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計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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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脈脈餘暉,千山披霞。
    蘭林殿朱簷色染,殿前金桂飄香,原是一派熱烈模樣。
    然飛鴉掠過寒柳,發出一聲刺耳的嘶鳴。
    坐在窗前本就心神不寧的陳婉聞聲忽顫,隻攪著手中帕子,掌心滲汗。
    “你安心便可,左右查不到我們頭上。”舞陽將安胎藥捧給她,眉宇間也盡是無奈和不解。
    按她之計,今日唐氏母子入端清公主府,用過府中膳食,回來無需太久,安王殿下就該毒發身亡。
    端清公主下毒的緣由很簡單,安王殿下頑劣,毀壞了她心愛的書冊,是故她在茶點中下藥。原是一點腹瀉不傷身的藥,作以懲戒。畢竟公主沒有下毒的膽子,也不至於為這點事毒殺手足。隻是頭回做這樣的事,心下惶恐,用錯了藥,下多了劑量,導致安王中毒而亡。
    這不是多高明的計策。
    但是,動機合理,端清公主萬分珍愛那幾箱子典籍。這是在唐氏入宮後,舞陽入她飛翔殿拜訪,正遇她看著滿箱殘書犯難,回來問過陳婉知曉的。
    其次,下手穩操勝券。端清公主開府,少府送去的人中有舞陽安排的人。按照陳婉所言,江見月謹小慎微,故而舞陽特意讓杜亮在送器物前往的當日在江見月前麵露麵,以示不恭,如此激起江見月戒心。果然,沒有多久,江見月便借故東西被竊為由,打發了少府的人。但是各宗親府邸人數都有規製,需再撥一批上去,舞陽真正要用的人便在這一波中。至此,或許江見月依舊戒心未退,但是至少已經放鬆許多。舞陽便在這兩日偶遇唐婕妤時,閑話家常,聊起蘇彥即歸,暗示她趕緊為殘書之事見一見端清公主。
    最後,這是一勞永逸的法子。借端清公主之手除去安王,即便陛下念在骨肉親情不賜死女兒,但是唐氏及其親族都不會放過她。換言之,彼時舞陽在暗中除了她,世人也隻當是唐氏一族複仇,陳婉處當全身而退。
    然而安王殿下從公主府回來,確實身體不適,午膳都未用。未幾便腹中絞痛,上吐下瀉,鬧得闔宮皆驚,太醫署全體出動。結果近兩個時辰折騰下來,醫官處會診道是誤食寒涼微毒之物導致,並無性命之憂。
    舞陽因此不解,既然中毒,如何又未傷性命?
    一時雖有心安慰女兒,心中卻也不甚安寧,隻翹首望著派出打探消息的人早些回來複命。
    飛翔殿外,侍衛正將一具鮮血淋漓的屍身抬走。
    而正殿中,得端清公主府婢子白芷吐話,確定安王殿下乃服食了含有藜蘆水的點心所致。
    太醫監尹豐掃過鮮血殘留的廊住,被罰跪在地一聲不吭的公主,隻擦了把汗,朝天子拱手道,“藜蘆無毒,葉子可入藥入膳,原是尋常植物。一般種植於花圃草地中,作殺蟲療蘚之用。然藜蘆葉子煮沸後,若與人參同服,則生劇毒,催吐無用,一個時辰便可奪人性命。”
    “而安王此狀,正是服用了含有藜蘆水的點心,加之他平素喝參須水之故,如此兩廂結合方生疼痛。若是茶水濃了些,隻怕……”
    “我說你當時如何不給我兒用參須水,說什麽熬的太濃之故,原來是怕弄出命來。你……”唐婕妤聞如此細致的手法,不由毛骨悚然,素指直指地上跪著的少女,片刻轉頭跪向江懷懋,“陛下,您要給麒兒作主啊!”
