀太多書,雜亂心神。給你尋個師傅,學學女工刺繡,靜靜心。”
    母親靈前的香即將熄滅,江見月上前續香,低聲道,“阿母也很支持兒臣讀書,以前就寢時阿母都讓兒臣讀書給她聽,兒臣還給阿弟讀了許多書。”
    “你阿母就是太縱著你!”江懷懋歎了口氣,“以後阿翁說了算!”
    ……
    “那些個書、你阿弟小,以後會好好護著的,斷不敢如此。”唐婕妤把話引入正題,“你和蘇禦史熟,勞他擔待。”
    蘇彥出使涼州時,因襄助平西而聲名大噪。後宅婦人也聽得他名聲,卻又聞是個讀書的文人,上承名士,下受門生。對於後者原沒有太大的觸動,但是如今到了皇城之中,兒子成了皇子,方知得一大儒教養的重要性,幸得天子擇其為師,唐氏自當慎重,方提前給兒子補窟窿。
    “師父治學嚴謹,卻也溫和,做他的弟子乃榮幸之至,阿弟隻要勤勉好學,便一切都好。”江見月眉眼低垂,突然就很懷念在抱素樓的日子。
    唐婕妤聞言心下稍安。又略坐了一會,午膳時辰將至,道是要回宮同陛下共用,遂起身離開。
    江見月依禮送他們至府門外,瞭望西頭的抱素樓,未幾回身修理書籍。這一日,從日上中天到夕陽殘照,補出的不過寥寥。
    她跽坐在席上,捶了捶發酸的腰身,接過阿燦端來的降燒湯藥。
    白日裏,她精神尚可,胃中尚能忍受,多來都是夜間發作厲害,疼痛難忍。
    她吹涼藥,慢慢飲下。
    心中依舊惶恐,今日是十月初十,入住的第九日。
    按她前頭打探到的消息,十月十二是蘇誌欽七周年忌日,蘇彥自然會過了這日再歸,洛州距此也有十餘日的路程,也就是她至少需再等半月。
    可是她不能這般空等,坐以待斃,且得想想法子以防萬一。
    如此思慮間,守衛匆匆而來,身側竟引著一位黃門。
    “陛下有旨,命端清公主即刻進宮。”黃門打著拂塵,“另有府中湯令官,並今日給安王殿下侍膳者,一律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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