    江懷懋麵色鐵青,隻讓唐婕妤去照顧安王,又譴退太醫,方將一雙虎目盯死在殿中長跪無聲的女兒身上,起身向她走去。
    江見月今日入宮匆忙,沒來得及換宮裝。隻穿了一身素白祥雲的曲裾深衣,衣襟和袖沿綴滿碧色竹紋。頭發梳成了最簡單的垂雲髻,以一枚竹形玉簪挽在背脊,是極清雅的裝扮。隻是這會胸口因被江懷懋前頭怒極擲來的硯台砸中,湮出大片烏黑墨汁;而袖角裙裾上則是白芷觸柱噴灑的斑斑血跡。連著她鬢角下頜都是紅黑夾雜的汙漬。
    以前,她在荒途流浪,蓬頭垢麵,衣衫不整。
    如今,她為天家公主,依舊是披頭散發,衣袍肮髒。
    她跪在地上,背脊筆直,頭顱深埋,完全是一副被逼壓跪首的模樣。不得已而低頭。
    麵前光影暗下,她掀起眼皮,看見一雙盤龍雲靴。看了一眼,重新垂下眼瞼。
    許是瞬間的恍惚,讓江懷懋看見了發妻的影子。
    許是地上碎裂的硯台,讓他意識到少女身軀羸弱。
    他原本赤紅的眼中顏色淡去一層,話語也盡量平和,“朕本還想著,你將將開府,震懾不住府中奴仆,奴大欺主,做事敷衍導致膳食不潔也是有的,本想借這檔口給你訓誡立威。結果呢,竟是讓奴才吐出了這麽一檔子事!”
    江懷懋歎了口氣,看女兒微微打顫的身形,忍怒想給她擦一擦麵上汙漬。
    江見月晃了一下,避開。
    江懷懋看自己伸出的指端,直起身來,“你阿母總說你勤奮好學,聰慧懂事,你的聰慧就是用來動這番腦子的?博覽群書,就讀出個這麽下毒的法子?陪坐離席,就地取材,這是你的聰慧機敏?真真好本事!
    江見月意識有些模糊,耳邊嗡嗡作響,身子抖得厲害,隻掐住掌心讓自己挺直背脊。
    .
    “不過幾冊書籍,你實在要出氣,你為長姐,訓斥杖打他一頓皆可,怎能生出這等陰毒心思!你日日隨在你阿母身畔,到底是你沒學到她半分敦厚慈悲的心腸,還是是她太驕縱你?”江懷懋於教養兒女上沒有多少耐心,見女兒又硬又強,不由動怒甩袖坐去一旁榻上,“慈母多敗兒!”
    聞話至最後,少女再忍不住,隻猛地抬頭,杏眼圓瞪,兩鬢生汗。
    她雙手攥緊衣袖,任由汗流,吐出這日入宮來的第一句話,“我沒有。阿母將我教得很好!”
    怒意噴湧,抖如糠篩,看起來又恨又懼。
    果然,江懷懋瞧她容色,斥道,“索性還會怕,想來沒有喪盡良心。你或許是沒有害你阿弟的心,隻是一點張狂意。但你今日犯的最大的錯,是死不認錯,口言誣陷,逼得人以死證明,活活逼死一條人命。你要是敢做敢當,倒還有兩分我江家兒女的骨氣!如今這幅樣子,真如一介蛇蠍女。我是沒怎麽教養你,但是你想想,行這般齷齪陰毒的事,可對得起你死去的阿母?對得起她的日益教養?”
    “兒臣要認什麽?兒臣又要怕什麽?”江見月喘著氣直視江懷懋,似是想到些什麽,頷首道,“您可是看兒臣汗如雨下,麵色如鬼,方覺兒臣因犯錯而惶惶懼怕?兒、我告訴您,我不是為此難過,我也沒什麽可怕……”
    “還在嘴硬!”江懷懋怒極反笑,“那你倒是說說何故如此?”
    江見月仰頭看他,突然便笑了,不再言辭激烈,隻問道,“阿翁,你說我為何怎樣?冷汗淋漓,抖個不停?”
    江懷懋愣了愣,蹙眉看她,半晌道,“罷了,朕也無力和你攀扯。念你初犯,亦看在你阿母麵上,也不重罰了。即日起至年關,禁足府中,閉門思過吧。”
    外頭暮光斂盡,秋風伴著寒露一陣陣吹來。江見月倚在阿燦懷中,拖著步子走出飛翔殿宮門,拐過一條甬道。
    “姑姑!”她氣若遊絲,輕聲喚她,“就這裏歇一歇,我胃中絞痛,實在走不動了。”
    半大的姑娘坐在道邊的石凳上,額頭抵在侍女胸膛長一聲短一聲地喘息。良久,她抬起虛弱的眉眼,看來時的宮殿,想留在殿中照看幼子的男人。
    他真的從未對她上過心。
    她虛汗遍體,手足打顫,不是犯錯惶恐,是發病了。
    江見月回到府中,已是霜華漫天。她額頭滾燙,唇色灰白,似被抽盡了力氣。
    阿燦原還愁府中出了這麽一檔子事,眼下又無人可信,自己一人去請了大夫,留主子一人實在不放心。卻不想正給江見月寬衣盥洗,夷安翁主便來了,未幾太醫令齊若明也來了,還帶著一個婢子。
    細看,竟是這府邸中人。
    江見月臥在榻上用了藥,緩過勁來,神思恢複些,對著那婢子道,“孤該多謝你,晌午將那盞參湯換了。”
    她看著垂首恭敬站在床榻便的人,問,“誰讓你來的?”
    “屬下原名陸青,是蘇大人暗衛營的人。”婢子回道。
    蘇大人。
    江見月嘴角噙了點笑,猜對了。
    陸青繼續道,“大人離京前,原將我插入少府,撥去侍奉保護您的。不想您離宮開府了,屬下便傳信大人。大人讓屬下入您府中,又覺您開府開得倉促突然,遂叮囑屬下暗裏嚴查您府中奴仆,尤其是衣物飲食上。果然發現那白芷舉止有異,她常日盯著花圃左側的植被。直到昨日你吩咐膳房今日給安王殿下備膳,特指要參須茶,屬下方想起花圃那處的藜蘆草。隻是為證此人身份,不曾打草驚蛇,她做事也算周密,屬下今日盯了一個晌午也不曾發現她使用藜蘆草。故而情急之下,為防萬一,隻得換走了安王殿下的參須茶。屬下本想左右安王殿下性命無虞,又恐府中還有旁的細作,故而午後也不曾與殿下言明,隻打算將計就計以引出更多的人。不想那白芷竟以命苟陷殿下,累您受這般委屈!”
    “那眼下府中可安全了?”阿燦急道。
    “殿下被帶走後,屬下假傳殿下不測的消息,部分預謀生路的牆頭草已經逐出府外,兩個欲要報信的小黃門被發現後吞藥自盡了。”陸青道,“眼下剩餘的侍者奴仆,基本都是可靠的。自然,還需再篩兩遍方可妥當。殿下安心,這事屬下辦便可。”
    江見月靠在榻上,靜靜看著她。
    陸青自當她要求證身份,解釋道,“婢子潛府做暗衛,隻有上線知曉,沒有證明身份的信物。今事出權宜,按大人前頭指示,若殿下有疑,屬下可去尋太醫令齊若明。如此告訴殿下,屬下與齊太醫是一樣的人。”
    陸青稍頓,稟道,“受大人之命,護守殿下。”
    江見月靜若秋水的眸子蒙上一層霧氣,低聲問,“你能和他通信是不是?”
    陸青頷首。
    案頭燭火微光,映出少女神色。
    她蒼白麵容唯餘歡色,眸光清亮無比,“那你和他說,我很好,很開心。就是……有些想他。”
    .